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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27 10:11:28瀏覽1415|回應0|推薦45 | |
年輕的時候,除了上理髮店,他幾乎很少照鏡子。平常梳理頭髮,十個手指弓成犁耙,三抓兩扒地,竟也犁出有條有理的園圃丘壑,所有張牙舞爪的毛髮服服貼貼。冷天裡朝臉上抹面霜,也是十個兄弟肩並肩聚一塊兒推繞著石磨,全都交給觸覺,直磨到一切平平順順、光光滑滑,根本就忘了還需要視覺參與。
年少青春唯一需要面對鏡子的,只有擠那年少青春的痘子。把臉湊近光滑的鏡面,初時會有一團霧氣,擦過幾次也就賊亮了。因此,他發覺自己青澀的面孔,是在一次又一次擠壓痘子的隙縫間成熟的。等到某一天,早已不用像鬥牛那樣憋住氣,把一雙鬥雞眼貼近鏡面擠痘子日子,才驚覺原本那幅具有成熟男人魅力的面孔,竟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刻起,突然蒼老了。 他回想過往的歲月,那一面早被疏遠的鏡子,從來不曾對他說過一句稱讚的話語,現在當然也不會流露出任何安慰的眼神。鏡子一如所有寺廟裡的神像面容,從不表達自己的心情,只是用那冷眼瞧著。當它心情煩悶時,它不露聲色;當它心情浮動時,它也絲毫不動聲色。每次最焦急的,竟是站在一旁觀察,自以為一切都不在乎的那個老男人。 他想,鏡子能夠老神在在,是因為曾經看過許多面孔,曾經看過各種不同的喜怒哀樂。任何提供給鏡子的線索,它都當是浮光掠影,總是瞬間即逝。他不知道鏡子有沒有記憶,他從未看到它悲愴或欣喜。不過,鏡子有時也會像老練的提琴手,站在窗前讓韋瓦第的《四季》在光滑的鏡面上流淌。當陽光或月光從窗口閒逛進來,鏡子彷彿足球場上最迅捷的守門員,接著那亮光再順手拋擲出去,在牆壁、地面或屋頂的天花板蹦蹦跳跳。 鏡子鑲在一座衣櫥的門上,那是母親十七歲時的嫁妝,在映照過父親和母親的艱苦歲月之後,竟然還能心平氣和地忠實映照他的大半生。 稚嫩的童顏,朝著鏡子像面對一個可信賴的人,皺著鼻頭、鼓凸眼珠、伸出軟紅的尖舌頭,學那吐信的小蛇舔著春天早晨的露水。有時,鏡面上會留下前一天戲耍時的指紋,他便張開嘴去哈鏡子的臉,再用袖口去擦拭那似有似無的痕跡。有時,則是把鏡子哈成雲霧天地,為的是把它當做畫紙,方便手指去書寫塗繪。 他想,鏡子是不長記性的,連他在童年時用母親梳妝盒裡的白粉塊塗得滿臉,用口紅在臉頰上抹了兩片紅龜粿,把自己嚇得跌坐地上那一幕,都忘得一乾二淨。更不用說對著它撫弄初萌的鬍渣,和擠青春痘擠得四濺的情景。 有一天,他利用手邊找到的紙片寫下── 妳那明亮深邃的眼瞳,是一口幽深的水井。我用一只小小的木桶,搗出一些波紋,它卻很快被抹平。陽光躡著腳走過來,它卻像貓一般輕巧的跳開去,彼此都悄無聲息,看不出那是一場光與陰的廝殺,或只是一場日月星辰的遊戲。 白色或粉紅色的訃聞裡,先住著他的長輩,再來是親戚或朋友,釘製小木船讓他拖著走的木匠舅舅,帶他到海邊牽罟的嬸婆,幫他扶著梯子上屋簷探看麻雀窩巢的堂兄,和他一起揹著書包逃學劈甘蔗的死黨,拎著水桶在河溝邊撈捕魚蝦的玩伴,也有是窩在圖書館藏書庫的小說迷。 也許,他們只是搬到沒有電話、沒有傳真、沒有郵件,甚至連網際網路也連絡不到的地方。也許,鏡子也不清楚這些人究竟躲到什麼地方去。 鏡子從來都不給他答案。它那一臉木頭人的表情,透露的正是多少人寂寞的人生呀! 小孫女從門後探個頭,朝著鏡子裡的爺爺先是笑瞇瞇地,接著就扮了個鬼臉跑開了。他看到,且快步追了出去,而鏡子全然沒查覺,只是一臉的錯愕的站在那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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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