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髖關節不算是太困難的手術，老人家進手術房大約一小時、住院也多只需要五天。父親因髖骨摔斷在急診過程中發現尿道感染，醫生擔心細菌感染，因此決定先解決他的尿道問題，然後才又意外發現，他的腎功能也不行，瀕臨洗腎邊緣。

就這樣，手術前，在醫院一待已經六天。

醫師分析，最壞的就是手術之後必須洗腎。乍聽時，我實在不太能接受，怎會又多出個狀況來？而且一聽到洗腎，就像癌一樣，儼然被判了死刑。七年前，父親早因為甲狀腺癌就被宣判過一次，那時候父親一直告訴我：「這不是傳染病，妳不要擔心。」「我應該還可以活五年吧？」

這一次摔傷住院，他八十歲的年紀，身體狀況早就不比幾年前，住院時，不僅把各種記憶錯置，脾氣也比以往更拗。剛住院第二天，從十八樓病房可以眺望關渡平原、淡水河與基隆河交界處，父親一直把醫院當成揚州，然後問我：「為何要在興化（老家）住院？」

他的記憶力之前就有衰退的情形，因此我很擔心，是不是因為摔跤導致失智更嚴重？還好過了兩天，晨昏顛倒的作息調整後，他的精神狀態也慢慢恢復。

評估、調養了五天，下午終於順利送進手術房。禁食超過十二小時，又餓又渴讓他心浮氣躁，甚至直罵：「榮總被台大接走，就是這樣搞，想把我們這些外省人解決掉！」接著又喃喃自語解釋：「我這是氣話！」

我跟他約好，手術後一起大吃一頓，希望他能再撐個幾小時。問他要吃啥，他說：「都沒關係的，我只要喝沙士、維大力，還有那種罐裝咖啡。」這些就是他最愛的零食。

坐在手術房外的家屬等候區，終於等到「陳書言家屬請進恢復室」的廣播，我從洗手間匆匆忙忙跑出來，看到主治醫生跟我招手。他說，一切都很順利，只是因為年紀大，所以要留在恢復室觀察二十四小時。

要等二十四小時，「美食」之約只得暫緩。看到父親時，我摸摸他的臉頰，他的眼睛滲出了一些淚，很含蓄地。他叫我拿衛生紙讓他擦，好像受了委屈一樣。

我問他為何哭？他說，「回去再說、回去再說。」接著反問我，「這裡跟病房有什麼不同啊？」我猜，他大概是以為自己可能有狀況，往壞處去想了。

看到他的眼淚時，我想到他黏在尿片上的屁股以及身上傳出的老人味兒。十三歲從軍的他，英勇地打了六年仗，直到十九歲在古寧頭被國民黨俘虜時，仍意氣風發。那時，他大概沒料到，自己老了會變成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