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對象: 胡得勝先生

出生年份: 1931

職業經歷: 牧童、長工、佃農、造紙工廠、雜工

受訪時間:2020/03/31(週二)晚上20:30

受訪地點:自宅

人生經歷:

今年90歲的胡得勝先生, 可說是台灣社會最底層庶民的代表。從一窮二白差點餓死, 到現在豐衣足食, 幾個孩子都是專業人士。”窮不過三代”,但由胡先生往上數, 可能不只窮三代。

在15歲前是日治時代。 日本政策”工業日本、農業台灣”, 本以為可以永久殖民台灣, 便積極改善台灣衛生環境, 並從事基礎建設, 有些到現在還影響台灣的民生經濟。 而日本人的這些豐功偉業, 其實是踩著台灣底層庶民的屍體完成的。

胡先生的父親是羅漢腳, 母親已是二嫁。 當時大環境惡劣, 母親又有殘疾—一眼全盲、一眼半盲,只能依靠男人求生。女兒生好幾個,有死亡,也有送人收養; 三個有活下來的兒子三個姓: 哥哥姓葉,本人姓胡,弟弟送人收養姓張, 只能無奈的在困境中掙扎求生。

日治是個極端的社會-- 窮的非常窮, 有錢的很有錢。 日本人專門欺負窮人,拍繳大租的有錢人馬屁。 窮的被拉去做公家工, 比如造路: 每人分配幾丈路, 規定要造多寬, 沒造完不能停工。 吃自己的米, 做政府的工, 一做個把月, 家裏妻小沒飯吃瀕臨餓死, 日本政府也不管。

打掃沒掃乾淨, 日本人就說是等他們要來檢查才開始掃, 竹棒毫不留情就揮打下去。 很多台灣人當警察, 也專門欺負台灣窮人, “腳踏馬屎分官勢”, 光復後有的就被打死。 而李登輝父親李金龍是好人, 日治時當憲兵, 光復後當警察, 專抓流氓, 還得罪流氓被人追殺。

胡先生的父親又瘦又小, 還記得十分疼愛他, 那樣窮困還曾給他買過一個布娃娃。 無片瓦可棲身, 到處流浪做散工寄生。 在胡先生10歲那年, 就這樣被日本人折磨死了。

哥哥早婚, 嫂嫂不賢, 從此和母親相依為命, 眾人皆知胡先生是個孝子。 只要賺到米、錢全數交給母親花用, 可惜母親能力差又不懂算計。 有陣子茶葉可賣好價錢,曾做過短暫的採茶女工。 胡老先生15歲前幫人養牛, 工作一個月換1斗米, 母親會去僱主那預先賒借,月初就大口吃飯, 沒幾天吃完, 再來就餓著肚子吃蕃薯野菜苦撐; 後來到工廠做工, 發的薪餉交到母親手中, 也是寅吃卯糧, 半毛錢沒存下來, 惡性循環的過窮苦日子。直到結婚娶到好太太,克苦耐勞勤儉持家,家境才日漸改善。

居住:

   10歲喪父後, 幫人飼牛換吃, 還記得棲身之地在: 北新莊三芝鄉店仔村1鄰2號。 竹篙山山溪由底過, 後壁溝一條保甲路, 借來姓年人家的破屋住。

胡老先生當年走3個多小時路, 遠到淡水買來80斤的瀝青熬煮, 再用掃把塗在屋頂上, 上覆鋁柀。 鋁皮爛掉會翹起來, 用布塞破洞, 再買一些瀝青來漆。 惡劣的環境, "好天畫龍虎, 壞天騰通鼓", 天氣好時, 太陽由破洞照在屋裏, 影子像在畫龍畫虎; 下雨拿器具來盛漏雨, 像在打鼓。 借破屋住, 一年還要幫屋主白做5天苦工。 在那裏一直生活到結婚。

27歲經人介紹認識妻子, 張政子女士。賢妻命更苦, 家境也很差, 7歲時母親因難產母子俱亡。 長姊送人收養, 獨留太太一女。 她的父親是個沒責任感的爛賭鬼, 原本不理她想讓她餓死, 後來伯母看她一直哀哀啼哭很可憐, 就幫她擦臉給口飯吃, 帶去扶養,幫忙看牛做家事, 也未曾受過教育。因彼此家境都超差, 誰也不會棄嫌誰,也算另類的門當戶對。交往兩年後, 就把妻子接出來登記結婚, 還好心的讓孩子一半姓胡一半姓張, 算是招贅。

   婚後因胡先生在重慶北路3段的德發造紙廠工作, 先和妻子在松山製磚的下塔悠機器窯附近, 修繕同事的一間破工寮借住約一年; 後因丈人良心發現, 說要幫女兒作月子, 便搬到北投十八份登山路, 離丈人家近。 又胡先生的母親有養10幾隻雞, 所以太太頭胎月子做的還好,身體才不錯, 我想他們這時應該有幸福感吧?

房子是一位打石師傅蓋的, 以4000元代價買來房屋所有權, 沒有土地所有權。 在山坡上很陡, 要爬石階才能到。4個小孩陸續在此出生, 由北投鎮長李德財太太的, "仁愛婦產科"接生, 其中小女兒送有錢人報出生收養, 也最好命。

   胡太太先在今泉源路雅敍園附近, 一位麵粉工廠的老闆娘家幫佣。

老闆娘因不滿老公娶二房,爭吵而獨居別墅。 後來又搬到台北去, 便僱用胡太太看屋並打掃。 那時邊帶小孩, 邊清潔兩間別墅約7-80坪,還有花園要整理。 胡先生在工廠做一休一, 休假時就幫忙整理花埔。 別墅連土地約300坪, 不久後以200萬的價錢出售掉。

   後來又在對面立法委員家幫佣, 下班還要挑兩桶廚餘回家養一頭豬。

瘦小的胡太太當時背上揹著大兒,手裏牽著長女, 肩上挑著兩桶沈重的廚餘, 每回揮汗由陡坡爬台階上來, 都要在兩座涼亭休息兩回,再繼續走回家。

   一直到胡先生37歲才搬來北投清江里, 自己蓋像樣的房子定居, 小兒子就在這裏出生。 那是丈人和他兄弟合買的一小塊建地, 在清江路現址。 丈人過世後, 胡先生拿錢給”阿嬸”(丈人的續弦), 把地買斷下來, 才蓋屋居住。

一切都是胡先生獨自籌措: 到台北買杉木、買材料、付工資給當年換帖的義兄弟, 到淡水請來師傅叫”黑狗huah7 a”來蓋。 其時隔壁叔叔家已先完工, 胡家貼著叔叔家牆壁蓋, 再幫忙出那堵牆壁的一半錢。

   後來因為屋後磺港未整治前, 每遇颱風、甚至雨勢稍大就淹水, 所以房子於民國72年重新整修, 將原本”亭仔腳”外推,並屋子墊高3呎半, 從此方能安居樂業, 直到現在。

佃農工作:

   10歲喪父後, 開始幫人養牛、做長工。

   農業社會, 灌溉用水是個很大的社會問題。 那時當長工要”巡田水”, 就是怕有人來把水偷截走。 胡先生分到要巡的田水, 剛好就在墓地旁。墳墓上有塊舖水泥、用來擺放祭品的場地, 就用裝稻穀的布袋當睡袋, 陪伴四周圍地底的死人, 睡在這塊水泥地上。 環境逼人, 為求有工作,能得口飯和母親同吃, 也顧不上怕不怕了! 也曾大著膽子四處去巡巡看有沒有鬼? 說沒見到半隻。 那時不怕鬼但怕成群野狗, 會把死人刨出來吃。 萬一被餓狗群發現, 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都要很機警的躲著野狗。

   那時有錢人家也有養狗。 曾有個收幾千租的大地主, 太太在當老師。有天清晨煮完早點, 在打掃時, 發現床下有東西。 本以為是水瓢, 結果拿掃把一掃, 掃出個死人頭來! 他們再好好的把殘體埋回去, 並煮菜飯祭拜一番, 一樣一輩子富裕。

耕者有其田政策施行:

   國民政府1949年實行”三七五減租”，於1951年實行”公地放領”，於1953年實行”耕者有其田”。 原本是佃農的胡先生, 雖然那年剛好他已放棄佃農身份, 到工廠做工, 但仍是感恩戴德, 讚嘆老天有眼。 地主不能再跟田佃收租, 放領後的耕地就屬於田佃的。 胡先生雖沒分到田地, 還是為窮人能夠翻身, 感到雀躍。

   佃農撿到財產, 不再辛苦工作養有錢人, 還要受有錢人折磨。 而那些有錢人當然氣老蔣, 恨不得吃他的肉,啃他的骨。 當時的施行者,為行政院長陳誠。 在他過世出殯時,那些得到田地的窮人們, 都自動殺豬公路祭, 集結於路邊送行, 以報答他的再生之恩。

   對這些使社會變公平的德政, 今天媒體大都聚焦在有錢人的漫罵聲, 其實這才是當時底層庶民的心聲。胡先生也感概天地可能於一朝突然翻轉,世上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隨時會發生。

工廠工作:

   胡先生因平腳柀又要養殘疾母親,而不用當兵。

22歲去中寮做長工,做3年到25歲, 大工做完做小工, 天天做。老闆提供一天一包香蕉煙給他抽,又包吃。 孝順的他賺的每文錢都拿回去給老母, 怕人說不孝。不曾問她錢怎麼花的, 結果賺卡多也用不夠。 為了奉養母親, 都沒想到要娶妻,很多人介紹想招贅他, 都不敢去, 怕老母不能適應有錢人家的家教,就這樣獨自努力的賺錢養老母過日子。

   25歲因人介紹到重慶北路3段德發造紙廠做工, 工作27年到52歲, 工廠因空污持續遭罰款, 材料又漲價不符成本, 只得結束營業而被資遣, 拿到的資遣費剛好用來重新整修房子。

   那時經濟起飛,工廠營運良好時,除了在工廠內努力加班賺錢外, 還騎老闆的三輪腳踏車幫工廠送貨。 從大龍峒騎到到松山車站寄貨到南部, 半小時就騎到。 按件計酬, 一件100磅, 一次可戴兩件200磅。 在松山車站天橋下, 有幾家貨運行: Malu歪, Malu本, Malu台, 人還沒走到, 上面4.5個工人就在看, 他在下面大叫”Malu台喔!”, 那家的工人就會立刻衝上來, 胡先生只要扶好把手, 他們就會來幫你卸貨。 這樣一件10元, 一次載兩件賺20元。

   一個錢一天24小時半都賺不完, 腳踏車踩得像飛一樣, 汗滴到眼睛都沒空用手擦, 眼睛眨眨繼續做, 拼到眼窩凹陷。 夏天36.7度也一樣拼命賺, 都打著赤膊。 那時路上車輛很少, 沒塞車這種事, 連巴士都沒幾輛, 最多的是人力腳踏三輪車在營運。

北投旅館工作:

   後來工廠資遣後, 便到太太幫人拼掃的旅舍”扗丹莊”, 做水電雜工。剛好看到北投的觀”光”業, 從炫爛走向暗淡。

北投旅館有名的酒家菜:

   酒家菜中有很多是故意折磨人的菜,比如有一道精緻費功的, 把乾的干貝剝絲, 像穿針一樣穿在豆芽菜裏,再去蒸煮,通常2個女中得整一兩個鐘頭, 才能完成一道菜的食材。實際上豆芽菜這樣整, 吃起來也沒比較好吃。

   只因大爺有錢就是任性, 喜歡考驗總舖師智慧, 特別來”注文”點菜, 單價隨飯店定, 幾千幾萬都沒關係, 反正合理範圍內說多少就給多少。

   曾有客人點一道”看有吃無貓貓相”的菜。 總舖師也不是省油的燈, 絞盡腦汁出菜: 抓一隻活力充沛的”粉鳥仔”, 蓋在鍋子裏端出去, 往桌子中央一放, 窗戶打開; 女中鍋蓋一掀~~ “噗~~”一聲, 那隻鴿子向窗外一飛沖天, 一群客人目瞪口呆, 就在那”貓貓相”, 也”看有吃無”-- 這樣沒費半項工就賺到一筆了。胡先生描述的很有趣。

三陪小姐:

   遇過一次警察臨檢, 有位小姐光溜溜的衝上來水塔躲藏。 胡先生剛好在清水塔, 冷眼的看到小姐仆倒在地, 沒去搭理。 沒想到那妓女爬起來後, 一拳就打過來, 質問:”你怎麼不來扶我?”,胡先生回說:”啊妳脫光光我要從哪扶?”。那些妓女已經習以為常,不覺得赤身裸體有什麼異樣。

   胡先生就這樣辛苦忙碌克勤克儉工作, 妻子也一樣陪著辛苦一生做工賺錢, 又會打算, 兩人用心籌劃未來, 為兩個兒子各買了一間在崇仁路的店面兼住家, 一間在崇仁路的公寓房子。 隨著社會進步, 工作機會增加, 勤儉便能致富, 在兒女成長後也完全脫貧, 現得以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