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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1 13:21:25瀏覽669|回應0|推薦4 | |
布倫帕特爾 紀小樣 〈序曲〉 布倫帕特爾星最讓人期待的時刻又將來臨了。 每一個超過六十六歲的老祖母,正連夜用箭竹、蘆葦親手趕製一把掃帚,預備當成孫女們的成年禮。 七十六歲的魯布老祖母滿佈皺紋的手慎重地拿著一把剉刀,她在微晃的煤油燈光下仔細地琢磨著掃帚的握柄;從曠緲天宇中散發出來的幽微紅藍光芒穿過琉璃屋頂,傾卸在她長繭、顫抖的寬大指節上。 再過兩天就是布倫帕特爾星每三年一度的女兒節盛典──柳月六日晚上六點,威索彗星總會準時拖著美麗的紅藍雙色光焰劃過這個星球公轉的軌道,為布倫帕特爾的女兒節拉開序幕。 威索彗星的命名來自於布倫帕特爾兩位最有魔力的女性遠祖──威契與索羅勒斯;是他們兩人在無垠的夜空中共同發現這顆彗星的運行規則,進而締造了輝煌的魔法文明。從此,女巫之星──布倫帕特爾的不朽盛名開始在宇宙中張揚了開來。 女兒節也因此成為維護布倫帕特爾星偉大傳統的一個重要節日;凡是有十四、十五、十六這三種年紀的女兒的家庭,總是會在威索彗星來臨的那年柳月挑燈夜戰,為即將成年的女兒準備一把修行掃把。而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解釋這個傳統──為什麼這枝掃把必須由年紀超過六十六歲的老祖母在夜晚用沾過露珠並且露珠上反光過威索彗星光芒的箭竹、蘆葦製作而成? 因為威索彗星的緣故,修行掃把的材料蒐集、製作期間只有短短的柳月前五天。 在柳月四日的將近午夜時分,魯布老奶奶終於放下手中那把剛完成的掃帚,她從搖椅上挺起了身子,斗室斑駁的牆上瞬間被搖晃的煤油燈光劃過了ㄧ具佝僂的身影;而窩在她腳旁的一隻老黑貓機警地仰起脖子,兩顆圓睜的光焰眼瞳裡映照著老奶奶滿意的笑容。老奶奶左手握拳輕輕搥著酸疼的脊椎,右手順勢往上推了一推滑落在峻挺鼻尖上的老花眼鏡;老黑貓阿傑則趁勢悄悄潛步跳上了搖椅,用牠微揚的貓鬚摩蹭著魯布奶奶的腰。 魯布老奶奶鬆開左掌,把黑貓阿傑輕輕地推落在長毛地墊上,反身看著睡在角落白楊木床上的孫女──十五歲的魯嫚。老奶奶心裡想著兩天後的女兒節盛典。而明天,明天就要在今天完成的掃把握柄上用刀刻一個字──如果魯嫚選擇的是“φ”就用眼淚,如果選擇是“ψ”就必須用血,來烙印──鑿刻上去的那一個字。 老奶奶獨自想著一甲子前女兒節過後的那段修行歲月,臉上露出了一陣青澀甜美的笑容,她微瞇起雙眼深情地凝視著高掛在壁爐旁的那隻掃帚──斑駁的握柄上微微透著水藍的一個“φ”記號、還有綁綴在掃炳與掃身處的那一個已經乾枯了的琥珀色香水瓶。 魯布奶奶心裡想:希望,明天孫女兒魯嫚會選擇要她在把柄上刻下一個精緻美麗的“φ”字形;“φ”已經在她的心中畫下了千萬遍。 當魯布老奶奶把黑貓趕入籐製搖籃,轉身準備吹熄煤油燈就寢的時候,驀然聽到一陣夢話,稚嫩的嗓音來自於睡夢中的孫女魯嫚,老奶奶心裡猜想魯嫚該不會又做了那個關於尋找母親的夢吧!有好幾次老奶奶清楚地聽見孫女在夢中呼喚母親蔻魯的聲音──「蔻魯!妳在哪裡?」、「蔻魯!妳不要我了嗎?」「蔻魯,趕快回來啊!」、「蔻魯……」諸如此類的夢中囈語,總是讓魯布奶奶揪痛著一顆酸楚的心。而伴隨著夢囈而來的,十之八九總是孫女兒魯嫚的踢被子;魯布奶奶不放心地移動著行動不甚方便的身軀,沈緩地來到魯嫚的床前。 老奶奶拉起滑落床緣的烏鴉絨絲被,輕輕地覆蓋在魯嫚的身上,她摸了摸孫女光潔飽滿的前額,探測好了體溫,發覺沒有異樣後,奶奶把魯嫚的雙手拉出交疊在仰躺的胸前,鎮壓住了輕暖的絨被。 但魯布老奶奶並不急於走開,她仍然逗留在床前,用她老人家特有的慈祥眼光,溫柔地注視著又陷入熟睡中的孫女。 不久,報時的自走鐘突然傳出十二聲烏鴉低沈的嘎嘎啼鳴──老奶奶知道:夜,確實是深了。 魯布奶奶移身前往煤油燈盞下,鼓出厚皺的嘴唇,吹熄了燭火。 〈柳月五日〉 大母母恆星的柔和光芒隱沒入地平線之後,布倫帕特爾星上的家家戶戶就開始蠢蠢欲動預備迎接三年一度的女兒節了。 傍晚,一吃完豐盛的家庭聚宴之後,家中所有的魔法掃把都必須綁在一起,沿著家屋裡牆外壁掃過三次,這種儀式稱為「除穢」,除穢之後再把魔法掃把分開──“φ”與“ψ”掃帚必須分別掛在廳堂左右兩邊的高牆上,準備明晚接受透過琉璃屋頂灑落的威索彗星的福祝光芒,此儀式稱為:「摩光」。摩光之後,凡有即將成年的女性家庭更是慎重忙碌,他們必須在一把全新的掃把握柄上刻下一個字,亦即「科銘」──“φ”或“ψ”雖然字型相近,但卻各自代表著不同的魔法修練過程。而隔天女兒節來臨時還有更盛大繁複的科儀等著布倫帕特爾居民舉行。 今晚,魯布老奶奶家中,雖然菜餚豐盛,但氣氛依然冷清──在布倫帕特爾星上只有兩個人的女兒節就像地球上只有一個人的情人節一樣。魯布老奶奶吃完飯後將家中所有祖傳的十七把掃帚綁在一起,她喚來了孫女,一步一步教導魯嫚──女兒節的傳統過節儀式。 「除穢」之後,老奶奶叫孫女魯嫚從儲藏室拿出白楊木梯靠放在廳堂左側牆壁,奶奶堅持自己把所有的掃帚一一懸掛在牆壁上,當她頹壯的身軀登上了白楊木梯,梯子的關節接合處傳來唏唏嗦嗦的一陣摩擦負荷聲。 「魯布奶奶!為什麼我們家的掃帚都是掛在左邊牆上呢?」魯嫚一邊扶著白楊木梯一邊抬頭望著牆壁好奇的發問:「我最要好的同學瑞秋和蕾娜,為什麼說她們家中的掃帚都要分開兩邊吊呢?」 「哦!那是因為他們家中的女祖先修練不同的魔法所致啊!」老奶奶說。 「噢 !那…什麼是不同的魔法?」 「在我們布倫帕特爾星上有兩種偉大的魔法──水魔法與火魔法──那是我們很久以前的兩位女性祖先威契與索羅勒斯創造發明出來的,靈感聽說跟明天將要劃過我們星球軌道的威索彗星有關;水魔法與火魔法共同為我們的世界開放出如花燦爛的文明,而威索彗星初次被威契與索羅勒斯發現的時候,威契是十六歲,索羅勒斯剛好是十四歲的生日,為了紀念他們對布倫帕特爾星的貢獻,於是衍生出了女兒節……」老奶奶解說的時候,並沒有停下手中懸吊掃帚的動作。 「水魔法與火魔法怎麼區別?」老奶奶還未說明完畢的時候,魯嫚已經迫不及待地又丟過去一個問題。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看魔法掃把握柄上的刻字,如果是“φ”」魯布奶奶站在白楊木梯上指著掛在牆上的掃帚握柄說:「那就代表修練的是水魔法,而如果是 “ψ”」老奶奶右手扶著木梯,用左手手指頭在斑駁的牆壁上畫了一個大大的 「ψ」字符號「那就代表修練的是火魔法。而最簡單的方法可能也是最困難的方法,魔法掃帚的擁有者如果緊緊握著掃帚的把柄,是沒有任何人可以知道她的分別的。而水魔法與火魔法確實也很難分別──她們唸出來的咒語、比出來的手勢、施法時臉上專注的表情還有法術使用出來的威力並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使用的時間、地點、方向、目的、影響……更簡單的說就是魔法使用人的心不同而已。而沒有行動的心是很抽象的,只有經過長期修行的人才可以體會;不過奶奶還可以另外教你一個區別的方法──那就是仔細看她們身上穿著的那件長巫袍。」 「還不都是烏漆嚜黑的,怎麼看?」魯嫚偏著頭,轉著烏黑靈活的眼瞳發問。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樣問!」魯布奶奶慈祥的微笑著繼續為魯嫚說明:「你看奶奶身上的袍子!」奶奶指著自己身上的長袍。 「黑得跟沒有星光的夜一樣。」魯嫚說。 「還有呢?」老奶奶用手把黑長袍的衣角翻起。 「襯裡是寶藍色的!」魯嫚輕輕眨動兩次眼皮,敏捷的回答。 「對了!」魯布奶奶點點頭,表情讚許的說:「當我們騎上魔法掃把飛行,天空中失去方向的風就會嫉妒地過來偷翻我們的長袍衣角,翻到藍色系衣角時,風會輕快的往宇宙上昇,然後慢慢消失……;翻到紅色系衣角時,風會沈重地往塵土下降,也是一樣慢慢消失……,風翻到的顏色愈鮮愈豔,它們昇沈的空間距離就愈大,最後雖然都慢慢的消失了,但它們曾經是染著顏色的風。」 「噢!我知道了,奶奶是水魔女,所以黑長袍的襯裡是藍色的,而且你的掃帚握柄上刻著一個“φ”字。」魯嫚心中若有所悟,隨後她指著牆上掛著的掃帚說:「那,為什麼我們家就只有水魔女的掃帚呢?」 魯布奶奶小心翼翼地掛好了最後一支掃帚,他從白楊木梯上緩緩垂下身軀,在快要接近地面的那個剎那,突然一個閃神,腳步顛躓了一下;木梯旁的魯嫚機警地往前攙扶老奶奶,手忙腳亂中,兩人滾落到了嗶叭作響的地板上。 所幸兩人並未受傷,只是享受了一陣親情驚嚇。 魯嫚趕緊起身攙起奶奶,扶她到搖椅上歇息,而趁著奶奶休息的時候,魯嫚把白楊木梯收回了儲藏室之後,反身收拾飯桌上的碗盤。 當孫女魯嫚在水槽清洗碗盤刀叉的時候;魯布老奶奶在搖椅裡陷入了一陣沈思──她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女兒「蔻魯」。每當想起蔻魯時,魯布奶奶心底總有一股愧疚不捨之情油然而生。 二十四年前,魯布奶奶家還是三代同堂的時候,那一年的女兒節,魯布的母親蔻雅為孫女蔻魯做了一把精美的修行掃帚,在「科銘」儀式時,蔻魯要祖母在握柄上刻下火魔女“ψ”的圖案,身為母親的魯布卻堅持要自己的女兒修行水魔女的歷程;因為她們家族有個修煉水魔法的好基因──唱歌的好嗓子,而歷代主事的先祖也全都修煉成水魔女,這個美好的傳統,怎麼可以斷在自己女兒蔻魯的身上? 布倫帕特爾星上,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在接近成年的那三、五年時期,聲喉通常會變得粗啞難聽,而十五歲要過女兒節的蔻魯仍然是她們學校合唱團第一聲部的高音主唱。 近兩個世紀以來,布倫帕特爾星上的水魔女越來越少人修練了,而魯布的家族怎麼可以辜負這個好傳統、好基因?所以,魯布堅持要女兒修行水魔法。 而女兒蔻魯並不喜歡這樣的宿命安排;她想要跟同學一樣修行火魔法,因為火魔法修練得很好以後,黑袍裡面的襯裡會變成鮮豔奪目的玫瑰紅色──有哪個女孩不愛漂亮或跟著流行? 在母女兩代不同的固執下,蔻雅祖母卻仍安之若素地在掃帚握柄上刻下了第一劃“ν”,而在第一劃將要提起,第二劃還未落下的時候,在旁觀看儀式的母親魯布趁機用手肘撞了蔻雅的雕刀一下,順著筆勢,掃帚的握柄上出現了一個不怎麼流暢美麗的“φ”字。而另外一旁觀看的蔻魯,馬上把奶奶手中的掃帚搶奪了過去,雕刻握柄的刀瞬間咬了一口蔻雅奶奶沒有防備的手背,溫熱的鮮血潺潺地滴到了地板上。 魯布趕忙起身衝到廚房餐櫃前,打開抽屜,拿出一綑包紮紗布及止血藥水,當她在為母親蔻雅打點傷口時,側眼卻看見女兒蔻魯把修行掃帚連擲在地上三、四回;魯布抬起頭來瞪視著自己的女兒,而憤怒的蔻魯卻反身拾起掃帚,低下身去以膝蓋為支點,把蔻雅奶奶為她精心製作的成年禮,硬生生──折斷。 母親魯布見狀,氣憤地放下手中的紗布、止血藥瓶,衝過去賞給了女兒蔻魯一個結結實實的熱巴掌;蔻魯緩緩的站直身子,眼淚從大眼眶中撲湧了出來。 三代之間,愣在當下,時空靜止的那幾分鐘,仿似經過了一個小小的改朝換代。 蔻魯左手中折斷的、刻著“φ”字形的箭竹掃柄無力地滑落而下,為整個瞬間沈寂的天地敲下了第一個音,而在她右手的蘆葦掃身還未完全落地以前,蔻魯的身影已像飛箭一般射了出去。 ──蔻魯,離家出走了。 是的,蔻魯離家出走了;從此沒有再踏入這個生養她的家庭。留下來的只有門外地板上的一滴眼淚,還有門內一屋子的傷心。 後來,母親魯布輾轉聽說:想要修練火魔法受阻的女兒蔻魯進入了遠方一家製造炸藥的工廠,她在生產部門從女工做起,工作勤奮認真又想出了縮短流程的方法,很快地從作業員、領班一路升到研發部門的主任,而在十四年前的一次陪同夫婿巡視新產品製作的過程中,一個女同事因為煙癮作祟偷偷抽煙,不慎沒有完全熄掉的一粒煙頭引爆了一座軍火工廠──這事,在布倫帕特爾星上更是喧騰一時的災難新聞。 而透過這起相關新聞的報導,魯布知道:除了不幸炸死的女兒、女婿之外,她還有一個將滿周歲的孫女──魯嫚。 因為知道蔻魯被炸身亡的消息,升格為曾祖母的蔻雅病情惡化,進入彌留,當魯嫚被祖母魯布抱回家中的時候,迴光反照的曾祖母從床褥上撐坐了起來,她左手拉著女兒魯布,右手牽著曾孫女魯嫚,蔻雅低垂著皺縮蒼白的頭顱,溫柔而深情的凝視著魯嫚,好像要把這個初次見面的曾孫女刻入記憶的心版;當她最後一滴老淚滴在這個懵懂無知的曾孫女光潔的額頭時,受驚嚇的魯嫚扭怩不安地嚎哭起來──曾祖母蔻雅在曾孫女魯嫚的哭聲中嚥下了生命的最後一口氣。 硿啷一聲,從廚房驀然傳來清脆的碗盤摔落聲,魯布奶奶的回憶適時被打斷。 「魯嫚!怎麼啦?」奶奶從搖椅上急切地探頭發問。 「沒什麼啦!奶奶,是我不小心摔破盤子了!」魯嫚邊說邊拾起掉落在地板上的破碎陶盤。 「你先過來!奶奶有事跟你講!盤子等一下再收拾吧!」 魯嫚聞言,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她在身前圍巾上擦乾雙手後,解下圍巾吊在廚房碗櫃旁,然後快速地來到魯布奶奶的身旁:「奶奶!您有什麼事跟我說?」 「你過去,在廳堂桌上,把奶奶昨天完成的那把新掃帚拿過來!還有旁邊那把雕刀,順便一起拿來!」 當魯嫚把新掃帚、雕刻刀交到魯布奶奶的手中時,魯布奶奶開口便說:「魯嫚啊!我的孫女兒,明天就是女兒節,屬於妳的盛大節日。而女兒節之後,妳必須經過一段艱苦的修行過程,現在,我把修行的選擇權交給妳,由你自己決定。如果妳要修行火魔法,我會在這把掃帚的握柄處刻下一個“ψ”字,而如果妳要修練水魔法,我就會為妳刻下“φ”字。」魯布奶奶說完之後,擎起雕刻刀靠近掃柄,一字一字緩慢的再說:「現在,妳、決、定吧!」 「我要修行火魔法!因為我跟…我們班的……還有……她們的奶奶……」 魯布奶奶根本無心聽完孫女的解釋,她低垂著頭,緊閉雙眼一會兒,然後緩緩睜開眼眸,此時只有蹲在老奶奶跟前的那隻黑貓阿傑看見主人眼眶與睫毛的微潤。 魯布奶奶努力平靜自己顫抖的左手,慎重的在修行掃帚的圓潤握柄處鑿刻下一個樸拙的“ψ”形記號。 〈女兒節〉 柳月六日六點,威索彗星準時劃過布倫帕特爾的公轉軌道。整個星球的居民在一個小時之後,紛紛拿著被福祝過的掃帚群聚到天法山的威索廣場歡慶。 魯布的孫女魯嫚歡天喜地的帶著掃把與她的好友瑞秋、蕾娜前往觀賞,家中只留下魯布奶奶一個人。魯布奶奶搬出搖椅坐在自家廊前,她仰著頭兩眼空茫無神地看著威索彗星滑過天際的絢爛光焰:老奶奶傻傻地在那裡坐了三、四個小時,沁寒的彩色露珠侵濕了她的黑色長袍,甚至種滿圍籬而只有巫族才能聞到的金雀花濃郁的香味也被魯布奶奶遺忘在嗅覺之外了。 魯布奶奶在廊前等著孫女回家,等著等著,不知不覺睡著了;等到魯嫚回家喚醒奶奶時,已是將近子夜時分。 ──對魯布奶奶而言,這真是一個徹底孤單的女兒節啊! 〈修行‧前篇〉 女兒節之後,若有修行女巫的家庭便開始叮嚀即將成年的女兒們一些修行細節。 修煉火魔法的事前準備工作是:槭月七日晚上七點,修行少女必須拿著新掃帚從家門右邊出發,直線行走七公里之後,放下掃帚,掃起第一件與火相關的名物。水魔法則是:芭月八日晚上八點,從家門左方出發,八公里後,掃起第一件與水有關的名物,這些與水或火相關的物件將成為日後魔法的核心證物、護身符。 不管修煉水魔法或火魔法,修煉的場所都在相同的地方──歷代女巫的修行地,前三十代都在威林星上完成;後來因為威林星招受嚴重的輻射污染,改在生態物環境與威林星相類似的人類地球上舉行。所有修行的巫女帶著新掃帚與水、火名物出發到修煉地,她們都必須在韭月九日晚上十二點以前回到布倫帕特爾的威索廣場覆命。如果期限內來不及返回,修行者將終身孤獨流落修行的星球上。 火巫女的任務是:修行者必須親手殺死黑貓、烏鴉或蝙蝠其中兩種動物,再把牠們的鮮血塗抹烙印在新掃帚的握柄“ψ”標記上;而水巫女則必須在大海洋上尋找到一對藍鯨,然後用布倫帕特爾的語言音調唱出雅歌,直到那一對藍鯨流淚,再把牠們的眼淚收集塗染烙印在“φ”標記上,才算完成修行試練。通常水巫女覆命後,會得到一隻黑貓副使當眼線,而火巫女們也喜歡黑貓當副使,所以火魔女們研究發展出來了一套誘殺蝙蝠與烏鴉的特殊方法;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火魔女的修行者不會亂殺黑貓來完成修煉。 火巫女的修行期限從槭月八日開始,共有兩的月;而水巫女則從芭月九日日開始,才一個月期限。火魔法修煉期限多了一個月,而又有誘殺烏鴉、蝙蝠的絕招、技巧,故而比較多人修煉;而水魔法只有一個月的修煉期,修煉期間的巫女都正值變聲期的年紀,再加上修煉地點的藍鯨莫名其妙的日漸稀少,所以相較之下水魔法的修煉就比較乏人問津。 魯嫚槭月七日晚上掃起的火名物,是布倫帕特爾星人以為已經絕種的「七彩火蟲」──七彩火蟲之所以少見,原因跟火魔法的修煉有關,火巫女們討厭在試煉期間掃到七彩火蟲,因為只要有七彩火蟲出現的地方,烏鴉與蝙蝠通常都會退避三舍,只有黑貓的眼瞳樂意接近火蟲的光芒,而這卻再再增加火魔法修煉的困難度;所以七彩火蟲常常會無緣無故地被害死在布倫帕特爾夜晚的鄉間小路上。 每一個前往地球修煉的巫女,都可以指定一個親人當顧問、嚮導,當然也可以獨自前往,不過,在修行過程中,若有一個熟悉的過來人從旁指導,心中似乎更有把握完成試驗。一般巫女修煉都會選擇年長一個世代的母親或者姑姨陪伴,因為修煉旅程的顛簸困頓,不是一般老女巫體力精神可以負荷的。 而魯嫚的嚮導無法選擇,當然就是唯一僅剩的親人──老奶奶魯布;魯嫚考量過老奶奶的身心狀況,原本想要獨自前往地球修煉;卻在奶奶的堅持護衛下點頭答應兩人一起前往。 魯布奶奶這次並沒有帶著老黑貓阿傑隨行,因為她知道黑貓阿傑太老了,在超虹影的光速飛行中,以牠日漸衰頹的爪子,一定無法抓緊掃身,進而可能害牠掉落到壙漠的宇宙墳場。 魯布老奶奶交代黑貓阿傑看家事宜時,黑貓雖然一直點頭示意,但牠的眼瞳裡卻一直閃現著一絲哀愁不捨的眸光,那是跟著主人一甲子以來的相知默契;行前,老奶奶用粗礪的左手指節在黑貓阿傑的頦下輕輕撫摸了三圈,黑貓阿傑「喵!喵!喵!喵!」的啼叫了幾聲,轉身跳到了魯布奶奶的搖椅布墊上,牠把頭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胸腹腋下,黑色的身軀時不時地抽搐了起來。 〈修行‧中篇〉 槭月八日的當天子夜,魯布老奶奶與孫女魯嫚一起向地球出發了。 老奶奶沿途中教導著孫女魯嫚「御帚之術」,舉凡迴旋、傾側、滑翔、俯衝、急墜、攀升……一直到跨風、追影、借光、翻天……甚至御念、隱身、無相……等等各種初階至高階的飛行技巧,魯嫚雖然初出毛廬卻有著不凡的飛行天份,老奶奶心裡想:可惜啊!這孫女,當初為什麼要選擇修煉火魔法?難道她的血液裡隱約還有她母親蔻魯火藥工廠的煙硝味? 在穿破地球臭氧層的前三天,魯嫚早已經學會了女巫族所有的飛行訓練,這在魯布奶奶的記憶中是一種空前的記錄──如果她記得沒錯的話──布倫帕特爾魔法星書上記載:學會全套掃帚飛行技巧的女巫,最快記錄是六十二大母母日;而一大母母日約相當於地球的1.02天,從沒有一個巫女可以在修煉覆命以前學會的整套飛行技巧,而魯布的孫女卻能在短短的十七天內學會,這使老奶奶感到非常訝異、興奮。 穿過地球臭氧層破洞的當夜,魯布奶奶帶著魯嫚夜宿在西藏與尼泊爾交界洛子峰的一個無人山洞。 「魯嫚!妳會冷嗎?」魯布奶奶慈祥的發問。 「嗯!有一點!」 魯布奶奶脫下她的黑長袍,長袍一翻,寶藍色的光芒瞬間覆蓋在魯嫚微抖的身軀上。祖孫兩人就著天頂的星光,把宇宙閒聊了起來。 「奶奶!蔻魯,是不是不要我了?不然,她為什麼不回來?如果,我把火魔法修煉完後,可不可以去找她?」魯嫚的這句話好像隱藏在心中剛開挖出來的期待已久的熱礦,燙得魯布奶奶不知從何接起? 每當魯嫚問起有關母親蔻魯的問題,祖母總是情緒波動得引發起了熅怒火山,她若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式地轉移話題,就是板起臉孔發一陣莫名脾氣,但今夜,魯布奶奶卻一反常態的冷靜看著魯嫚。 「魯嫚!奶奶有點冷,妳可不可以到山洞外面,幫我撿些木柴進來生火?」 「奶奶!不用啊!我脫下你的長袍還給妳,不就得了!」 「不!不!不!奶奶喜歡升起營火,圍在一起烤暖的氣氛。」 當魯嫚從山洞外面拾回一堆生火的木柴後,老奶奶說:「魯嫚!拿出你的七彩火蟲,奶奶教妳〈起火咒〉。現在,妳雖然還沒有法力,但也可以先學一些咒語、手勢的唸誦操作!」 魯嫚解下纏在腰間的灰褐陶罐,再從自己的掃帚上輕輕折下一根凌亂的蘆葦花穗,“啵”的一聲,魯嫚拔開了罐口的黑色布塞,整個洛子峰瞬間螢照著七彩火蟲身上發出的光芒。 「嘩!真是漂亮!當初選擇修煉火魔法,真是選對了!」魯嫚雀躍地言說。 「魯嫚啊!高興歸高興,但是啊,要回到現實來!你的修煉難題才正要開始呢!」魯布奶奶說完之後,仍然在心裡玩味著方才那句話的一個片段──「要回到現實來」──是的,要回到現實來,魯布老奶奶已經在心裡準備好了,在回布倫帕特爾以前,一定會找機會告訴魯嫚,關於她母親蔻魯的「真實下落」。 魯布奶奶心中在躊躇盤算的時候,魯嫚正拿著陶罐往上傾斜,圓溜烏黑的大眼朝著七彩的陶罐口瞪視,並且用蘆葦花穗逗引著七彩火蟲出來。魯嫚手裡拿著蘆葦桿樂呵呵地挑逗著七彩火蟲,突然,拇指指節大的七彩火蟲終於竄躍了出來,而且不偏不倚地跳在魯嫚秀氣的鼻尖上,她感到鼻尖一陣麻癢,急忙用左手把火蟲撥落,但還是忍不住的一陣「哈啾!哈啾!」了起來;魯布奶奶剛好抬頭看到這場事件的後半幕,所以也跟著忍不住的朗笑起來,而在一陣朗笑之後,魯布奶奶竟然又跟著一陣「哈啾!哈啾」了。 老奶奶打了一陣噴嚏之後,回過神來,馬上急切地叫道:「魯嫚!趕快找你的七彩火蟲,那可是你的修行證物,千萬不可以丟了!趕快找!」 祖孫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一塊岩石細縫發現了七彩火蟲微弱黯淡的光芒。 「幸好!找到了;你這個可惡的壞東西!害我找你找那麼久!」魯嫚雙手呵護著七彩火蟲,一邊嬌嗔地罵道。隨後又立即向魯布發問:「奶奶!七彩火蟲的光芒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暗?」 「那是因為七彩火蟲受到驚嚇的緣故!」奶奶解釋著說。 「那……我們要怎樣恢復牠的光芒?」 「看我的!」魯布奶奶從魯嫚的手中輕輕接過來七彩火蟲,她在火蟲的前胸輕點三下,火蟲的七彩螢光瞬間明亮了起來,奶奶又把火蟲翻過身去,在牠的後背上又輕輕點了三下,七彩螢光的亮度又增亮了一層。 「奶奶!七彩火蟲真好玩!我也要玩!」魯嫚迫不及待地從奶奶手中接過七彩火蟲,有模有樣地學著魯布奶奶剛才的動作逗玩著火蟲。 「魯嫚!妳可別玩得太過火哦!小心惹火上身。」 魯嫚聽不懂奶奶的話意,繼續嘟著小嘴戲耍著手中的翫物:就這樣把七彩火蟲翻來覆去的前敲三下、後敲三下;當魯嫚心裡正得意著整做洛子峰被她玩出光來的時候,驀然右手掌中感到一陣灼痛;「唉啊!」一聲,她把右手往上一揚,整座洛子峰隨即陷入了一片黯淡。 「哈哈!惹火上身了吧!」魯布奶奶瞇起眼睛微笑。 「奶奶!為什麼我的手剛才會一陣觸電般的熱痛?」魯嫚說完之後,急忙又鼓起嘴巴對著右掌吹氣。 「因為啊!七彩火蟲生氣了!」魯布奶奶呵呵笑了兩聲,笑聲還在山洞迴盪的時候,奶奶突然又說:「噢!對了!七彩火蟲!趕快找!不可以丟掉!」 〈修行‧後篇〉 日昇月落,魯布奶奶的魔法掃帚多添了五十九劃刻痕,一個刻痕代表一個大母母日,今天是布倫帕特爾的韭月六日,魯嫚的修行期限只剩最後的三天。而若嚴格說來,其實不到三個晚上,因為布倫帕特爾星來地球修煉的巫女無法適應太陽恆星的光芒,她們白天只能躲在山洞,晚上才可以出來修行。而從地球要回到布倫帕特爾星,最快速的威索光遁法,至少也要花費兩百一十分鐘。 魯布與魯嫚祖孫倆人,還是露宿在洛子峰的無人山洞中;魯嫚此番火魔法的修行困難重重,最主要原因當然是出在七彩火蟲身上──因為只要有七彩火蟲出現的地方,方圓七公里之內的烏鴉與蝙蝠都會聞風喪膽、見光色變,紛紛奔相走告、逃命至急。布倫帕特爾星上的科學家研究報告指出:七彩火蟲是烏鴉與蝙蝠們的天然剋星;牠的微薄螢光會讓翅膀忍不住顫抖,而隨著火蟲身上散發的亮度,超過百瓦以上時,翅膀會不聽使喚甚至停止拍動,而使擁有者墜地傷殘或死亡,甚至連蝙蝠的聲納導航系統都會受到影響──折射波長紊亂,讓蝙蝠們無所適從。所以,魯嫚的修行之旅自然曠時日久、毫無斬獲。 而雖然有一些黑貓會被七彩火蟲吸引而來,魯嫚總是因為牠們看起來太像家中的老黑貓阿傑而遲遲下不了手。更何況修煉火魔法要同時用黑貓、烏鴉或蝙蝠其中兩種動物的鮮血……。當然魯嫚曾經想過要用驚嚇七彩火蟲的招術,讓牠的光芒暫時消失,自然可以接近烏鴉、蝙蝠;但魯布奶奶說:七彩火蟲是此次火魔法修行的證物、護身符;不可以刻意用人為的方式阻礙其發光,如若這樣,會影響修行認證。 魯布奶奶安慰著孫女魯嫚──布倫帕特爾星書上曾經記載:歷代火魔法,用七彩火蟲修煉成功的案例至少也有六起。而在如此安慰魯嫚的同時,魯布老奶奶的心總有種太空漫步般的不踏實感。 而魯嫚面對的修行難題不止七彩火蟲的因素而已;魯布老奶奶的病情也帶給她莫名的負擔壓力……。 在穿過地球臭氧層的那一夜,魯布奶奶其實就已經感到身心有些不適了,而為了孫女的魔法修行,老奶奶只能咬緊牙關硬撐下去──對一個七十六歲的年老巫女來說,「修行之旅」原本就是一個難以承受的身心負擔,這畢竟不像地球上所謂的「陪考」那麼地容易解釋;加上洛子峰露宿的第一夜,魯布奶奶因為愛孫心切,在還沒有調適好地球壓力之前,她就貿然地脫下身上的巫袍給魯嫚「壓暖」,因而不慎染上了「威林滲壓性風寒」,威林滲壓性風寒,通指在外星異地染上的感冒症狀,治療方法只有用生長在布倫帕特爾土地上的金雀花根熬煮天法山的光露,三餐前啜飲一小口,連續五次即可痊癒,這是一種典型的水土不服症狀,亦即布倫帕特爾巫醫書上所說的「類鄉愁」。 魯布老奶奶根本沒有計算或提防到自己會這麼不中用,在她蒼老而純潔的心中總有一個一再被現實考驗的信念──她相信:「愛!可以征服一切。」而最近的一個事實卻是──愛,可以讓妳得到「威林滲壓性風寒」。 為了魯布奶奶的病情,魯嫚除了尋找烏鴉、蝙蝠的蹤跡之外,還必須分出一半左右的時間去尋找滲壓性風寒的藥方;她先找來地球上的金雀花根,再騎著掃帚去收集天山頂上的月光露,也曾冒著被太陽灼傷的危險收集過愛琴海蒸發的朝露,而在混合熬煮之後,也都無法治療奶奶的風寒症狀。 這修行的近兩月期間,魯嫚像是半個地球神農式一樣,她試過鬱金、鷹嘴豆、鬼煙草、戰神百合、積雪草、女貞子、阿勃勒、優曇花、孜然芹、安息香、菩提葉……等等上百千種各式植物的根、莖、葉、花、果、種籽來熬煮湯藥,但使用之後,奶奶的病情依然沒有起色;每當看著祖母吃藥之後又吐了滿地的狀況,魯嫚恨不得自己永遠停留在十三歲以前的階段,因為只要不過女兒節,或許自己就可以更長久地獲取祖母的疼愛;她也開始後悔──當初會什麼不選擇修煉水魔法?就憑她是學校高年級合唱團第一聲部的高音主唱,這個現實角色用來應付水魔法的修煉應該是綽綽有餘的。因為自己的喜好、選擇,魯嫚覺得自己讓老奶奶受了太多苦了。 〈最後期限〉 韭月九日傍晚四點多,魯布老奶奶手中拿著雕刻刀,吃力的在老掃帚柄上刻下了顫抖的最後一道輕痕。她微抖著垂軟無力的鼻尖,深深地歎了一口大氣;她心裡知道:自己是回不了布倫帕特爾星了;而更可憐的是孫女兒魯嫚,她可能會因此流落在外星異域,身心被與日遽增的鄉愁蝕刻出孤獨的痕跡,最後像一具暴風雨後傾倒在凌亂泥污田埂上的稻草人。 孫女魯嫚若無法完成修行,這一切雖然可以歸咎在七彩火蟲的身上,而自己的病情,確實也給魯嫚帶來不小的修行負擔;七彩火蟲不是修行的藉口,前行代的女巫,確實有人這樣證實過。 如此這般想著……想著……,魯布奶奶更無法釋懷了,她勉強用隨身的掃帚當柺杖,撐起了自己壯碩卻即將傾頹的身軀,一步一步挪移到山洞口,焦慮地探望著外面逐漸暗沈下來的天色。而魯嫚還在睡眠中養精蓄銳,因為今晚九點半以前,她一定要完成魔法任務,才能在子夜來臨前返回布倫帕特爾的天法山覆命。 當太陽光體碰觸到對面馬卡魯峰的山稜線時,魯布老奶奶沈緩地轉身踱向睡夢中的孫女魯嫚,當她挪移前進時,突然聽到魯嫚又在說著夢話,魯布奶奶停下所有動作細聽,她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孫女兒呼喊蔻魯與自己的名字。 孫女兒稚嫩甜美的嗓音將“蔻魯”與“魯布”的名字清脆唸出,在洛子山峰無人登臨的山洞內輕輕迴響,老奶奶想──這一生,夠了!而這一聲聲撞入心版的回音,就算要她停止心跳來聽、她都願意。 而現在時間緊迫,再剩不到五小時,就必須啟程返回布倫帕特爾星了;時空若一耽誤就只能變成宇宙無根的遊子。所以,布魯奶奶急忙移動蹣跚的身軀來到孫女身旁。她輕輕推搡了一下魯嫚微顫的肩膀。 「魯嫚!我的孫女!快起床了!」 魯嫚揉揉澤潤的烏黑大眼,在祖母的面前故意裝出一副嬌嬾的模樣。 「快起床了!不要放棄這最後的三、四個小時,妳必須找到願意為妳流血的烏鴉還有蝙蝠,哪怕是只剩最後的一秒鐘。沒有人會知道星球何時會爆炸?但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們就必須好好地活著。」魯布奶奶扶著孫女的肩膀,激動的言說:「快去吧!你的修行還沒結束。」 「我不想修煉火魔法了!我要在這裡多陪奶奶一會兒!」 「傻孫女啊!修行是你人生必經的歷程,沒有人可以為妳代替!去吧!奶奶沒有什麼大礙,而且我自己也會照顧自己。去!去!去!去去去!奶奶在這裡等妳,妳九點半準時回來,我們再一起啟程回去布倫帕特爾。」 「唉!如果我當初選擇修煉水魔法就好了!」魯嫚面帶愧咎地說。 「別傻了!妳的選擇就是妳的選擇!忠於自己的選擇,妳不必刻意去遷就任何人;包括──奶奶。」魯布奶奶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快去吧!把握時間!」 「奶奶!當初您是怎樣修煉水魔法的?」魯嫚叉開話題,似乎有意在拖延時間。 「這跟你的修煉無關。等我們回到布倫帕特爾以後再告訴你吧!」 魯布奶奶催促著孫女快走,而魯嫚卻故意耍賴:「奶奶不告訴我,我就不去!」 「好吧!不過,只能簡短告訴妳。」拗不過孫女的糾纏,魯布奶奶終於點頭答應,說起了六十年前的往事: 水魔法就是要唱歌讓藍鯨流淚;我到地球修煉時,沒有嚮導,因為我的母親、也就是妳的曾祖母蔻雅──蔻雅的丈夫因為處理威林星後續輻射塵不小心招受傷害,需要有人照顧,所以沒辦法陪我來。我自己一個人來到地球時,因為不適應這裡的溫壓,所以嗓音一直無法開朗起來。白天,我躲在K2神峰的無人洞窟練唱,夜晚,我就騎著掃帚到大西洋尋找藍鯨。我有很多晚坐在藍鯨寬大黝黑的脊背上唱歌。因為我的嗓音一直無法拉到臭氧層以外的高度,所以沒有任何一隻藍鯨願意獻出牠的眼淚。陽光、月光、月光、陽光,時間的光芒交替映現過我的眼眸,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魔法的修煉期限也慢慢地接近尾聲。在韭月七日的白天,我還是躲在K2神峰的洞窟裡練唱,我一邊唱一邊無聊的把玩著修行信物,就是這一個琥珀色的金雀花形香水瓶。正當我唱累了,心灰意懶地想要放棄修行的時候,無意中在香水瓶底看到了 “ξ”這個記號,這是藏在奶奶心底最深最久的一個標記──也是妳早逝的爺爺名字開頭的第一個縮寫。我知道這個香水瓶是一個喜歡我的同年男孩故意送給我的,他知道我要修行水魔法,一定是他──他在芭月八日的晚上八點左右,在離我家左方八公里遠的地方,偷偷放了一個美麗的香水瓶。當我自己在洞窟中領悟到了這個秘密的時候,我曾想,就算此生練不成水魔法也不要緊了。我在相隔百萬光年的地球上一個無人的洞窟中努力地回想那個男孩的容顏,愈想愈模糊、愈想欲模糊……我恍惚知道了什麼叫做「思念」。我突然覺得,我深切地想要唱歌,我張開我的嘴唇,我張開我的喉嚨,我張開我的心、我張開我隱形的翅膀,我的歌聲就這樣飛出了地球的臭氧層外,我想要讓那個男孩聽見,但隔著這麼遠的時空,我知道,他,聽…不…見。所以,我打開了香水瓶蓋,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整個幸福似乎瞬間就把我的胸臆充滿,我想:那時,整個天地之間應該都聞到了金雀花的香味……。但我覺得這樣還不夠,於是我用左手的無名指沾著一滴像光玉髓一般明亮的金雀花汁,塗抹上自己的嘴唇;我覺得我的左手無名指戴上了隱形的香味的指環,我覺得那染在唇上的金雀花汁已經為我開啟了生命的封印。我以這樣的心情、體會去唱歌,當天晚上,大西洋所有的藍鯨集體獻出了牠們洶湧的眼淚,就算我不去收集,牠們也會烙印在我修行掃帚的握柄“φ”字體上。此生我從不曾忘記,我在藍鯨脊背上唱歌的那個夜晚、洶湧翻騰的大西洋波濤、還有那映照在藍鯨背脊上幽微的月光。 魯布奶奶這樣說起往事的時候,眼神中一直閃爍著即將成年少女的純真溫柔光彩。而整個魔幻美妙的言語也帶領著魯嫚如癡如醉地進入另一度擬真時空。 〈變法〉 「奶奶說完了!」魯布輕輕拍撫著孫女魯嫚的頭,說:「妳趕快出發吧!不管有沒有完成任務!記得,今晚九點半準時回來,要不然我們會來不及回到布倫帕特爾哦!」 魯嫚握著奶奶魯布的手:「奶奶!妳要等我哦!我會盡可能去完成任務的,就如您說的,那怕星球在下一秒鐘爆炸,我也會堅持到最後的關頭。」 魯嫚拿起靠在洞口的掃帚,依依不捨的向奶奶揮手,她跨上陪她近兩個月的掃把,嘴中喃喃唸起了「騰風咒」,掃帚輕輕漂浮了起來,把在洞口盤旋的亂流輕輕梳往一個方向,等到風順起來之後,左後方傳來魯布奶奶大聲的呼喊:「魯嫚!妳的七彩火蟲要照顧好哦!」 魯嫚隨手往腰巾一探,才恍然自己忘了帶七彩火蟲出來。 「奶奶!我忘了帶了!七彩火蟲壓在我當枕頭的那顆石頭旁邊,您幫我拿來吧!」 魯布奶奶轉身進入山洞,找出裝著七彩火蟲的灰褐陶罐,她盡速地來到洞口,把陶罐丟給在風中等待的孫女魯嫚,魯嫚輕輕接住罐身,而陶罐口的黑色布塞卻不慎被一股怪風吹落山腳,從罐口散發而出的七彩螢光,慢慢覆蓋著整個喜馬拉雅山脈。魯嫚趕緊抽出腰巾塞住陶罐,以免七彩火蟲耀眼的光芒,影響了最後的修行。 祖孫倆人彼此深深凝視了一眼,很有默契地相互點頭;「呼颯」一聲,魯嫚駕著掃帚,御風騰起,吹過地球最高山脈的風獵獵地飄動著魯嫚黑長袍的衣角,被風掀開的衣角襯裡是純白色的──這是修煉中的巫女標準的服飾,而隨著魔法的使用,火魔女的襯裡會逐漸變紅,水魔女的襯裡則會變藍──純白的衣服襯裡並不會影響風的昇降。 魯嫚背對著祖母依依不捨的離去,眼角墜落的一滴眼淚滴在掃帚的握柄上,握柄上的“ψ”字,突兀地發出微微的藍光。 目送著孫女魯嫚出發之後,魯布奶奶轉身走入洞穴,她斜靠在魯嫚睡覺的那顆枕石上,在火堆餘光中回想著自己的一生;魯布奶奶想到──如果當初沒有阻止自己的女兒蔻魯修習火魔法的話,那麼此生就沒有任何一絲遺憾了。又想到自己的孫女魯嫚的艱難修行,想著想著……,一顆眼淚滾落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胸前懷抱著的掃帚握柄上,掃柄上鑿刻著的“φ”字,突然發出一陣微妙的紅光──魯布奶奶心中恍然震出了一個靈感。 當天晚上,魯嫚延遲了十五分鐘才進入山洞,她不負使命地終於帶回來了一隻烏鴉和一隻蝙蝠,烏鴉和蝙蝠還活生生地綁在她的腰巾兩端上;而她也駕著掃帚飛到山腳下找回來了那個裝七彩火蟲陶罐的黑色布塞。當她在洞口放好掃把,心情愉悅地探頭準備要進入洞內時,心裡覺得有一點奇異,整個洞穴竟然漆黑一片,平常若出去尋找修行獵物回來時,山洞裡總會有一圈柴火光芒,今夜卻一片黯寂。 「魯布奶奶該不會丟下我,自己一個人先回布倫帕特爾了吧?」魯嫚心中充滿疑問,但念頭一閃,她馬上呼喊了起來:「魯布奶奶!您在嗎?」沒有任何人回答,山洞裡只有魯嫚的空洞回音。 「魯布奶奶!您在哪裡?您不要作弄我啊!我只是晚回來十五分鐘而已。」 空洞回音依舊。 「奶奶!您不要我了嗎?奶奶!不要把我丟在地球上!」 魯嫚焦急的在山洞中發問,久久依然得不到任何回答;她突然想到七彩火蟲,趕忙從腰間拿出陶罐,一打開布黑色布塞,裝著火蟲的陶罐口一反常態地只有一絲絲微弱的光芒;魯嫚粗暴地搖晃陶罐,把罐口一百八十度朝下,驅趕著火蟲出來。 魯嫚從冰涼的岩石上捉起火蟲,在牠的前胸後背各點三下,火蟲慢慢地發出藍色的光芒。七彩火蟲應該散發七彩的螢光才對啊!──而心慌焦急的魯嫚卻沒有感到意外,她只想要趕快看見魯布奶奶的蹤跡,無心去揣想火蟲的光芒──七彩火蟲是一種環境感受力異常敏銳的動物,平常只會發出七彩的螢光,只有在情緒異常時才會散發不同的單色光芒,而藍色正是七彩火蟲悲傷的寫照。 魯嫚不知道火蟲光芒的意義,她依然把火蟲翻來覆去,前三後三的點著火蟲的胸背,直到整個山洞慢慢明亮起來的時候,魯嫚終於看到了平躺在枕石上的魯布奶奶,她急速地快跑過去,搖了一搖祖母的身體:「奶奶!您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發覺魯布奶奶沒有任何一絲動靜,著慌了的魯嫚更快速地推動著奶奶的身軀。 「奶奶!您怎樣了?奶奶!您不要嚇我哦!您快起來啊!我們要回布倫帕特爾了!」 就在魯嫚激動地推著祖母身軀的時候,交疊在魯布奶奶胸前的雙手中突然掉下來兩片紙張,紙張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魯嫚趕快彎身拾起,才讀了三行,眼淚就滾落了下來…… 就著七彩火蟲明亮的藍光,魯嫚輕輕讀起了奶奶留下來的遺書。 第一張紙上寫著:
魯嫚;我的乖孫女: 當妳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就代表奶奶已經離開人世了。 妳不要傷心,奶奶是帶著欣慰的笑容離開的。如果不是因為奶奶病情的拖累,我知道妳一定可以完成火魔法的修煉;是奶奶害了妳!原諒我! 為了彌補奶奶的過失,妳一定要幫我完成──我要妳做的事。 在枕石後面的那個石壁凹縫中,奶奶藏著最心愛的金雀花形香水瓶,請妳找出來,打開瓶蓋,把裡面的透明汁液灑一些在妳的掃帚握柄“ψ”記號上,然後用奶奶手上握著的這隻雕刻刀,把火魔女的“ψ”符號改成水魔女的“ φ”符號;再把透明汁液抹在掃柄的“φ”標記上。 今晚,在妳外出尋找火魔法獵物的時候,同時我也到達了大西洋,奶奶的歌聲雖然不再甜美高亢,但我還是為妳坐在藍鯨的脊背上唱歌。所幸,太西洋所有聽過奶奶唱歌的老藍鯨都還記得奶奶以前的歌聲,今晚,我的聲音雖然滄桑了些、沙啞了些,音質或許有了很大的改變,但沒有人可以模仿我的轉音技巧與情韻的表達;那金雀花香水瓶裡藍鯨的眼淚就是最好的證明。 從太西洋回到洛子峰的時候,月亮已經攀到馬卡魯峰的胸膛了,我推測現在的時間大概八點剛過,還可以為妳多做一些事情。 怕妳提早回來,我會受不了感情牽扯,於是我立刻作下了這個決定──我記得威索天法書上記載的一則秘聞:「變法」。雖然從沒有人這樣修行過,但我相信我們老祖先威索與所羅勒斯所合著的這本聖經記載應該沒錯。 所以,請妳一定要照我前面的指示步驟去做。奶奶不是要教妳作弊,這是天法書上的記載;也是奶奶最後所能為妳付出的,希望妳可以練成水魔法的變法捷徑。 練成之後,妳必須趕快返回布倫帕特爾天法山向威索雙面神像覆命。 不要把我的遺體帶回去布倫帕特爾星了,那會耽誤妳回程的時間。而如果妳要懷念奶奶,記得只要帶回奶奶的金雀花香水瓶──水魔法練完成之後,妳可以把藍鯨剩餘的眼淚灑在奶奶的胸膛上,然後把裝著七彩火蟲的陶罐換成奶奶的香水瓶,我記得在丟給妳陶罐的時候,黑色布塞不小心掉落山谷裡去了,奶奶的香水瓶可以讓七彩火蟲住得更合適,發出更美麗的光芒。 如果可以,妳還可以帶走奶奶手中的雕刻刀;那把雕刻刀沾過奶奶最最接近心臟的,血。在我吸入此生最後一口氣前,我會使用攝魂投魄法把自己的精神投注在這把雕刻刀上。帶回這把刀,妳可以在妳自己當奶奶的時候,為自己的孫女刻下成年禮掃柄上的那一個字──那一個妳的孫女自己決定的字。 其實,奶奶就算不如此做,也是回不了布倫帕特爾星的。我自己知道,以我的身體是沈受不了威索光遁法的旅程了。 妳不要傷心,我並沒有離開你;只要在妳的心中想起奶奶,奶奶就在妳的身邊。 以妳為榮 魯布奶奶絕筆╱地球日2002‧09‧09 附註:第二張信紙是我在來回大西洋與洛子峰的旅途中所寫的,因為坐在掃帚上,還有風的緣故,字跡略顯潦草,希望不會影響你的閱讀。 妳一直問我:妳母親蔻魯的消息。請原諒奶奶一直對妳隱瞞──那是我心中永遠的痛。現在這個傷口、這個痛、這個遺憾,在第二張信紙上,由妳自己為我展開…… 又:〈威索光遁法〉的密咒我也一併寫在最後,在我的腰巾裡面有一顆用青金石製成的超虹影光速飛行羅盤,它可以當妳迷途時的指引;希望妳可以平安回抵我們的布倫帕特爾星。 還有,順便幫我照顧老黑貓阿傑。 魯布奶奶留 〈告別〉
魯嫚讀著奶奶留給她的兩張遺書,眼淚像尼加拉瓜大瀑布般的傾洩而下。她知道母親蔻魯的「真實下落」了;更深切地感受到魯布奶奶對她的期盼與關心。 魯嫚把兩張被眼淚弄糊了的信紙放進懷中收藏,立刻遵照祖母的遺訓,快速完成了水魔法的修行進程。此時,月亮已經投入了馬卡魯山的肚腹了;推算時間已經過了韭月九日晚上的十點。 魯嫚小心翼翼地把七彩火蟲裝入魯布奶奶的香水瓶後,她用左手持著香水瓶,右手拿著雕刻刀,站在祖母的面前,喃喃誦唸起了魯布奶奶在修行期間教她的「混天火咒」,祖母的遺體在短短的三分鐘之內化成一堆骨灰。 魯嫚拿起魯布奶奶的掃帚,把祖母的骨灰輕輕掃入那個先前裝著七彩火蟲的陶罐,她把黑色布塞蓋好,解下自己的頭巾綁牢陶罐。 魯嫚帶著裝著奶奶骨灰的陶罐、奶奶的雕刻刀、青金石飛行導航盤、奶奶與自己的飛行掃帚、金雀花香水瓶、七彩火蟲、還有一隻烏鴉及一隻蝙蝠走出了洛子峰的山洞;她在山洞前張開雙臂,仰頭低聲唸起了「封洞咒」,整個洛子峰在嚎叫一聲之後,山洞立刻被岩封了起來。 魯嫚轉身站在懸崖一塊光凸的踏石上,掏出了懷中藏著那兩封書信,在七彩火蟲的光源下,魯嫚再一次仔細地看完魯布奶奶留給她的兩張遺書;看完之後,她用那兩張信紙擦掉了滿臉的眼淚,然後把信紙撕得如雪花般細碎,捧在手心,靜默了一、二十分鐘,在那閉眼靜默的時間內,魯嫚好像看到又聽到了魯布祖母坐藍鯨的背上為她唱歌。 魯嫚輕輕攤開手掌,鼓起嘴唇把祖母的遺書吹向洛子峰的山谷,沾著魯嫚眼淚的細碎紙片,被吹過地球最高山脈的風張揚了起來。 〈布倫帕特爾〉 在水火魔法修煉覆命最後期限的前半個小時,魯嫚就已經回到布倫帕特爾星了。 從沒有巫女能在短短的七十分鐘之內,從地球修煉場飛回到百萬光年外的布倫帕特爾,唯一可以解釋的是───魯嫚是跨坐著自己與祖母的兩枝飛行掃帚回來的。 魯嫚回到布倫帕特爾後,並沒有飛到天法山威索雙面神像前覆命;他直接飛回魯布奶奶的家──現在是她的家了。 當魯嫚用雙帚飛行術,緩緩降落在自家門庭前時,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蹲坐在廊前迎接她的老黑貓阿傑;黑貓阿傑看到魯嫚回來時,立即挺起身軀伸了一個貓族的招牌懶腰。 阿傑偏側著小巧的頭顱,眨動著圓黑的眼瞳,努力地看著魯嫚的雙眼,魯嫚對著阿傑沈重地眨了一下眼睛,黑貓阿傑又懶懶地蹲坐了下去;牠的眸中慢慢濛上一層哀傷的薄影,恍似知道了自己的主人魯布奶奶的遭遇。 魯嫚輕輕打開家門,她先把骨灰陶罐安放在祖母專用的搖椅上,然後再把魯布奶奶的掃帚,吊在廳堂左側的牆壁;祖母留下的雕刻刀放在雕花櫃子的最上一格抽屜裡,第二格再放青金石羅盤,安頓好了魯布奶奶交給她的最後遺物,魯嫚從金雀花香水瓶裡放出了七彩火蟲,並且解下了綁在腰巾兩端的烏鴉與蝙蝠,她發現烏鴉與蝙蝠竟然不再懼怕七彩火蟲的光芒,而且輕輕拍動起翅膀,騰飛了起來。而在七彩火蟲的螢光照映下,魯嫚發現──黑貓阿傑仍然靜靜地守在魯布祖母的搖椅旁。 魯嫚輕輕走到阿傑的身旁,黑貓無精打采地抬起頭來,她伸出左手,用溫柔的手指輕輕在黑貓阿傑的頦下撫摸了三圈。 「喵!喵!喵!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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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