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文政赫儘量不引人注目地站在一個角落裏,手裏不能免俗地端著一杯紅酒,靜靜地觀察著大廳裏衣香鬢影的人群,這本來是一個算是上流社會的慈善募捐餐舞會,由一些在本市投資的港臺及海外商家聯合舉辦,邀請的也都是本市真正有身家的那些人,應該來說,是沒有他什麼事的,只不過為了保證捐款的正確用途,同時還邀請了律法界的一些所謂嘉賓,以備宴會結束之後完成一些必要的法律程式,而他,基本是被拉來湊數兼看熱鬧的。
本來這張給海赫事務所的請柬是給了安然的,順便她還可以做為周彬的女伴出席,但是不巧的是周彬臨時有事不能來了,她大小姐連晚裝都買了新的,心情愉快地去做了頭髮,聽到消息大發雷霆不說,轉手把請柬扔給了文政赫,他只好過來撐一個晚上。
自從上次把話說開之後,他和李善皓之間,就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氣氛當中,不能算是融洽,更不能算有什麼衝突,只是很安靜,各過各的,除了飯還在一起吃之外,基本連話都說不上幾句了,一開始文政赫也努力過,可是李善皓根本把他當成空氣般不存在,加上他腿傷漸好,自己活動也比以前自如,不用他幫忙,更加沈默寡言,慢慢的,文政赫也覺得房間裏沒有任何回音,簡直像是自己在自言自語,不知不覺,他的話也少了。
不能放棄啊,絕對不能放棄,他不停地提醒自己,只要稍稍一鬆手,他們之間就真的完了,現在,李善皓已經自己扯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繫,如果連他也放棄了,那麼,一切就根本無法挽回了!
今晚上沒有在家陪他,不知善皓在做什麼?雖然他上班也有快半個月了,善皓也去做了第二次復查,骨頭長得慢是慢,卻也在癒合中,只剩下最後的二十天,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了,可是,一旦自己不能陪在善皓身邊,心裏總是不能放下他,腦海裏總是浮現著善皓一個人在房間裏,孤零零的樣子,有工作的時候還好點,像現在這樣,純粹是在浪費時間,要他看著這些認識不認識的人談著他根本不感興趣的話題,還不如趕快回家,哪怕光是看著善皓,也會安心一點。
第一千次地抬腕看看表,已經快九點半了,離舞會結束只怕還早,實在無聊,他悄悄地離開大廳,走到旁邊幽靜的過道裏,掏出一根煙來點燃。
剛抽了兩口,走廊盡頭的休息室的門開了,首先是幾個身穿正式黑色晚禮服的男人走了出來,靜悄悄地四下打量一眼,很有默契地散開,接著從房間裏射出的黃色燈光勾勒出一個窈窕的身影,柔和甜美的聲音似曾聽聞:“留步吧,裘先生,不用送了。”
本次餐舞會的承辦人裘以文也出現在門口:“海夫人,這次真是感謝你的善款,我們將來會把帳目整理好,給你過目的。”
海夫人!文政赫不由自主地抬眼看過去,果然是那位香車美人!依舊雍容華貴,舉止優雅,嫣然一笑足以傾國傾城:“做善事何必求回報,我才應該感謝裘先生給我這個機會呢,那麼,我告辭了。”
“請代我向海先生致意,希望下次可以有機會一起打個球。”
“裘先生誠意邀請,外子一定很高興,不過到時候還要請裘先生手下留情一二,別讓他輸的太沒面子。”
“哈哈,哪里哪里……”
在他們寒暄的時候,文政赫已經疾步走了過去,可惜還是慢了一步,海夫人在幾個人的護衛下,披上一件雪白的狐皮披肩,拐過走廊的那一端拐角,眼看就要消失,情急之下,文政赫喊了出來:“海夫人!請稍等!”
他的聲音在幽靜的走廊裏居然引起了回聲,海夫人身邊的幾個人立刻訓練有素地開始應對,兩個人脫離了隊伍迎著他走過來,平板的臉上毫無表情,剩下的人中有一個低聲說了一句什麼,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海夫人!請等一下!”文政赫不知怎麼,竟然有些心驚,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壓了上來。
那窈窕的身影停住了,回過身來借著微弱的光線辨認了一下,露出一個美豔如花的笑容:“是文律師啊,真巧,在這裏遇見你,好久不見了呢。”
旁邊那個打電話的人似乎試圖勸阻,低聲說著話,被海夫人擺手制止,他無奈地做了個手勢,別的人紛紛退開,文政赫才得以走到她的面前。
這次她的裝束又和之前不同,整一套白金鑲玻璃翡翠的首飾,綠得象一灣深譚,更加襯得她粉雕玉琢的皮膚白嫩細膩,金色的晚裝,雪白的狐皮披肩,雖然文政赫不太懂行,也明白,這一身,絕對不是安然這樣的白領女性能買得起的。
“一向還好嗎?”她主動伸出手和文政赫握了一下,笑盈盈地問。“也好久沒見到善皓了呢,他還好嗎?”
剛才走得太快了,文政赫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才能平穩地說出話來,聲音裏卻帶著一抹憤懣:“善皓嗎?還算是好吧。”
海夫人稍微怔了一下,仿佛瞭解了什麼,綻開笑容:“他還在鬧脾氣?也難為文先生了,善皓有時候還像個孩子,要人順著才行的……嗯,今天已經很晚了,我不方便到府上去拜訪,改天如果文先生有空,一起喝個茶好麼?”
她微微側頭示意,一邊的男子立刻從胸前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雙手遞給了文政赫,她微笑著解釋:“這是我家裏的號碼,文先生什麼時候方便,我們再聯繫吧。”
文政赫出於禮貌,下意識地伸手接了過來,簡簡單單的白色卡片,中間印著三個秀氣的隸書小字:海遺珠,背後是一個電話號碼。
“那麼再見了,文先生。謝謝你一直照顧善皓。”海夫人點點頭,就要離開,文政赫捏著卡片,強力壓制住心裏的怒火,冷淡地說:“海夫人,請稍等,我不是為了和你攀交情而來,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身邊的幾個男子臉色大變,看樣子幾乎就要立刻出手教訓他一頓了,海夫人雖然驚訝,仍然不失風度地笑著,只是略略睜大了美目,期待地看著他:“請說。”
文政赫咬了咬牙,直視著她,慢慢地問:“當年,你接走善皓的時候,我也曾經給過你一張名片,請你,好好照顧他,如果出了什麼事,打電話給我……海夫人,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善皓被趕出來,我並不怪你,善皓本來就是我的責任,不是別的任何人的,我只想問一句:你為什麼都不通知我一聲,讓善皓在我根本不知道的情況下流落在外?他這段時間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他差一點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就死在什麼地方啊!如果你認為他是負擔,是累贅,你只需要打一個電話給我就可以了!你為什麼,連這點事都不願意為善皓做呢!”
他越說,海夫人的眼睛就睜得越大,神情也越來越驚訝,儘管化了晚妝,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臉色變白了,等他說完的時候,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的護衛,遲疑地說:“我不明白……文先生你的意思是……當年善皓離開,並沒有去找你?!”
“當然沒有!”文政赫一想起來心裏還是疼得揪成一團。“我找到他,還不到三個月!”
“那……不可能啊!”海夫人急切地說,“那一天,我開車帶他回到城裏,路上他就說,還是想去找你,我當時還笑話他離不開你,還鬧彆扭,無非是看著你無論如何都會寵他疼他的份上,然後他拿走了你的名片,我把他送到你們住的樓下,一直看著他進去才離開的!我以為他總是和你在一起了,他怎麼會……怎麼會沒有呢?!他沒有去找你,那他這大半年都是怎麼過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目光淩厲地一掃身邊站著的男人:“去年夏天,我還說過,要請善皓回來住幾天,你們是怎麼說的?說他和文先生一起旅遊度假去了?是不是?”
那個男人額頭上迅速滲出了冷汗,躬身作答:“夫人,是海先生的意思,當時小少爺剛出生,夫人身體不是很好,海先生說,這件事,慢慢查就好,不要讓夫人知道再煩心了。”
“是嗎?”海夫人的笑容依舊,只是讓人不寒而慄。“那麼,時至今日,查到了麼?要不是今天碰到文先生,我還被蒙在鼓裏呢!”
文政赫心裏早已經亂成了一團,他總以為,理所當然的,是海夫人的家裏不能容留善皓,因為他畢竟是坐過牢的,言辭之間恐怕也不會太客氣,所以善皓才被迫離開,又因為僅剩的自尊不願意再去找他,以至於淪落到之前的境地,善皓自己的話裏,也隱隱約約有這樣的意思。可是,今天問起來,卻不是這麼回事!
這兩個人之間,總有一個人說了謊,是誰呢?
是善皓!
海夫人根本沒有欺騙他的理由,雖然不是很瞭解,但以她的家世背景,完全不用敷衍文政赫這樣的人,她說的合情合理,善皓既然騙了自己,當然也有可能騙她!那麼完美的謊話,慎密的思路,也正是善皓能幹得出來的!
善皓對自己說謊了……為什麼呢?
那個男人還在低聲辯解著:“屬下的確派了很多人尋找,到處都找遍了,但是,始終沒有消息,不知道文先生,是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
“算了!”海夫人揮揮手。“現在還說這些有什麼用,不怕被文先生笑話嗎?!”
她轉身對著文政赫,抱歉地說:“對不起,文先生,是我的錯……聽你說,善皓吃了好多苦,那他現在怎麼樣了?還好嗎?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到府上去看看他?我一直把他當親弟弟一樣,知道他過得不好,我心裏……也很不好受。”
“是我錯怪夫人了,該道歉的是我才對。”文政赫反而覺得有點狼狽了。“當然隨時歡迎你來,善皓一個人在家,天天對著我,難免會悶……”
海夫人迫不及待地說:“那我現在可以過去嗎?”
“現在?”文政赫有些猶豫,事先也沒有跟善皓說一聲,說不定他已經睡了,就這麼冒失地把她帶回去,萬一……善皓又開始亂發脾氣亂說話怎麼辦?上次的事安然到現在還耿耿於懷,再得罪一個可怎麼辦?
“夫人……”一邊的男子也上前勸阻。“已經很晚了,海先生會擔心的,小少爺也快醒了……還是改天吧。”
“是啊,今天真的晚了,我怕善皓,已經睡著了……不如改天?”文政赫提議。“如果海夫人明天有空的話……”
“那就明天了。”海夫人果斷地說。“明天午後兩點半,可以嗎?”
“好的。”
海夫人咬了咬紅豔的下唇,黯然地說:“這一次……真是不好意思,唉……那麼,明天見了,文先生。”
她頷首致意,回過身去,在護衛的簇擁之下離開了。
文政赫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四十了,悄悄推開臥室門一看,房間裏一片漆黑,果然李善皓已經睡了,他在自己房間洗漱完畢之後,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摸索著把地上的被褥鋪開,躺了下來。
附近傳來善皓均勻綿長的呼吸聲,顯示他睡得很沉的樣子,文政赫一開始卻毫無睡意,翻來覆去地想了半天,對於善皓為什麼要對他和那位海夫人撒謊,他還是弄不明白,直接問善皓嗎?他絕不會告訴自己的,也可能明天大家見了面,不用他問,海夫人就全問了,可是,明天的見面,到底會是個什麼局面,會不會弄到最後又是個爛攤子,他心裏也沒有數。
他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大約又過了半個小時,等他微微發出鼻鼾的時候,背對著他躺在床上的李善皓,忽然睜開了眼睛。
沒有從夢中醒來的睡眼惺松,漆黑明亮的眸子靈活地四下掃視著,最終停留在沉睡的文政赫身上,過了一會兒,他吃力地用手臂撐著自己的身體坐了起來,微微仰起頭,追逐著空氣中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
清新的海風氣息裏帶有一絲南洋風味的微甜,這個味道,不會錯的,是法國的一家香水廠一年限量只生產一百毫升的那個牌子:滄海明珠。
這個世界上,這種獨特的香氣只屬於一個人:
海遺珠。
他還是沒有什麼表情,扶著牆下了床,沒有用拐杖,直接用自己還沒有完全癒合的左腿著地受力,撐著自己的身體,一瘸一拐地走進了浴室,在裏面艱難地換上了一條黑色的褲子,石膏有些礙手礙腳,他乾脆把褲腿扯開了,身上還穿著睡衣,就在外面裹上了一件薄外套,套上一雙舊運動鞋,就這麼走了出來。
文政赫還在安詳地沉睡,渾然不覺他的善皓,又在離他遠去……
而李善皓,似乎是一點留戀,一點猶豫也沒有,從頭到尾的動作都儘量迅速,打開臥室門的時候甚至吝嗇於回頭看一眼,儘快地穿過客廳,打開門,走了出去。
午夜兩點,走廊上靜得有如死城一般,昏暗的壁燈照著他蒼白的臉,更像一個幽魂。
李善皓飛快地看了周圍一眼,確定沒有人出現,扶著牆,慢慢走到電梯前,按了下降的按鈕,這短短幾步,對他沒有長好的骨頭來說,已經是莫大的痛苦,劇烈的疼痛由左腿襲上來,他死死地咬緊牙關,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呻吟出聲。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他勉強挪動著身體,幾乎是撲了進去,起初還想扶住電梯的壁撐住身體,但是身體實在不聽使喚,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上,左腿被狠狠壓了一下,瞬間差點疼暈了過去。
他閉上眼睛,等待最初一波痛苦過去之後,咬著牙調整了一下身體,站是暫時站不起來,只好坐在地上,顫巍巍地伸出手,按下了一樓的按鈕。
電梯門無聲地滑上,輕微顫抖著開始下降,他這才微微舒了一口氣,露出一個慘然的笑容,放鬆地把頭向後靠在冰冷的壁上,目光看著逐層亮起的小燈,雙唇微啟,低聲地說:“政赫,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眼淚從臉頰上緩緩地流下來,掛在他尖削的下巴上,被燈光映得象兩顆晶瑩的珍珠,他還是微笑著,低聲地說著以前沒有說過,以後也許再也沒有機會說的愛語,不能在文政赫面前說的“我愛你。”
電梯每下一層,他就說一句,說到第十三句的時候,電梯停下,門開了。
他望了一眼電梯門外空蕩蕩的大廳,伸手抓住扶手硬是忍痛站了起來,凝望著鏡子裏自己蒼白的,還帶著淚痕的臉,慢慢把手放了上去,輕輕碰觸著鏡子冰涼的表面,笑著說了最後一句話:“李善皓,不要怕……”
他扶著牆走了出去,背後,電梯門叮地一聲合攏了,好像把他的過去也同時關在了這棟大樓裏。
外面,正是黑夜。
當文政赫從一個噩夢中突然驚醒的時候,已經是晨光初露了,他抬手抹掉一頭的冷汗,夢的內容已經記不清了,只有錐心刺骨的疼痛從夢裏跟他到了現實,醒了還在壓抑著他的呼吸。
時間還早,就別起來了,免得驚動了善皓,他這麼想著,側頭看看旁邊的床上,想看看李善皓睡得可安穩,觸目所及,床上是空的,被子散亂地堆在一起。
善皓去上廁所了?怎麼也不叫自己一聲呢?又在鬧彆扭嗎?文政赫一邊無奈地想著一邊坐起來,打算去看有沒有什麼自己可以幫忙的,不料浴室的門竟然是半開的,裏面毫無聲息。
“善皓?善皓?!”他有些奇怪了,難道善皓餓了或是渴了到廚房裏去了嗎?可是這兩個多月來這樣的事從來沒發生過啊!他那個倔脾氣,就是真的餓了渴了,沒有自己再三詢問,也是不吃不喝的,今天怎麼?
他爬起來,走出臥室,整套公寓房間靜悄悄的,不像有別人在的樣子。
“善皓!善皓?!你在哪里啊?”
沒有任何回答,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善皓?!善皓!別開玩笑了!快出來啊!善皓!別嚇我了!善皓!善皓!出來啊!”
依舊是寂靜無聲,和之前他一個人說話,李善皓不言不語的那種寂靜不同,現在真的是一片死寂,只能聽見他說話的回音。
這個房間裏,除了他之外,沒有第二個人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文政赫的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沖過去一把拉開了陽臺門,撲到欄杆上,清晨凜冽的寒風抽打著他只穿著睡衣的身體,他也根本沒在意,心跳得幾乎要從嗓子裏蹦出來似的,往下看去。
沒有!樓下的草地一如平常的枯黃,也沒有人圍觀。
他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氣,隨即又被更大的焦慮包圍:善皓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為什麼不在房間裏?他的腿傷還沒好,行動不便,哪里也去不了啊!
回到臥室裏,摸了一把被子,是冷的,沒有殘留的體溫,證明李善皓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了,文政赫看看表,才剛剛六點多,那麼,善皓是在夜裏離開的?他到底去了哪里?
來不及多想,他匆匆換上衣服抓起車鑰匙下了樓,百忙之中不忘寫了一張便條貼在門上,如果善皓等會兒自己回來的話,發現他不在了,也不會太著急。
善皓,你到底在哪里?
中午十二點鐘,安然保持著完美的笑容送走了最後一批本該由文政赫負責的委託人,坐倒在椅子上懶懶地轉了兩圈,連動都不想動了。
“死人文政赫!要逃就逃得徹底些,今天別讓我逮到你!”她有氣無力地罵著。
電話忽然響了,她一把抓起來,不悅地問:“喂?!哪位?!”
“張律師?”是接待處的小姐。“周總打電話過來,在外線,您的手機是不是沒有開?”
安然這才想起來一早來的時候把手機和大衣一起放在更衣室裏了,忙到現在,根本還沒來得及拿出來,她瞥了一眼鍾,生硬地說:“什麼事?我現在沒空接他的電話,回掉!”
“啪!”地扣上電話,她繼續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轉著,無聊地望著天花板。
門忽然被人猛地推開了,安然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看是文政赫,一上午的怒火全都湧了上來:“文政赫!我還以為你是死了呢!原來你沒事,還敢大模大樣地冒頭啊!說!今天上午到哪里去了?就算你有什麼突發情況,也該跟我說一聲吧?我到處撒謊說你得了重感冒躺在家裏,這才把客戶都敷衍掉,你可好!現在又活蹦亂跳地出來了!”
“安然!”文政赫雙目赤紅,連門都來不及關,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了兩下。“現在什麼都別說了!善皓……善皓失蹤了!”
“失蹤了?”安然擰起了兩道秀麗的眉毛,一眼看見門外幾個下屬在探頭探腦,嬌喝一聲:“看什麼看!沒事可做了嗎?”大步過去用力關上了門,這才轉過身來問:“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六點多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看樣子,是在夜裏離開的……他什麼都沒有帶!身份證,錢,連拐杖都沒有帶!”文政赫焦躁地在房間裏轉著圈子。“我去過了工地,去過了收容所,開著車轉遍了整個市……都沒有!他腿還沒有好,連路都走不穩,你說!他能去哪里?!”
安然伸手示意他冷靜一點:“你先別急,昨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沒有?比如說,他跟你說了什麼話?或者是你說了什麼話?李善皓的心思細得很,是不是你說錯了什麼?!”
“昨晚上我不是代替你去參加那個餐舞會了嗎?回家已經十一點多,善皓已經睡了!我什麼都沒說啊!之前我回家換衣服,給他煮了粥看著他吃下去才走的,善皓現在根本不和我說話!再說,我怎麼會說錯話得罪他呢!”
安然聳聳肩,涼涼地說:“這我倒相信,你疼他都來不及,恨不能把他捧在手裏護著,我想,你也不可能得罪他,那麼,是不是你去應酬沒在家裏陪他所以生氣了?昨天是不是你們的什麼特別的日子?”
聽她的說法文政赫有點發愣,想了想斷然說:“不可能!平時上班,晚上我有時候也會出去應酬,善皓從來沒有在意過這個,昨天也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問題是,他要是賭氣離開的話,起碼應該帶著自己的身份證!可是他什麼都沒帶啊!”
“那麼……”安然腦子裏掠過一個可怕的想法,她吞吞吐吐地說:“文政赫……他腿腳不方便,又沒帶錢,應該走不了多遠……你有沒有在附近看看……比如說馬路上,或者是樓下……”
文政赫的眼神痛苦得讓她不忍再說下去,立刻聲明:“當我什麼都沒說。”
“我看過了……”話一出口,文政赫仿佛自己也不能承受這個可能似的,把頭轉了過去,望著窗外,悶聲說。“沒有……感謝老天,幸好沒有……”
既然文政赫說看過了,那一定是連垃圾箱老鼠洞都翻過了的徹底,安然忽然靈光一閃:“會不會……他根本不是自願離開的?所以才什麼都沒有帶?!”
“安然,你當我是死的嗎?”文政赫心情極差地說。“我和善皓睡在一個房間,相隔不過半米,如果有人闖進我家裏,就在我身邊一聲不出地把善皓帶走是不可能的!難道善皓不會掙扎呼救嗎?再說,門鎖都是好好的,根本沒有被人闖入的痕跡啊!”
安然在心裏嘀咕了一聲:哼,還誇口什麼,人不是也一聲不出地走了嗎?你還不是一樣不知道,但是她現在是萬萬不敢說的,只得進一步問:“那你昨晚上,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什麼特別的事?”
文政赫猛然想了起來:“對了!我碰見了那個香車美人,她叫海遺珠!我們約好了今天下午兩點她到家裏來見見善皓的!”
“咦?!會不會,李善皓是為了躲避她才……”
文政赫有點疑惑:“可是,我什麼都沒跟善皓說啊,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他為什麼要離開呢?他一直要逃避的人,不是我嗎?”
“不會那麼簡單的。”安然的眼神忽然變得熾熱起來,一種即將面臨挑戰的熱情。“還有什麼?她說了什麼?”
“喔,對了!她說,當年她接走善皓之後,是善皓自己要走的,他騙她說,想通了,要去找我,拿著我的名片,在我樓下下了車,進了門,然後……沒有來找我,而是自己走了……她也一直以為,善皓是跟我在一起。”
“不是假話?”
“看起來,不像,是善皓說了謊。”
文政赫想起來心裏又是一痛。“善皓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恨我,不想見我,我不怪他……現在我已經不敢奢望我們能在一起了,只要他好好的就行……只要他能好好的,讓我幹什麼都行啊!”
善皓,善皓!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就把你受的苦千百倍地加在我身上,讓我替你承受這一切吧!
安然按他坐下:“事到如今,你再急也沒有用,我看,你坐下來等就行。”
“等!”文政赫差點咆哮起來,“善皓現在不知道在受什麼樣的罪!你卻叫我坐下等!?等什麼!等著給他收屍嗎?”
“文政赫我警告你!今天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原諒你這一回!你給我聽好了!本小姐叫你等當然是有原因的。”安然瞪大了眼睛說,“那位海夫人不是說了今天要過來見李善皓嗎?如果事情和她有關……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和她有關,那麼,她就不會來了對不對?”
文政赫恍然大悟:“如果她來了……”
“你不在家,她起碼也會打個電話問問是不是?如果她不打,就證明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那就可以肯定,李善皓在她知道的什麼地方。所以,你就等到兩點吧,反正你現在什麼頭緒都沒有,與其出去亂找,不如在這裏等著好了。另外,我還有點事要和你說。”
“安然……”文政赫無奈地說。“我現在心裏亂得很,你也知道善皓對我有多重要,他就是我的命啊!有什麼事,不能以後再說嗎?”
安然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以為是本小姐自己的事嗎?錯!有什麼事本小姐自己也能解決,用不著你,當然是有關你的寶貝李善皓的!”
聽說是有關李善皓的,文政赫立刻集中起全部注意力聽著,安然卻又不忙著說了,親自出去替他沖了杯咖啡,拿了幾塊餅乾一起端了上來。
“自從上次李善皓跟我胡說八道之後,我就留了心。”安然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擺出一副認真的樣子。“因為李善皓,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他的一舉一動,包括五年之前的,現在回想起來,都很可疑。你不是一直說,李善皓投案自首,不是為了跟你賭氣嗎?我現在,也這麼想。”
她迎著文政赫懷疑的目光,鎮定地扳下手指:“一,他根本沒必要這樣做,當時,如果你什麼都不說,他是安全的,而以你對他的感情,你絕對,什麼都不會說,而且,就算出了這樣的事,你對他的感情,依然不會變,這連我都能看出來,他自然也知道……”
不知為什麼,她微微歎了口氣,接著說:“第二,從事發到他去投案,也不過一個小時吧?甚至還不到,你算算,在這一個小時裏,他做了多少事?收集證據偽造毀滅證據的第一現場,和昌茂的有關人員串供,指使別人毀滅證據,所有的一切,他都是在一個小時內完成的,當時他的頭腦絕對冷靜,絕對超常發揮,思考也絕對慎密,後來他的證詞你也是聽到的,明知是假的,卻滴水不漏。”
“第三,他最後被判了四年,說實在的;判得過重了,就算他把所有的罪都攬到自己身上,也還是重了,當時案子查不下去,並不因為是他毀滅了什麼關鍵證據,而是有人從上面施加了壓力,這你也是知道的,但是,總得有個理由對社會輿論交待吧?只好全部歸罪於他,把他當作一個靶子,正好,你又在對首犯窮追猛打。”
文政赫專注地向前傾身:“你的意見是……”
安然遺憾地搖了搖頭:“到現在,還沒有什麼想法,你的寶貝李善皓啊,可真是一個矛盾體,我剛托了人弄到情報,還沒來得及總結呢,對了,我想你一定還不知道,他在獄裏發生的事情。”
文政赫沉聲說:“我不想知道!”
善皓在牢裏受苦是一定的,他連想都不願意去想,因為是他自己親手把善皓送進去的啊!善皓所有的痛苦,都來源於他,不是別人,是自己這個發誓要愛他照顧他一生一世的人!
無論他經歷了什麼黑暗的事情,自己對他也只有一生的歉疚和愛,決不會有任何別的想法,既然如此,知道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猜你也不知道。”安然冷哼一聲。“虧我還用美人計跑去瞭解情況……喂,別那麼一臉痛苦相,不是你想的那種啦!李善皓入獄後三個月,裏面就想調他去做工勤啦、食堂啦一類比較輕鬆的工作,我們當年走的路子花的錢可沒有白費,可是他啊,就是不幹,一直隨著大隊出苦差,修路挖石頭背磚下田……第兩年的時候,作為服刑改造表現優秀的模範犯人,有個減刑的機會,哎,別看我,我一點都不知道,那時我們事務所不是才開沒多久麼?大概你也不知道吧?是他自己拒絕的,沒人知道原因,我問起的時候那邊也是莫名其妙,按理說這樣的好事就像天上掉餡餅,誰不搶著啊,你的李善皓,偏偏不要。”
她的聲音忽然有些放低了,“第三年的時候,他胃出血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可以辦保外就醫的,他就是不辦,血色素剛恢復到8,就又回監獄了……獄醫說他胃不好,要他吃點軟的東西,監獄裏的飯和學校比也差不了多少,硬得和子彈一樣,他只好每一口都仔細地嚼過才往下嚥,吃得慢,過了時間,只好餓著……你的體檢報告上沒有寫吧?他自己,硬是把這些事都壓住了……不過還好,除了這些,在裏面,也沒有受什麼苦,據說他之前曾經幫一個人辯護過,挺有背景的,剛進去的時候,有個人想找他茬,被不知什麼人堵在浴室裏揍了一頓,差點就殘了,自此再也沒人敢惹他,我還挺奇怪的呢,原來李善皓的路子,比我還寬。”
文政赫已經聽得呆了,四年裏他在牆外徘徊的日子,僅僅一牆之隔,善皓在裏面到底是怎麼過的啊!為什麼這麼多的事,他竟然沒有問過呢!善皓到底在想什麼?他有過可以提早出來的機會,但是自己卻給放棄了?!為什麼啊善皓!你就是不願意原諒我,也不該拿自己的生活開玩笑啊!
他默默地垂下了頭,安然也不說話了,房間裏只剩下時鐘的滴答聲,外面的太陽依舊很好,暖氣也開得很足,可是兩個人,卻都有一種寒冷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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