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讀《紅樓夢》是在中學階段，那時唸中國文學，課文中有黛玉初進榮國府一節，由此節，進而讀全書。印象中，我沒從頭至尾把全書看一遍，只是跳著讀。年少輕狂，人生閱歷淺薄，讀後也不甚了了，只對當中寶黛愛情及若干風月情節有些微在意。中學畢業後，到中文大學讀哲學，文學就更荒疏了，故此我從不認為自己會再讀《紅樓夢》。

直至今年九月，一連串個人的存在感受，令我很想重讀《紅樓夢》。賈府的由盛轉衰、寶黛愛情終成虛話，我感受尤深。不過，生命存在的感受可召喚你去讀某書，不代表你憑此即可讀好某書，後者涉及技術及學力問題。我初時逐回逐回讀下去，做札記，但未幾便發覺有問題，很多地方紅學研究者都涉足過，有相當出色的成果 (俞平伯在紅學的成就尤其耀眼)。有見及此，我決定轉移先消化當代紅學研究的一些成果，再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紅樓夢》。

帶上眼鏡，很多不明白的地方都看得通，我還愛上八七年版的央視《紅樓夢》，選角合宜，情節貼近原著，最精彩莫過於後七回，不依程高本，按脂批及前八十回伏線疏理出另一個更適切的結局，唯黛玉因金玉成婚而氣死、史湘雲成船妓，未免有點敗筆。可是，整體來說，是一部有誠意、有水準的作品，劇中的歌曲如晴雯歌、葬花吟也很動聽。

重讀《紅樓夢》，我已不是少年，而是中年。當初對愛情的憧憬，都被現實沖散而幻滅，接下來是健康問題、家庭問題、事業問題。賈寶玉的無奈，我不能全感受，但也領略到一二，都夠受了。

文史哲，在促進城市經濟繁榮，在成就個人幸福美滿的生活言，可能是無用的。

很簡單，刻下香港文史哲工作者何其多，但經濟發展未有因此而不停滯，產業空心、轉型失敗、深圳趕上，香港連政治自主都丟失了，文史哲工作者在這一處境下卻只能日日悲鳴，嘲諷一番，其無用可知。

至於個人幸福，我常舉一例，在岳母岳父面前，你說自己很有學養，很愛很愛他們的女兒，他們就會把女兒交給你嗎？不會。他們仍會叫女兒選個好的，好的就是指事業有成就，賺得多些錢。

所以正常人都不太講文史哲，甚至看不起文史哲，以為讀文史哲都是不肯面對現實，是「離地」。

但是，至少就我看來，人是否只為經濟賺錢娶妻生子建立事業而生？能夠賺錢娶妻生子建立事業，又代不代表你很成功？可以想想兩個例子，一能養妻活兒有幾億事業王國的富豪，內心空虛，以剝削為樂，這人算不算得成功？一只知為客戶在法庭辯護的大律師，不依真理，只知為客戶做事，賺了很多錢，又算不算得成功？我們似不會認為他們成功，成功另包含他們所沒有的元素。

事業、金錢、經濟增長是必要，但成功，或者至少做回一個真正的人，尚有重感情、求真理、嚮往美的一面。文史哲如果有價值，它的價值就在於靈魂的薰陶，令人更像一個人。

有謂曹雪芹的《紅樓夢》是部文學作品，我不認同，誠如周汝昌所言：

根據我個人的理解，《紅樓夢》不是一部簡單的小說。我剛才已經說，它包含文、史、哲，還有很多，這是簡單說。從這個方向探討下去，是無窮的前景，燦爛輝煌，看看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都是什麼，算一算帳，基本理解，有哪幾點，曹雪芹怎麼對待這幾點，他怎麼看。他又有什麼繼承發展，他又有什麼新的發揮、新見解，都在這裡。往前看，咱們要不要咱們中華民族文化，要。要，你要離開《紅樓夢》我敢這麼說，你光看孔子、孟子，不行。不是不行，是不夠，太古老，離我們的距離遠了。你找一個近現代的，跟我們的關係最密切的，能直接打動你頭腦心靈的，是哪一個作品？《紅樓夢》。

在今天很多「貼地」、持常識觀點的人眼中，曹雪芹晚年窮得「舉家食粥酒常賒」，靠賣畫、親友接濟過日子，何其失敗！賈寶玉簡直是 loser。

然而，曹雪芹也好，賈寶玉也好，他們都是有情人，是「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的人，生命影響生命，世間倘有人因讀《紅樓夢》而變得有情，他們又怎能說是不成功？是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