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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韓良露/文,朱全斌/攝影 出版社:有鹿文化(2015/12/04) 【內文節選一】(選自「卷一‧哲」) 京都流連十二帖 過去三十年,京都雖非我久居之所,卻一直是我流連之地。來去數十餘回,京都仍是我無所事事時最想探訪的城市。在京都,人要閒心要空,才可體會古都之心。《源氏物語》最後有宇治十帖,如今我以京都十二帖記錄我與京都纏綿三十載之情事。 第一帖:「四季情緒」。世上少有城市有京都如此強烈的四季情緒。在一年之中不同的時間前往,立即落入四季的風土詩篇之中。春櫻絢爛如花神降靈,騷亂了京都人保守拘謹之心;夏綠清鮮,修竹透天如仙子下凡,即使天氣躁熱人心依然有禪意清涼;秋楓狂野,紅葉激情演出不遑人間黃昏之戀;冬雪寧靜,古都在雪中立地成佛。 第二帖:「祭典京魂」。若說季節是古都之骨,祭典則是古都之魂。我何其有幸,三十年來痴心與不同的祭典相遇,才識得京魂。一月一日伏見御香宮神社若水祭;二月三日節分祭,八坂神社福鬼撒五色豆;三月涅槃會;四月花供養;五月葵祭;六月竹伐會;七月祇園祭;八月大文字五山送火;九月重陽會;十月時代祭;十一月筆供養;十二月顏見世。我一路觀典,見證了古都一千兩百年的心性,也重拾了中國古代吳越人家與唐宋年代的古禮風流。 第三帖:「賞花情事」。京都處處有賞花名所,花情如瘟疫般四季蔓延。我在京都,識得了不同的花靈:金戒光明寺染井吉野櫻滿天紛飛,嵯峨野三葉躑躅清雅,伏見南宮紫藤幽美,西雲院牡丹大氣,鷹峰菖蒲秀麗,建仁寺梔子冷香,三寶戶寺紫陽花繽紛,水尾柚子花清香,清水寺紅楓燦爛,雲龍院水仙靜雅,三季院山茱萸亮麗,吉丹神社雪柳依依。京都是心之花都,古都人沉靜,花事卻是古都人的潛意識。 第四帖:「禪心宇宙」。京都人用整個城市在坐禪。老建築中留有小小的坪庭,如同心靈的密室。寺院中的枯山水庭園,以極簡涵括天下山水。茶庭清敬和寂,在若有若無之間將自然與茶道天人合一。飄盪的暖簾,在隔與不隔之間,人心不分內外可靜可動。西陣織友禪染見證華麗宇宙,清水燒卻是素樸世界。香道薰人、茶道醒人,京都日常行事處處有禪機。 第五帖:「町家物語」。狹長深邃彷彿鰻魚窩般的傳統町家住宅,仍保留在中京千年來的格子街道中。這些有著高聳木頭橫梁的老宅,隱藏著時光的祕密。在京都羈留久了,才能出入町家,也才真正進入了川端康成《古都》與谷崎潤一郎《細雪》的世界之中。町家保留了京都的舊時光,木格細窗上隱約透出的微光,陳舊硬木地板散發的幽香,帶領我沉入京都的古老爐香中。 第六帖:「老鋪風華」。在京都,沒上兩百年的鋪子都不能稱老,四、五百年的老店仍如活古蹟般日常生活。我有各種藉口欣賞老鋪風華,到兩百多年的村上重本店去買千枚漬,到五百多年的大德寺買納豆,還有茨木屋的古老鱧魚羹,一保堂的典雅玉露茶、本田的西京白味噌、松野的傳統醬油、龜屋良永的御池煎餅……。講究的京都人都會到德本家的老鋪去買貨,也同時買下了珍貴的老時光、舊人情和昔日的歷史與傳統。 第七帖:「古都窗泊」。在京都,一定要住過傳統的日式老旅館,才算有過京都風之宿。就算住不起天價的「佟家」、「俵屋」,也許可以奢侈一下住「近又」,又或者住東本願寺前平價的日式民宿。深夜睡在榻榻米上,聽別的旅人輕手躡腳地走在木板地上叩叩的回音,半夜起床摸著冰涼的木頭門扉上廁所,看見月色映在發黃的窗玻璃上,突然有種感慨,京都一夜恍如千年之夢。 第八帖:「祇園花街」。誰說祇園俗氣,祇園除花見小路觀光客太多外,四周的長街窄巷,仍是人煙稀少的佳處。尤其北祇園白川南通一帶,小橋流水楊柳夾岸,雨中撐油紙傘的藝妓幽然行走。南祇園的建仁寺黃昏寒鴉孤鳴,花街與禪寺咫尺天涯,隨時可悟道。每年七月祇園祭,懷想祇園昔日浴火再生,除夏疫的古樂催眠般喃喃一整個月,祇園原是人間夢鄉。 第九帖:「京遊小路」。在京都流連,自然要不斷地逡巡散步在老城的各條小路上。小路是古都風情所在,先斗町小路在深冬清寂靜默,舊石板路閃爍著幽光,木屋町小路沿著高瀨川的楊柳曳行,永遠吸引著遊人買醉後望水中月聽三弦之處,寺町小路上有許多古本屋舊書店,滿室陳紙墨香,押小路通附近吃尾張屋的蕎麥麵,姉小路通上看京都文化博物館,錦小路是京都市場,梅小路上有火車公園。還有那些讓人一見名字就想探訪的高倉小路、蛸藥師通、富小路通、綾小路通……,人在京都,不必大道而行,專挑小路迂迴前行,才知京遊韻味。 第十帖:「京藝見世」。京都是日本傳統手工藝之都,這裡的工匠美學不僅是生活美學,亦是社會哲學的基礎。在京都,不能不去河井寬次郎的老宅走走,看看這位推動京都民藝復興運動的大師是如何生活的。再來拜訪傳承了數代至數十代的各個工藝世家:有次是如何做出一把完美的庖丁,一澤的帆布袋有多少縫線,紫織庵如何復興友禪染的精神,唐長的和紙再現唐代美學,鳩居堂有五百多種毛筆、坂田文助的京扇子扇骨傲然,薰玉堂的古法製香,小泉湖南堂的京印章……。在京都,講究的人是不買所謂的名牌,而是老牌,這些老牌靠的是口耳相傳的信賴,而不是消費行銷手腕。當我開始懂得買古老的京都手藝良品後,才算真正踏進京都生活的門檻。 第十一帖:「茶屋酒藏」。京都何其幸運,宇治茶鄉、伏見酒鎮就在京都周邊。人在京都,一定要不時到宇治走走,在宇治川上聽水聲,拜訪幽美的平等院看平湖幻影,到中村藤吉本鋪買定番茶,到《源氏物語》博物館看人形劇。宇治是優雅的小鎮,一直保持著千年皇家別墅的古風。伏見則以庶民風見長,月桂冠酒藏有三百多年的歷史,走在酒藏的高聳木屋中,讓人想起了電視劇《夏子的酒》。在伏見,有坂本龍馬從小人物變成大英雄的傳奇。宇治是高貴的,伏見卻是粗獷的,不信的話吃一碗玄屋熱騰騰的酒粕拉麵就知道了。 第十二帖:「京都味覺」。京味是專有名詞,代表京都最獨特、纖細、典雅的味覺,京豆腐特別綿密,京蔬菜特別甜美,京蛋捲特別鬆軟,京漬物特別鮮脆,京佃煮特別有味,京茶漬特別豐富。我沉溺在京都味覺三十年,京味不僅是我口舌之味,亦是靈魂之味。世上沒有城市比京都人更重視時令、風土、自慢的精神,從山椒自慢到湯豆腐,從懷石料理到有職料理,從鯖壽司到鮒壽司,從湯葉到麩饅頭,京都之味貫穿歷史時代、季節的時空,是最悠揚的城市味覺行板。 - 推薦序 真京都女兒也 舒國治/文 先說點我的京都經驗。 在台灣,有一趣象。我每次與朋友聊到幾個星期後打算有京都之行的計畫,朋友中總有人會說:「我們可以參加嗎?」「我們能跟團嗎?」我總是說:「當然當然。別說跟,大家一塊兒玩。」大夥分開後,我開始想:「京都哪兒算好玩呢?」「在京都,該帶他們吃些什麼呢?」「金閣寺、銀閣寺、龍安寺、清水寺該不該去呢?他們會不會都去過了?」「應該建議他們住哪裏呢?他們如果不適合像我一樣住便宜的旅館,是否行動起來會有所不利落?」 我愈想愈多,幾乎覺得帶人遊京都或許是最困難的工作了。 當然,我除了和家人,和三兩熟友同遊外,也真沒帶過人遊京都。並且,也不太敢。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常動不動就想到京都,主要想的是京都的氣氛那一類的東西。像京都教你憶起唐詩的那種部分,或像京都隨處令人瞧見的埋頭專注之業作(灑水、枝頭修剪花草、掃地、跪著擦地板、砧板上切生魚片、削竹片製竹器、和尚行於路、藝妓移屐過小橋……)更或是阡陌縱橫的日本屋舍與小規模阡陌縱橫的門框窗條,當然還有數不盡的大小公園、樹林,與淙淙流蕩的溪水。 京都於我像是個精緻的國家公園。公園中充滿著我能享受、我一逕想接近的諸多東西。並且我深深喜歡它的layout,像它的山、不高;東面有,北面有,西面也有。它的水,大的有個幾條,小的也有幾縷,布展得相當勻稱。這框架甚是理想,遠遠近近,其中散列著人家。而人煙處每隔不遠總有寺院門牆出現,有一襲肅穆,亦有一股淒清。我是那麼的喜歡京都,喜歡到無論哪裏、我都覺得可以玩出美趣來,而不用非要特別選某一定點去觀看或膜拜某樣奇景,也不用非要迢迢奔赴某店才吃到那叫人心魂蕩漾的佳餚。皆不用。於是,我在京都愈來愈隨便,稍稍胡走就很心滿意足,登上任何地鐵或公車,總能去到我樂意一停的地方。甚至我似乎有一點期待京都可以再疏朗些、再荒蕪些;譬似有些寺院頹舊了,就令它那樣好了。又譬似有幾堵土牆歪了,就令它那樣好了。有幾所小學不上課了,就令它空蕩蕩的留著擺著好了。 然京都亦有其不容易處。除了日本人的嚴謹自抑外,吃飯時蔬菜種類不多等也皆算是。 再說一些我的京都窒礙。 像喝咖啡,京都有極多的咖啡館,又皆是位置極優、布置極好的店,然咖啡旁邊配的奶,嘗起來似是「奶精」之類的調製品。這奶加在咖啡裏,味道太配了,亦好喝,並且再丟入一兩小塊方糖,更是一杯完美的咖啡。這種加上奶、擱上糖的咖啡,不論在「靜香」、在Inoda、在Smart Coffee、在「六曜社」,皆是同樣的那麼完美。 但這也是一杯完美的老式咖啡。我喝過這樣的咖啡幾年之後,斷斷不想這麼喝了。開始只想純喝黑的,竟然未必是最美的咖啡味。 日本的調奶,與日本太多的「菓子」(糕餅),皆透露著日本食品製造業極高妙成熟的技法,也於是反式脂肪很是瀰漫。當然我不只是為此理由而少吃果子(京菓子或洋菓子),主要我在京都很少找尋正餐之外的零嘴(以求省下尋吃而得出的餘裕),也盡量少接近那稱之為琳瑯滿目的京都風華。 說著說著,像是說我到京都去為了追求空寂似的。 以前沒想到,如今想想,空寂還真不失是遊京都頗不錯的主題。滿遊,或許還不如淡遊呢。便說吃吧,京都什麼吃不到?何不每頓飯簡簡吃成。然而簡簡吃成,又吃得好,這在全世界都是絕高超的藝術。京都當然也不容易。 尤其吃麵。拉麵不用說了,是酒後慰藉心靈的放縱式療癒食物,本就不宜作正餐吃。烏冬麵、蕎麥麵即有好的,卻因不帶配菜,亦是吃來甚不完備。吃麵要吃得好,必須這城鎮還不能過度富裕。香港房價太高,吃麵,大不易。台北,還勉勉強強的尚稱平民化,吃麵猶可。蘇州這樣的城市格局,照說最可能吃得好麵。 連麵這種簡物都如此不易,別的更可知矣。 這造成在京都我凡是不知道如何張羅眼下這一頓飯時,總是在心底暗暗打著「準備野餐」的算盤。譬似選買哪幾味壽司、哪家店的法棍麵包與可頌、哪家的進口火腿與起司、一個蘋果或一個乾柿子……等等。便當,我幾乎從來不想,太貴了。也太京都式的琳瑯滿目了,當然,也離「簡」愈發遠了。 正因為無意於琳瑯滿目,「西陣織」我一次也沒看過。藝妓在我身邊經過,我一張照片也沒偷拍過。甚至極好的「俵屋」、「柊家」那至高無上的精心打理與悉心服務,我亦從未下榻體驗過(當然價格是最大的原因)。 我太不希望去詳閱京都、細究京都。我簡直有一點把京都當成梭羅《湖濱散記》的那些森林來息心息念的徜徉了。 近日讀到韓良露的文集《露水京都》,才發現所有台灣愛京都、迷京都、將京都當成自己私心寶愛之第一城市的女士男士們所殷殷追求的,所循循走訪的,所反覆吟詠的,都被精心、巧慧、探源溯本在這本書裏密密實實寫了出來。 我前所說的不敢帶人遊京都,直到讀了良露這麼多篇文章,再想起她多次閒談中敘及的極多層面之京都,突然驚道她才是最佳的領著數不盡的成長於台灣的男女細賞京都之人選。一想到她,前說的不敢,全都敢了。 她有一種膽識,令她看待事物有一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雄心。這就是敢。而這敢,常是一種秉賦,來自她從小便有追求她想追求的那種生來的自信。即以讀大學這類事為例,良露倘認定待在大學裡要混不混的這麼沒啥意思的弄下去,還不如離開它到外間瞎闖闖!這說的是她十八、九歲真從大學校門飄然步出之實況也。七十年代電視連續劇的情節天馬行空,她心想:編個幾十集電視劇令它言之成理有啥了不得的?遂就下海來寫,馬上就輕輕鬆鬆賺得了頗稱優渥的編劇費。這是她二十多歲時的壯舉。三、四十歲之際,某次在倫敦,她一問倫敦的公寓價格還可以,乾脆能買就先買了,不會顧慮東顧慮西的。以前(四、五十年前)出國不容易,後來她開始出國玩,一玩就玩得很遠很遠,太多聽來遙迢不可貼近的國家或城鎮,她一去,便霎時就近了;她一去,原來人家說困難的,便一下子就不難了。這是很獨特的個人品質,幾乎只能存在於俠女式的情質之中。 主要與五十年代出生於台灣這諸多文化環節有點關係。那時的小孩,剛自戰後被降生在小島上,又受習於老式中國的孔孟文化、唐宋詩文,卻身邊熏染的是東洋的房舍、木屐與寧靜巷弄。在此種環境長大後,很盼往外一探所謂燦爛文化的究竟。 良露便是太多太多這種「圓夢」背景少男少女中的一員。八十年代伊始,她早等不及要看一看「世界到底長得像什麼」,自此各國巡遊訪看,喜不自禁,頓覺舉世美麗城鎮恁多,人如何可以故步自封?愈看愈增廣了眼力,不僅僅觀看紐約、東京深有收益,柏林、維也納也自方正有格。而巴黎的散漫卻優雅、馬虎卻爽颯更是深得她心,自認自己根本也可以是個乍然來抵而又留下不走的巴黎人。 東歐的布拉格與布達佩斯,其實風情萬種,只不過二十世紀後半葉被壓抑成較為不飛揚招搖罷了。她對於每個城市的深情凝視,使得她幾乎要說自己根本已經是城市的收藏家了。舉世了不起的城市、令人流連難忘的城市真是多不勝數,但也只有京都,是她最鍾情的城市。 說到京都,良露更有她早露湛光的慧眼,不僅她深愛中國詩詞與江南江北生活曲藝,小時候看過日本電影無數,對於古老東方,有無限屬於台灣小孩的遐想。即使她童年住過的北投溫泉路老家(即「梅月旅社」左近),壓根就有一個幽靜極矣、泉石兼備的日本老庭院;京都在她成長後、能夠出國後的發現,其實何曾不是早先的舊識竟於多年後又來相見?這麼迷茫美絕的古都,絕對是她最最能做知音的一個古都。然而這麼了不起的古都,該如何貼近呢? 是無數個晨昏的闊步走訪,是無數間店家的殷殷登門,是一所又一所古寺的參拜,再加上一冊又一冊書籍的閱讀。良露幾乎就差沒有潛心學習日文一個音接著一個音的咬文嚼字,一句接一句的敬語將之揣摩練習至純熟為止,而後設法在日本找個金澤或鎌倉這類與紛擾忙碌的塵世相隔稍遠之古鎮住了下來,靜靜體悟四時之變化,秋紅葉、冬白雪。再偶而興起,開始撰寫她獨樹一格的旅日隨筆,愈寫愈停不下來,寫出她的一家之言,不讓六七十年代的崔萬秋、李嘉、樂恕人等當年旅日的前輩作家專美於前也。 良露懂吃,也愛吃,甚至她勇於嘗試各種之吃,故京都吃即使不能處處教人滿意,她仍不斷的訪探,絕不故作挑剔。乃她認定,偉大的古都,即使有吃方面的偏窄與鄉韻,絕不需以現代觀光客之「現代方便」,就一下子將諸多小東西忽略了其原本之土趣。於是,就算「怪怪的」,也值得嘗試。 便是這種熱情,與膽敢,「她把全世界當她的後花園來玩」(朋友之間如此稱她的雋語),而也只有京都,她用下的深情與鑽研,還有多不勝數的一眼看透,幾乎我要說,她才是真正的京都女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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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