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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6/02 19:58:40瀏覽335｜回應0｜推薦5 | |
（那女身，從容搖擺） 作者：張紫蘭
那門，走出來一個女子。
往後瞧瞧，左顧右盼，過去擺弄一個竹子盆栽，然後搖搖擺擺走出門。
（她是母親，她是年華，她是某年美國加州，陽光底下向前奔跑的女子。）
她手刁著一串車鑰匙，有點浪漫，一身四十幾歲。她拿起手機，大聲向朋友抱怨丈夫賺錢太少，說到激動處，電沒了，遂悠哉地將手機丟入包包。
李秦，秦朝的秦。
她充滿自信，把車開往朋友家。她開車流暢，有時車彷彿隨時會跳起來。她快樂，不快樂。十幾年前如果留在中國，說不定她丈夫現在是銀行最高層了，她總這麼說，抓到機會就講，神氣活現的。
她的丈夫陳國，昨天又回北加州工作了。那天，李秦載一位醫生太太去買廚具。陳國不開車，就坐前座微笑著沈默著，李秦與醫生太太高聲議論，下車兩女人搬廚具進屋，來來回回幾趟，陳國就坐在駕駛座旁，一動也不動，不幫忙，人卻是很和善的。
他博士，你管他，只負責唸書。李秦通常如此介紹她丈夫。李秦開 車，上超市回家也都李秦一個人提東西。到北加州五小時，開車開到 三更半夜，兩個兒子和陳國後座甜蜜地睡著了，李秦獨自在駕駛座上， 數著空前的寂寞。
（ 張望下落之美，在你人生無名的遊行，你提起花朵的裙角，一嘆天空!千朵雲疾駛，飛奔而去，好壯觀!你呆住了!這就是我們?永遠的我們!那波浪，那頃刻，我們!）
李秦性情超級熱心，小伍說她，妳就像我們台灣的里長。李秦問，什麼是里長?兩人婆婆媽媽，個性合得不得了，令外人十分羨慕。小伍年紀較輕，兒子認李秦乾媽，居住同一區，小伍就像李秦的影子，一前一後。
李秦裁縫非常好，幫香港或台灣女人改衣服做衣服，縫枕頭套，算 錢的。這些女人偶而會送禮給李秦，客客氣氣。李秦幫忙朋友的問題， 總是最仔細。她在太太圈，人緣超好。
十幾年前初來美國，英語不會，有朋友問，李秦妳兒子需要補習數學嗎?數學說的是英文，她數學這個英文單字聽不懂。現在她已經對答如流了，是這樣過來的。陳國中國博士，美國找不到教職，香港人公司很受器重，但根本不賺錢。
李秦跳出來，換了是我就不一樣，彷若她真能生意人，陳國完全不行。李秦積極熱烈，但生意需要智慧，不只是手段，任何學問的最高點都不普通，不只是與人平常熱絡。陳國坐在客廳一角，看莎士比亞錄影帶入神。他完全自然，完全讀書人。
（ 她是這天地的情人，反覆又跳躍，活生生的女子，在荒野。到處生活，到處留念，陽光下一個驚異的面容，而花語層層，那女身，從容搖擺，軀體說話。）
小伍窮極了，離婚帶一個兒子，在教會幫小朋友洗澡洗衣。兒子成績不好，她說，沒關係，自然就是。她與兒子，經常在李秦家聊通宵，冬天圍成一圈，很歡樂。在台灣，她做超市收銀員，聊的無非就是這些瑣碎，說話特別傳神生動。
小伍信教，她說，那天不知怎地，一截香蕉從我手上掉到地板上，我就明白了，上帝叫我不能吃。小伍和兒子發生車禍，她說，上帝如此安排，是有真的意義的。她固定奉獻教會，教會很照顧他們。小伍每天都在讀聖經。
小伍狠狠地教訓那些對神要信不信的人，總是一番話的。
但李秦不信，她沒有宗教。她說跟她不相干，擺擺手。說激動了，兩人只好都放棄不說罷。
李秦認識一位中國來的工程師，初來孩子英語不好，李秦彷若非常好心地說，天啊!你們得快回去，快回去啊!在這裡不行的!美國是李秦的。
李秦問人，你們家需不需要打掃?我很勤快的。她貼補家用，全為 了兩個兒子，給兒子請最貴最出名的家教，她什麼都肯做。雖然兒子 們長得都不好看，李秦總是告訴他們，我生你的時候，在醫院育嬰室， 你是全醫院最可愛最漂亮的小孩啊!兒子們發出快樂的歡呼叫聲。兒 子們的功課很好，遺傳父親，李秦也精明。
大兒子申請到加州大學爾灣分校，學校活動李秦總是興致勃勃，驕傲得很，誇張地說道。她的兒子是白馬王子。大兒子從小到大換了十個女朋友，因為疼愛，李秦也把它看做天賦，掛在嘴邊很得意。
別人一通電話改衣服，她就跳起來幹活。
（你是否聽說過一種種族，他們披衣進入前人神話的衝突，進入大自然的情與欲，進行一次次天地之間的完美相憶。他們愛這個宇宙，他們又美又醜陋，又陽光又陰沈，永恆反覆。）
李秦很愛幫忙人家，幫完頻頻回頭看人家是否送她東西，急急掏開送的塑膠袋察看價值。李秦家裡大冰箱總是塞得滿滿，陳國說，能不能，吃完再買?她又採購了一堆打折食品，大手筆。
李秦談論兒子學校功課，天花亂墜。只要那朋友孩子功課好，她全 當好人，她就這些得意事，她心裡假設的上流社會 。她會去欺負那 些孩子成績不理想的朋友，用她自以為是的聰明騙騙他們，嚇唬他們， 彷若別人真的愚蠢，這是她的世界的平衡。她，又沫橫飛。
李秦會在三更半夜，一通電話，跑到朋友家裡夫妻勸架，完全自己的大小事。有個台灣來的博士生夫婦，台灣家裡發生事情，掛心非常地把女兒留李秦家，李秦三餐賣力準備，送女孩上下學，洗澡洗衣，無微不至。可是李秦絕不教女孩功課，甚至已經期末考了，說好另外給錢，也馬虎混過，不收錢可以吧?博士生夫婦回來依然萬分感激，女兒沒事。給了很多錢。李秦說，不必那麼多啊!
陳國與李秦，青梅竹馬，上海出來，一生只有一則愛情。先到香港，後往美國。住在加州，李秦把每一分家用都算得仔細。她針對陳國，說，我像有三個孩子。朋友都微笑，說著祝福的話，李秦也釋懷了。
李秦幫小兒子的學校戲劇社團，做道具與衣服，一人縫到三更半 夜，足足兩個禮拜。她帶著大束大束的鮮花去看兒子演出，瘋狂地拍 紅手，她在舞台後不斷叫鬧著兒子攝影留念，與校長、導演、女主角。 她擠到前方，和導演討論今晚的演出。戲終人散了，回家把兒子的戲 服又燙得整整齊齊，折疊方方正正，她的寶貝一樣收藏衣櫃。後來的 人生拿出來回憶，心情好極了。 家中放大掛著兒子的大劇照，一點 也不吝嗇。
（她就是要這般人生，無論如何，她是勇於陳述勇於表演的。生命從窗外列隊 經過，她抬頭，銀色髮絲忽然飛掠，一遍遍飄散啊。失敗的理想，高昂的女身， 有種情愛從來不清醒，她是掉落最深的一個人。她，如雲流暢，如影任形。）
麥克是個心地美好的美國大男人，他告訴李秦，我們公寓彎角處，青少年來往飛車，你經過多小心啊!李秦的丈夫不在，他說，我隨時幫忙，我們是鄰居嘛。感恩節，麥克送火雞過來，李秦送蛋糕過去。麥克送月餅，李秦再送普洱茶。麥克女兒李秦兒子一同學鋼琴，兩人輪流接送。麥克不上班，成天開大型車跑來跑去，就在停車場相遇，李秦感到奇怪。
某天，鋼琴課時間到了，麥克還沒返家，李秦正寫字在麥克門上留字條。麥克突然出現李秦身後，麥克大發脾氣，失去控制，我告訴妳我會回來的!李秦一嚇，麥克好像生病了。
麥克畫畫，他的畫被選入保育團體的博物館，麥克太太、李秦和小伍都盛裝參加開幕。麥克，多得意的男人啊!麥克不太應酬話地，站立一旁。
麥克在山上蓋了間數百萬美金的房子，費時五年。麥克夫婦女兒，帶著一個廚師搬進去，麥克上上下下清洗，整個人跳來跳去。
那個週末，三個家庭聚餐。小伍宣佈神的旨意，要送小伍獨生兒子 去軍中當牧師，因為賺錢多。小伍問李秦意見，其實心中早已決心。 李秦說，是啊!是啊!可以改善你們的經濟狀況。好吧!就這樣，乾 媽祝福你去軍中，好好聽長官的話，做個優秀的美國軍人，賺錢回來!
麥克與麥克太太力勸小伍不可，馬上會分發伊拉克前線，千萬不可! 會丟性命成殘廢，他是你的獨生子!
小伍用一種信心滿滿，不欲他人干擾左右的語調說，是神的意旨，神會保守他完全，還有其他零碎保證的話。這時麥克腦中一片空白，完全聽不進去，完全不認得眼前這個女人是誰。
李秦加入話題，說，沒關係的，沒辦法啊!李秦其實知道，如果是她自己，要她的命都不會送自己兒子去戰場。
麥克勸了許久，突然跳起來，指著小伍李秦大罵 : 妳們是瘋子!瘋子! 散會後，麥克太太回到家，心亂如麻。她打開家中的大冰箱，把食物全搬出來，又瘋狂地到處找東西，打包三大包，好像把能給的都拿 出。打電話給伍，小伍，我有幾本書和食物要送妳兒子，我送過去。 見了面，小伍懶懶地，看著遠方說，妳真是，不要送東西啊!那是她 的自尊與執迷。
（一本書冊，她小心翼翼捧著橫過路口。厚厚寫著“人“，一個個一字字名姓， 她撫摸著。那些人的擺動，那些靈魂的姿態，就在目前，就在人來人往的表情， 走入人的歷史，人的土地。幸福，不幸，呼嘯在書的邊緣。文學啊!）
李秦栽培小孩，像所有最好的父母，是極度瘋狂的。所以她的小孩都極愛母親，母親肯為他們做最低下的工作，他們看在眼底。
陳國的父母在中國買房子，要陳國寄錢。李秦大叫，我們自己都沒有房子，你要孝順父母，怎不知要孝順我啊?李秦和婆婆冷戰，兩個孩子都不接奶奶和陳國的電話。
某個星期天下午，李秦和陳國正要出門，租屋辦公室來電話，陳太太，請到活動中心，有事商量。兩人悠閒地走去。進活動中心，忽然大門開，大批彩色氣球頭頂轟然落下，歡呼聲起。
李秦笑開了，原來，許多附近的朋友都來了，都是熟面孔。兩個兒子蹦蹦跳跳，一人彈鋼琴，一人唱歌。
這是李秦的五十大壽。兒子導演的，兩個兒子打電話給李秦的眾位朋友，有遠從聖地牙哥來，並盛大放映寄自中國的親友祝賀影片。兒子們把李秦過去的錄影帶和照片都剪輯帶來了，兩人作詞譜曲多首歡樂的生日歌曲。
李秦驕傲地想，你看，他們多有天賦!李秦的幸福，抵達極點，她的眼淚!
陳國原也不知情，笑著站立一旁。
幸福的李秦，長得並不美的李秦，原來有如此驚人如此美的幸福!
在生命的歡呼聲中，李秦一直謝謝謝謝。
宴會進行中，忽然，李秦偷覷了一眼陳國，陳國有些孤單地站一旁， 不時擺弄手上的咖啡。
李秦於是輕微一個冷笑。
一絲絲，很輕微。
在天地之間。
（你嚮往過怎樣的人?怎樣的理想?風雨中，搖搖擺擺的形體。幸運中，清清白白的人形。願昆蟲，帶著它驕傲的本性。花朵，擁護它純粹的思考。願大自然，願人性底層。豐豐富富。）
麥克說，小伍，妳願意來我們家當保姆嗎?小伍說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話，答應了。
這時候，小伍的兒子已經前往伊拉克。 某天，暗暗的天色，小伍在工作房洗衣，客廳中李秦拿著電話大叫。
小伍，小伍快來!有妳寶貝兒子的消息了!
小伍跌跌撞撞，哽咽聲，奔過去。
那走步，那女子的呼息斷斷，慌慌閃動的眉顏。
小伍，快點嘛!
小伍一回神，那深沈，直直向世界奔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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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散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