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稿               張紫蘭

他們叫她妹妹。倒不是她在公司裡年齡最小，而是這種呼喚外加一點疼惜的味兒，好像彼此都很親暱。尤其一些男業務員，跑完業回來，就喜歡手持一杯茶，晃到她這兒來閒聊，似乎每天跟她談些話，他們可以獲致一些精神上的休息和平衡，遺忘一部份在外推銷遭人拒絕的怨氣，因為她是那般善解人意，凡事懶與人計較。她就坐在打卡鐘旁，每天上下班時間，她便不厭其煩地和每一位同事打招呼，林經理、李課長、董事長、吳小姐、工友、小妹、美工小陳……所有的人全關照到了，偶爾適時多些私下話，聽者也感激著那種溫暖。她看人時眼底全是笑，好多的真情，似乎隨時要滿溢出來。大家笑稱她為公司的「總管」，怎麼說呢？同事沒有文具，找她借；被主管「刮」一頓，找她抱怨；愛情有苦惱，找她傾訴；沖牛奶沒有湯匙，還是找到她。所有的瑣事到她手上，必然圓滿解決。她每天臉上笑吟吟，像一隻快樂的小鳥。

這是一家中型的建設公司，座落「商業大樓」的第三及第四層，主要業務乃銷售房子並承包房屋廣告。因此，公司業務部與企劃部的陣容特別龐大。她在這裡待了半年，職務是「完稿」，屬於企劃部美工組。公司企劃部分兩組，一是企劃組，一是美工組，通常一件房屋廣告作品，經由企劃組撰定文案之後，交到美工組手上設計人員開始安排版面、找圖片或者畫插圖，最後再送到她這邊完稿，貼稿、重打錯字、移移位子，補補綴綴後終於完成一份外觀完整無缺的廣告稿。

企劃部經常開會，一伙人圍著大方型會議桌動腦，或報告工作內容與進度。每次宣佈開會，她便鬆了一口氣，心裏歡喜，因為她終於可以離開那枯燥的製圖桌面，名正言順地站起來走動走動。尤其會議室在四樓，大家會全體起身，備好各式開會文件，像舉辦旅行般，一夥人歡天喜地有說有笑出去等電梯、搭電梯……；一路笑話不斷，有時小朱耍寶，有時吳小姐損人，有時林經理開黃腔，一直鬧到會議室門口。雖只是三樓至四樓的極短路程，但她覺得快樂，像逮著機會喘息和遊玩，相親相愛。不過，只要一進會議室，大家便換了個人似的，臉上全寫著「公事」兩字，頓時四周空氣一片嚴寂；這時，她安安靜靜尋一個不起眼的位子坐著，微笑聆聽每個人慷慨激昂的意見。

幾年的工作經驗告訴她，與人接洽公事時她必須很正經、正式、慎重、一絲不苟的口吻說：「總經理，這份公文請您批示一下。」「報告林經理、杏園大廈的稿子預計明天早上全部完成。」好像舞台上唸台詞，認真演出，不可笑場。大家視這些規矩為「社會經驗」，演壞了就被列管「社會經驗不足」極可能因此動搖「飯碗」問題。

所以有人說：「人多的公司，做人比做事難！」有時她無緣無故就被欺負、陷害與出賣；她偶而發發脾氣，沒有太多。

最近，業務部人員劇增，辦公桌不夠擺，有幾個新來的業務員暫時坐到企劃部辦公室。她對面來了一位汪小姐，年紀約三十二、三十三的時髦女人。

經過點頭、微笑，以及某次女人之間私下知心話，她和汪小姐很快地熟絡。剛開始，她不厭其煩地告訴汪小姐，那裏是洗手間，那裏有茶水，那裏可以翻查過去的報紙搞資料，小弟幾點出去寄信……等等。中午，她義務帶汪小姐出去吃飯，說這家餐廳乾淨，說那家自助餐最便宜，吃牛肉麵要到「老張牛肉麵館」……。汪小姐直讚美：「妹妹真好！」「妹妹好聰明！」她聽了笑笑，說：「不用謝呢，舉手之勞。」

「服務完畢」，她還是坐在她那製圖桌前低頭認真工作。常常，她覺得汪小姐這人蠻好的，很親切、沒架子、聰明溫柔、不談論同事是非，她笑起來眼睛瞇成一線，好姐姐那種親愛。

汪小姐每日客戶電話不斷，忙得不得了。她處理每一通電話語氣總是親切而有耐心，甚至一個見第二次面的客戶，她也像熟識半輩子般噓寒問暖，詢問客戶父母的身體，介紹名醫，替客戶小孩找家教，或者傾聽私人苦悶……就這樣，不露痕跡也不添加推銷字眼，將客戶引導至她溫暖的「圈套」中；當然，最重要孩讓客戶感覺自己急切需要購屋，這屋子也正完全具備自己所需求的優點，不買一大遺憾，不馬上決定就來不及。汪小姐聲音甜細，卻適時流露著成熟女人的智慧。

無意中，她聽見業務部黃經理對林經理說：「那汪小姐老練得很呢，你別瞧她一副弱女子模樣，人家成交最多！」

時而，她稿子作了一個段落，打個呵欠，抬頭與汪小姐四目接觸，兩人熟稔而會意地綻開一臉完美的笑容，像在欣賞鏡裏的自己。

有一天午休時間，她一人躲在資料室裏邊吃麵包邊看尼采那本「歡悅的智慧」，一直到下午一點半上班開始，方才走出來。這天天氣異常清涼，大樓管理員請清潔工來洗刷窗戶，那工人攤開大抹布拭抹著玻璃窗上的厚厚污垢，台北的空氣污染，讓每片窗上都留下陳年累月的煙塵遺跡，想徹底洗淨並不容易，清潔工正吃力地工作著。天涼，平日緊閉的窗子被打開，冷氣也關了。

她坐下改一張稿子，行中只漏一個字，整段文字就得全部往後移。她心裏氣、又無奈。

汪小姐下午還沒到「芙蓉名仕園」工地去，「芙蓉名仕園」是公司最近新接的案子之一，地點和採光都不大理想，但老板不知如何還是硬接了，負責的業務人員業績因此不見起色，怨聲四起，汪小姐被分派「芙蓉名仕園」這組的銷售。現在，汪小姐正手握話筒與她姐姐聊電話，起先是一些家常，後來就扯到買房子上頭了。也許是姐妹的關係，汪小姐的措詞還算直接，她說這是我多年賣房子以來遇著最棒的一批房子，全台北市找不到這麼高級便宜的，你如再猶豫，我為妳保留的那最好的一間就給別人了，我是妳親妹妹，不是最好的怎能叫我姐姐買呀，對對對住那兒空氣新鮮，姐夫早上可以早安晨跑，離市場近得不得了，沒錯，三房兩廳，光線？哦！姐，拜託妳好不好，名建築師設計的房子光線還會不好嗎？這你也要操心？姐，放心，所有煩心的手續我都會幫妳辦得妥妥貼貼的，妳只管舒舒服服帶著小孩、姐夫住進去就可以了，誰叫我是妳妹妹呢？妳明天來工地，木柵……叫「芙蓉名仕園」妳聽，連大廈的名字都取得既漂亮又高貴。

只聽得汪小姐「姐姐」「姐姐」朝話筒裏喚個不停，嗓門愈來愈大……

她抬頭，吃驚地看著汪小姐──看著她這個「人」。一瞬間，她迷惑了。她曾經以為她們同樣是對生命對戲劇角色極為認真、誠懇，又有些驕縱天份的人，而且他們對生命角色的詮釋是那般一致與誠實，是的，最起碼的誠實。可是，啊！原來不是如此，原來……通通不是。

如今，汪小姐得意而面不改色地手握話筒瞞騙親姐姐，也如同瞞騙陌生者一般輕鬆如意。她忽然由醒悟的打擊，陷入一種恐懼的戰慄。

汪小姐忘了更換台詞，更換彼此的對待關係？還是，她自己錯認了這個世界？

那麼，整個社會到底是什麼樣的群體？隱藏什麼樣的個人？

「而我呢？」她小心翼翼地問，卻嚇出一身冷汗。

室內的空氣忽然在她的眼前模糊起來，也許是因為眼睛長久定點注視的關係，她開始看不清楚汪小姐的五官，只見一個橢圓臉的永恆輪廓，包含一張機械律動而無停止的嘴型──在午後迷亂的心緒以及一種抓不住依恃、痛苦的無力之下，面前嘴型依然一張一合、一合一張……整個輪廓漸漸扯開，碎裂片片像一個殘破的「人」的臉。

「呵呵呵──」汪小姐忽然對著話筒大笑起來，她被震醒；汪小姐清晰逼近的臉立於她的面前，好清楚。她慌忙一退，不是汪小姐，是我自己，我的未來，那就是我努逆期待、努力經營的未來面容嗎？

她驚懼站起來，往外走，一邊顫抖，一邊流淚。

第二天，她辭去這家建設公司的工作。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