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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6/26 09:15:15瀏覽260|回應0|推薦2 | |
第十四章
年輕的骨科醫生在臨近下班的時候接診了這樣一位奇怪的病人,病人本身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只是一個普通左脛腓骨骨折外加腳上已經化膿的的開放性創口,和他以往看的這類病人一樣,都是建築工地上沒有勞動保障的民工,衣衫襤褸,好像一年都沒有洗過澡一樣,散發著難聞的味道,不過送他來的那個人就很奇怪了,怎麼看也像是個有一定身份的人,難道是建築隊的老闆?可是和病人說話時如此低聲下氣,簡直像是車禍肇事者才有的謙卑,每一件事都要柔聲徵求對方的意見,偏偏對方還不願意理睬他,通常要說了兩三遍才得到一個微微的點頭或者搖頭。 他拿著X光片子和報告看了看,如實地告訴他們:“對位不好,是不是在骨折初期沒有進行復位?你看,這裏,只接上了二分之一差不多,但是,骨痂已經形成了,你大概是什麼時候骨折的?” “有兩個星期了。”文政赫代答,自從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帶出工地之後,李善皓就一直低著頭,什麼都不說。 “這樣啊……我只能給你們提出建議,如果就這樣打上石膏,將來骨頭也只能接上差不多二分之一,雖然不太影響日常活動,但是一定的運動障礙是免不了的,要麼,就住院,通過手術把骨頭重新復位,你們先考慮一下吧,等會兒到清創室來,我給你處理一下腳上的傷口。” 文政赫看看李善皓依舊低著頭一言不發,只好自己開口:“對不起,醫生,請問,這個運動障礙,究竟指哪一方面的?影響有多大?” “啊,這個基本上,就是不能負重,也不能長時間的站立行走,別的沒有什麼。”年輕的醫生再度舉起片子對著光看著。“如果他經濟上有困難,不做手術是完全可以的。” “錢不是問題。”文政赫急躁地打斷了他的話。“如果做手術,可以復原得更好是不是?將來他的身體……也不會留下後遺症?” “那當然。” 文政赫低頭看看李善皓,輕聲在耳邊說:“那我們還是做手術吧,好不好,善皓?為了你的將來,你就暫時忍忍,別回家了,先住院一段時間,出院了再回家好好調養身體……好不好,善皓?我會天天來陪你的,聽話,善皓?好不好?” 李善皓忽然冷笑了一聲,沙啞著嗓子說:“你當然好,打斷的又不是你的骨頭。” 文政赫被嚇了一跳,年輕的醫生倒是聽明白了什麼意思,解釋說:“手術中會鋸開已經長好的骨痂,是會有一定的痛苦,但是通過麻醉……” “我明白。“李善皓一口截斷了他的話,堅定地說:“我,不住院。” “善皓,這……”文政赫開始頭疼了,按常理來說,他應該勸善皓住院,怎麼也不想讓善皓將來的生活受到任何一絲影響,但是……如果真的按醫生說的,要從新鋸斷骨頭重新復位的話,善皓又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自己照顧得再好,也不能代替他疼,代替他苦……看他那麼單薄的身體,還經得起這樣的折騰麼? 好像感覺到了他的猶豫,李善皓看都不看他的說:“你慢慢想吧,我先走了。” “善皓!”文政赫立刻伸手摟住他的肩膀,不讓他起身,溫言勸道:“其實……手術前後一共就那幾天,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嗯?能不能……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我會一直陪著你,行嗎?這是為了你好啊,善皓。” 他說了半天,李善皓什麼也不說,臉朝著門外,只等他一鬆手就起身離開的模樣,年輕的醫生偷偷地看看表,在心裏歎氣,礙於身份,也不能一直盯著人家,眼睛尷尬地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你說夠了沒有,文律師?”最後李善皓不耐煩地回了一句,文政赫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卻被他下一句話給嚇住了。“要不然乾脆我再從樓上跳下來一次,把腿重新摔斷好了。” 他徹底投降,連聲說:“好好好,都聽你的,善皓,我們不住院不手術,好不好?都聽你的,千萬不要做傻事……醫生,那就給他打石膏吧。” 總算盼到頭了,年輕的醫生龍飛鳳舞地開了單據叫他去交錢,自己領著李善皓進了清創室,掀開他腳上已經變了顏色的紗布一看,深可見骨的傷口上覆著一層土黃色的粉末,混著傷口流出的膿血,凝固成蓋在傷口上面的一塊餅。 “這是什麼粉?”他邊戴口罩邊問。 李善皓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是用土黴素片研的粉……灑在上面消炎用的……” “沒常識!下次千萬要保持傷口清潔!農村那些土方子不僅沒用,還可能適得其反呢!看,化膿了不是?!忍著點兒啊,我要給傷口消毒了。”他拿過碘伏棉球,熟練地從中心向四周塗抹著。“真是的,來十個十個都這樣,到底是誰告訴你們拿消炎藥灑在傷口上面可以殺菌的?不正好增加感染機會嗎?是不是沒進城之前你們都這麼幹的?回去之後要小心點啊,這種錯誤的衛生觀念是會要人命的……打過破傷風疫苗沒有?” 看著李善皓茫然的樣子,他見慣不怪地聳聳肩:“一定又沒有,你們哪,唉,沒有得上破傷風真是幸運,萬一接觸的是什麼生銹的鐵器,又沒有採取相應措施,搶救都來不及了。” 文政赫拿著交過錢的發票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在用剪刀和組織鉗清理李善皓腳上傷口處的腐爛組織,白森森的骨頭都清晰可見,沾滿鮮血和黃色膿液的棉球不斷地被丟到一邊,他不禁感到一陣心悸,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喘了幾口氣,他才有勇氣重新看進去,李善皓木然地看著自己的傷口,好像是痛在別人身上一樣,只有不時皺一下的眉頭讓文政赫看得心如刀絞,恨不能沖進去緊緊抱住他,讓自己也分擔一些善皓所受的痛苦。 好不容易結束了,傷口重新包好,左腿也打上了石膏,雖然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年輕的醫生還是盡職盡責地把所有的注意事項都講清楚,復診時間也清楚地寫在了病歷上,看著他們出了門才急三火四地脫工作服洗手下班。 小心地把李善皓在後座上安置好了,文政赫擦擦頭上的冷汗,自己繞過去坐回司機位上,回身遞過去一罐牛奶,微笑著說:“餓了吧?先喝點牛奶護胃,回家想吃什麼?今天晚上只能有什麼吃什麼了,明天我給你去買螃蟹好不好?啊,醫生交待過不能吃這些的,那你想吃什麼?嗯?說呀?” 李善皓低垂著目光,看都不看他一眼,文政赫探身過去,把易開罐放在他身邊的座位上,柔聲說:“善皓……喝一點吧,你的胃一直不好……餓著了又要疼了。” “不勞費心。”李善皓冷漠地說。“吃過四年牢飯,早就成鐵胃了。” 文政赫靜默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說:“善皓……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這幾年一直在想,見了面,我該對你說什麼……可是真見了面,我反倒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他無奈地苦笑了一聲,李善皓依舊把頭低著,根本不看他。 “善皓……這些年,你受苦了……”文政赫說著,自己的眼眶一陣濕熱。“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我發過誓要照顧你一輩子的,可是我沒能做到……善皓,你肯原諒我,再給我一個機會嗎?我會愛你,疼你,一輩子……好不好?” 李善皓扭過頭看了窗外已經逐漸變黑的天空一眼,漠然說:“不必道歉,你什麼都沒有做錯,那是你作為執法工作者的權利和義務……我這點道理還是懂的,你以為,我一直在恨你?” 他抬起頭,烏黑的眸子毫無生氣,用平靜刻板的聲調慢慢地說:“你錯了,文律師,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從來沒有。你做的很對,而我,是罪有應得。” “善皓……”文政赫沒有辦法地看著他,想解釋什麼,還是放棄了,轉身過去發動了汽車。“我們回家再談吧,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呢。” “好了,回家了,回家了!”文政赫微笑著打開門。“進來啊,善皓,到家了啊。” 再次回到公寓,站在門廳裏,李善皓還是那麼平靜,好像他以前根本沒在這裏住過一樣,文政赫一手扶著他一手把鑰匙放回口袋裏:“來,快坐下,醫生說了你不能長時間站著的,來,善皓,先坐下。” 要不是和善皓有不能隨便碰他的約定,他早就直接抱起善皓進來了,可是只要他的手指一碰到李善皓的身體,立刻會感覺到他身體的瞬間緊繃,不得不縮手回來,無奈地認識到:善皓是真的很在意自己的碰觸,甚至,很反感。 “我睡在哪里?”李善皓沒有理會他,回身艱難地從地上拖起裝著他全部家當的蛇皮袋,直接了當地問。 “這個我來拿,我來,你別動了。你當然還是睡在自己的房間裏啊,我什麼都準備好了,就等你回來,來,看看吧。”文政赫幾步走過去推開門,打開燈,明亮溫馨的黃色燈光籠罩著整潔的臥室,果然和五年前一模一樣的佈置,藍白色相間的床罩上疊放著李善皓的睡衣,空氣中隱約還殘留著一絲檸檬氣味的沐浴乳香氣。 他高興地回頭看著李善皓:“我說過了家裏什麼都有,你不用帶東西的,怎麼樣?還要什麼?要是覺得什麼不合適你就說,我明天買新的回來。” 李善皓慢慢地扶著牆走進房間,四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地說:“這麼好的房間,給我住真是糟蹋了……還是換一間吧。” “說什麼哪,這本來就是你的房間不是嗎?善皓,別生氣了,就住在這裏,好不好?我給你把這些東西拿出去?”文政赫小心翼翼地徵求著意見。 “不用!”李善皓一口否決掉他的提議。“這麼乾淨的地方,你不怕我弄髒了,我還沒這麼不自覺呢!”說著他拖著蛇皮袋一跳一跳地到了牆角,扶著牆,慢慢地坐了下來,“我就把鋪蓋放在這裏好了。” “善皓!別鬧了……”文政赫沒想到他真來這一手,預先想好的辦法全都不管用,情急地說,“為什麼有床不睡呢?乖,這樣你也不舒服啊!來,我扶你起來,快!別坐在地上啊,會受涼的!善皓來……” “我說過了,這裏很好,我自己有自己的鋪蓋,幹嘛要弄髒你的?”李善皓瞥了一眼那張寬大的席夢思床。“再說,我睡不慣軟床,還是睡地上好了。” “善皓……”文政赫求饒地叫了一聲。“別鬧了……好不好?什麼髒不髒的,弄髒了我洗就是了,你睡得舒服就好啊,你這樣,叫我今天晚上怎麼睡得著?哪有讓你睡在地上的道理呢?善皓……聽話……” “那倒簡單的很。”李善皓艱難地伸直打上石膏的左腿試圖站起來。“眼不見,心不煩,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走就是了,文律師,麻煩你了,醫藥費我以後會還給你的。” 文政赫驚愕地問:“你在說什麼啊,善皓?走?你上哪里去?” “腿長在我身上,就算斷了也還在,我沒這個義務向你彙報吧?”李善皓冷冷地說,從聲音到表情都沒有任何的變化。 沒有辦法,文政赫只得妥協,向後退了一步,舉起手:“好好好,善皓,我不說了,只要你不走,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不好?你先坐下來……好……好……” 看著李善皓真的又坐回原位,他的心才放下來,又問:“被子夠蓋嗎?晚上睡覺記得把暖氣開大一點,地上涼,我給你添床褥子好嗎?啊,你還沒有枕頭,拿衣服枕著怎麼行?硬硬的也不舒服,我把枕頭給你拿下來枕著好不好?” 李善皓頭都不抬地說:“可不可以請你出去?我想睡覺了。” “睡覺?善皓,你還沒吃晚飯呢?”文政赫簡直都反應不過來了。“我知道你累了,再等一會兒行嗎?家裏還有速凍的水餃,我下點給你,馬上就好了,你要吃韭菜豬肉餡的還是芹菜的,還是三鮮的?” “晚飯?我中午已經吃過了,你不是看見的嗎?” 文政赫困惑地說:“可那是午飯啊……善皓,都過了半天了……你不餓嗎?” 李善皓聳了聳肩:“一天還要吃幾頓?我吃一頓就夠了,請你出去,我要睡覺了。” “善皓……” 他抬眼望著文政赫,加重了語氣:“文律師,請。” 文政赫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李善皓的脾氣有多倔他是完全知道的,但是之前他還可以哄得他乖乖聽話,五年不見,他根本對善皓沒有任何辦法了,除了完全順著他的意思,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第一天就這樣,以後怎麼辦啊,他頭疼地想著,難道他就任憑善皓一直睡在地上,一天就吃一頓飯?就算善皓能受得了,他也受不了啊! “那……醫生開了消炎藥和鎮痛的,你先把藥吃了再睡,好嗎?”文政赫才想起來還有這件事。“空腹吃藥對胃不好,先喝點牛奶也行啊。我去給你拿。” 不到五分鐘,他就回來了,端著一杯熱牛奶和幾片藥片,半跪在地上,遞給李善皓:“小心點,牛奶還有點燙,慢慢喝……來,我拿著,你就這麼喝吧,別燙到你的手。” 李善皓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藥片,放在手裏看了看,又看了看那一杯還在冒熱氣的牛奶,唇角微微一挑,抬手把藥片扔進嘴裏,就這麼一仰頭,硬生生地把藥片乾咽了下去。 他的喉結蠕動了幾下,大概是咽下去了,連看都不看文政赫一眼,翻身躺倒,用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嚴實地蓋了起來。 文政赫呆了半天,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關上燈,走了出去。 好舒服的感覺,渾身暖洋洋的,像是在雲的海洋裏無拘無束地漂浮著,已經多久沒有這樣了?他不知道,上次這麼舒服自在的睡覺是在什麼時候?他也不知道,醒來之後會發生什麼?仿佛隔世為人。睜開眼的時候,第一個看見的,會是誰? 有一隻溫暖厚實的大手覆上了他的額頭,輕輕撫摸了幾下,李善皓舒服地哼了一聲,下意識地靠過去,索求著更多的溫暖。 “醒啦,善皓?”帶著笑意的聲音,很熟悉,在哪里聽過?是誰?自己,在哪兒? 李善皓猛地睜開眼,用力過度,眼角被掙得生疼!酸澀的雙眼過了一會兒才對準焦距,他驚惶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窗戶外早已經是豔陽高照,他本人也根本沒有睡在昨天睡下去的地方,而是舒服地被安置在寬大柔軟的床上,身上蓋著藍白色圖案的絲綿被,文政赫就坐在旁邊,微笑著看著他。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他昨天明明是睡在地上的,就算他睡得死,被人從地上搬到床上也不會一點不知道吧?之前的每個夜裏,化膿的傷口和斷骨處都讓他疼得根本無法入眠,根本不可能換了個地方就睡得這麼死啊! 更何況,這裏是文政赫的家啊……他更不可能在有他的地方也這麼毫無防備地睡過去的! 難道是……昨晚吃的藥?…… “怎麼了善皓?”文政赫關心地問。“我本來是想讓你多睡一會兒的,既然醒了,就先吃點東西吧?我煮了牛肉粥,吃一碗想睡再睡,嗯?” 李善皓無視他的關心,冷冷地問:“你給我吃了什麼藥?” “啊……是那個……醫生開了些鎮痛的藥物和安眠的,我昨天就都拿給你吃了……”文政赫有些微微的不安。“怎麼了嗎?” 李善皓使勁地咬了咬牙,用雙臂撐著自己坐了起來,原來蓋在身上的被子滑落下來,露出穿著素色花紋的睡衣,也根本不是昨天晚上他穿的衣服。 其實他早該感覺到的,身體的舒爽清潔,那樣久違的感覺,自己以為永遠不可能再有了,已經習慣了髒汙粘膩汗水沾滿全身的沉淪,就象他習慣目前的生活一樣,甚至以為,自己的下半生,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很明顯,自己的全身都被文政赫仔細地清洗過,每一個毛孔都開始暢快地呼吸,皮膚上沉積的污垢被清理一空,甚至有些稍微的疼痛,伸出手,連指甲縫裏都是乾乾淨淨的,黑髮溫順地覆在額頭上,散發著洗髮精淡淡的檸檬香氣。 “善皓?”文政赫小心地看著他的臉色陰晴不定,不確定自己所做的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只好先自我檢討:“是我不對,沒有徵求你的同意就先幫你換了衣服……不過,你那樣睡太不舒服了,我只想讓你好過一點……對不起……” 李善皓咬著下唇,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不必道歉了,這是你的家,你有權利做任何事……要怪,就怪我自己太相信你了!”說完,他掀開被子下床,扶著牆勉強用一條腿站住,文政赫急忙繞到床的那邊伸手扶住他:“要幹什麼?上洗手間嗎?我扶你。” “不用了!”李善皓用力地推開他。“我的衣服呢?” “衣服?都在衣櫃裏啊……你要出去嗎,善皓?我已經和社區醫療中心的醫生聯繫過了,他們下午會過來換藥,你不用再去醫院了啊。” 李善皓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加重語氣,一字一字地問:“我昨天穿來的衣服呢?” “那個……我給你洗了。”本文政赫來想實話實說扔了,但是看樣子李善皓聽到這個答案還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只好含糊地說。“我都檢查過,重要的東西都拿出來了……” “是嗎?那可真要謝謝你了。”李善皓用力地甩了甩頭,像是要讓自己清醒一點,“不要緊,我現在去樓下垃圾箱,還能揀回來!” 說著,他居然把受傷的左腿也踩到地上,一瘸一拐地就朝外面走。 “善皓!你幹什麼?!你的腿還沒好你怎麼能這樣!”文政赫大驚失色,沖過去不由分說地一把把他橫抱了起來。“有什麼話好好說,你這是幹什麼呀!” 被他抱在懷裏的李善皓全身緊繃得像是上緊的弓弦,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平靜:“好好說?我倒真想找個地方好好說說呢。昨天我來的時候穿著衣服,難道讓我今天走的時候赤身裸體嗎?你處理我的東西,問過我的意見嗎?” 文政赫手足無措地把他放回床上,無奈地說:“善皓……我看過了,那些衣服,根本用不著了啊,你還要穿嗎?既然回來了,衣服什麼的都是現成的,不然我也可以給你買新的啊……” “誰說用不著啊?”李善皓一陣冷笑。“將來我流落街頭的時候,有了那套行頭,說不定可憐我的人會多一點,還能多要點錢呢……”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善皓!你怎麼會流落街頭呢?!”文政赫心疼地摟住他的肩膀,輕聲說。“這就是你的家啊,誰會趕你走……你好好地住在這裏養病,好不好?” “是啊,我的確有病,我無路可走,所以只能住在這裏接受你的憐憫和同情!所以你就可以擺出一副恩人的樣子來為所欲為!你看准了我沒有辦法對不對?與其出去挨餓受凍,我當然會乖乖地呆在這裏對不對?!你錯了,文政赫!”李善皓的黑眸裏怒火一閃而過。“我不會任你擺佈的!要我接受你的這些安排,我寧願走!走得遠遠的!我後悔!昨天我就不該跟你回來!” 文政赫驚愕地連說話都開始結巴:“善皓……你……你在說些什麼啊?我沒有那個意思!真的沒有啊!你怎麼能認為我是在憐憫你同情你呢?!你知道我的心,我是愛你的啊!我照顧你是因為這是我該做的,我愛你啊!” 李善皓不屑地把頭扭開,又恢復了漠然的表情:“既然如此,請讓開,我要出去。” 文政赫正好堵在他和臥室門中間,如果他不讓開,李善皓是沒法出去的,他行動不便,更不能搶在文政赫阻止他之前就跑掉。 “善皓……我錯了,對不起,這次是我欠考慮,沒有問過你,可是……你也知道,問了你,你也是一定不會同意的……但是讓我看著你受苦,我也做不到,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以後我一定什麼都先問過你,你答應了才幹,善皓?”文政赫低聲下氣地解釋著。“這一次就算了,別走,嗯?” 李善皓慢慢地把臉轉了過來,看了他一眼,黑眸裏的哀傷讓文政赫霎時為之心碎,他喃喃地說:“這一次?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你還要我相信你嗎,文政赫?我還能相信你嗎?”說著,他居然把受傷的左腿也踩到地上,一瘸一拐地就朝外面走。 “善皓……”文政赫難過地低下頭。“我知道,都是我的錯……你會到目前這個樣子,都是我害的,所以我才想補償你啊……讓我照顧你吧,善皓?” 他低著頭,沒有看見李善皓眼中突然滿盈的淚水,但只有一瞬間,隨即,他又恢復到了冷漠的樣子,淡淡地說:“多謝你好心,但是我,不需要了,人在無事可幹的時候往往會想通很多事情,在牢裏我就想了很多,我會到這一步,怨不得你,怨不得任何人,是我自己錯了,我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所以,你完全不用責怪自己,你不欠我任何東西……你只不過……履行了自己的職責,這也是你該做的,我不恨你,真的,我李善皓,不會說謊。”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隔著窗簾依然可以看見外面碧藍的冬日晴空,金色的陽光,好像連人的心也會被融化一般的溫暖。 沈默了一會兒,李善皓再次開口,斟字酌句,說得很慢:“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五年前的那個李善皓,已經死了,現在活下來的,只不過是同名的另一個人,文政赫,什麼都會變的,你心裏也明白,不是嗎?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你變了,我也變了,你為什麼不忘了我,還要糾纏過去不放呢?很有意思嗎?” “不,善皓,你聽我說,我沒有變,不會變的,我依然是那個愛你的文政赫,這不會變的!”文政赫激動地抓住他的手。“你不要這麼自暴自棄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善皓,還不晚,對嗎?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就是不要再折磨自己了,等你腿好了,我帶你出去散心,我們去度假,好不好?以前我們經常說要去這裏那裏,始終找不到時間一起去,現在可以了!你想去哪兒?再等三個月我們就出發,玩個一年也沒有關係,只要你高興,善皓……” 李善皓堅定地把手從他的手裏抽出來:“就算你沒變,可我變了,我只想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再也不想和你有什麼瓜葛……文政赫,你還不明白嗎?我累了……既然我們已經分開五年了,那麼永遠分開,又有什麼關係呢?沒了你,我也可以過得很好,你也一樣,對不對?” “我怎麼可能過得好!”文政赫額上的青筋開始爆了。“你知道我每個星期天都去見你,我掰著手指頭一天天算你出獄的日子,我把家裏保持原樣等你回來……你一走就再也沒有消息,我怎麼知道你會去建築工地幹活?!要是知道我把全市的工地都翻個個兒也要找到你帶回來啊!你知道沒有你我這五年是怎麼過的嗎?!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啊,善皓!你現在說的又是什麼啊!” 李善皓冷漠地低下了頭:“你的想法,和我無關……我只說我自己的想法,我已經告訴你了,現在在你面前的李善皓,是什麼都不害怕失去的人了,我還剩下什麼呢?我已經一無所有了,無論怎樣,都不可能傷害到我………就算我今天橫屍街頭,這世界上,也不會有超過五個人知道我的身份,更別說會議論什麼了,頂多又是個‘民工年關討薪難,無名屍首待領’的社會新聞。” “善皓?”文政赫心中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善皓要幹什麼? “你既然不能遵守我們的約定,那我必須走……”李善皓抬起眼睛看了看文政赫身後的房門,見他沒有讓路的意思,自嘲地一笑:“人的思維真是奇怪的定式,其實這個房間,也不止一個出口的。看你會不會想到了。” 文政赫正在發愣的時候,他又開口了:“差不多五年了吧?不管你怎麼想,我是已經後悔了,五年前發生的事……我很後悔……如果當時換個方式,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我也根本不用受這五年的罪……” 善皓是在說他去自首的事嗎?他為什麼去自首,一直是文政赫這幾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不相信就象安然說的那樣,善皓在跟他賭氣,他應該明白這樣做的後果,何必為了懲罰他賠上自己的一生呢?! 那,善皓說的換個方式,是什麼?他說的後悔,又是什麼? 李善皓轉過臉去看著寬大的玻璃窗,輕聲地說,“如果那時候,我從這裏跳下去……是不是一了百了,在那時,一切就都結束了?” “善皓!” 他聞聲扭過臉來看著文政赫,甚至還帶著淡淡的笑意:“雖然已經過去五年了,但如果我今天這麼做的話,應該也不會太晚對不對?最起碼,可以在今天把一切都做個了結了。” 文政赫根本顧不上思考任何事,本能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李善皓的身體,腦子裏刹那間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抱緊他!抱緊他!如果一鬆手,善皓就會從此不見了! 明明是抱在懷裏的,為什麼卻如此沒有真實感呢?善皓……我真的已經失去你了嗎?文政赫低下頭,仔細地看著懷裏的人兒,木然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好像被抱著的不是自己,是另外一個人。 “善皓?”文政赫心驚膽戰地看著他,手還是抱得死死的,一點都不敢鬆開。 李善皓忽然笑了,面具一般,沒有絲毫溫暖的笑容。“我只不過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放心,我這個人不會恩將仇報的,你好心收留我,我怎麼能死在你家樓下讓你打人命官司呢?” 他用下巴指了指文政赫的手臂:“我說得夠明白了吧?請你鬆手。” “善皓!”文政赫又疼又怨地叫了一聲。“別再賭氣了,好嗎?!我求你,聽我說……你好好聽著,我沒有變,就算你變了我也不會變,你在我心裏永遠是那個李善皓,我始終是愛你的,所以不要胡思亂想了,好不好?也別說什麼走不走的話,這裏是我們的家啊,你身體不好,就安心在這裏養病,別的什麼都不用你操心,我會天天陪著你,好不好?善皓,嗯?你說話啊?” 他得不到回答,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低聲說:“這次是我不好,我錯了,對不起,沒有下一次了,以後我一定先問過你的意見,你不同意的事我絕對不做,好嗎?善皓……就原諒我這次吧,我實在沒有辦法看著你受苦啊……” 李善皓的目光遊移著看向窗外,並不看向他,文政赫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坐過去擋住了窗戶,緊張地說:“善皓!你想幹什麼?” “我想問你一件事。”李善皓盯著本來該是窗戶,現在是他襯衫的某一個部位,沙啞著嗓子說,“如果……當時我真跳下去呢?你還會堅持你的原則,你的正義嗎?” 這個問題,文政赫自己曾問過自己千萬遍了,每一次的答案都不一樣,他也千百次從類似的夢境裏驚醒,每一個夢裏自己處理的方式都不同,但是,結果都是一樣的,善皓最後看了自己一眼,就好像被什麼力量扯著一樣,飛快地向後方退去,消失在一片黑霧當中了,他曾經努力想看清善皓最後的表情,但是每一次都沒有成功。 “我不知道……”文政赫坦白地說。“善皓……我也問過自己很多遍了……可能,我也會跟著你跳下去……可能,我會繼續一個人活下去,無論是那一種,對我來說,都已經沒有生活的真正意義了,死去,或者只是活著,僅此而已……” “我明白了。”李善皓飛快地把頭扭開,自嘲地笑了笑。“畢竟曾經愛過你一場,我還是瞭解你的:文政赫,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即使那個人,是李善皓……” “善皓……”文政赫的心被他淒苦的笑容狠狠地刺了一下,下意識地抓起他的手握緊了,但是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默默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讓他感受著自己激烈的心跳。 過了很久,李善皓的聲音才打破了沉寂:“我餓了,不是說有米粥?” 文政赫一驚,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驚疑不定地看著李善皓的臉:“……想吃點嗎?” 李善皓點了點頭,淡淡地說:“我又沒打算死,既然要活下去,當然要吃東西,你要是捨不得的話,我自己付飯錢好了。寄人籬下,這點自覺,我還有。” “當然不用不用!”文政赫興奮得差點抱著他站起來,連聲說:“你想吃就好!想吃就好,我馬上給你盛去!還想吃點別的什麼嗎?配粥的小菜有蝴蝶瓜和螺絲菜,夠不夠?要不要再給你做個湯?算了,我先盛來,你邊吃邊想吧,反正時間還多!” 他幫助李善皓重新回到床上半躺著,拿過靠墊調整了半天讓他舒服靠著的姿勢,這才急急地奔出門去,還沒有半分鐘,又急急地奔回去來,看見李善皓仍舊好好地坐著,才松了一口氣的樣子,不放心地叮嚀一句:“善皓,我馬上就回來,等我!” 望著他的背影,李善皓似乎是想笑笑,無奈唇角好像已經僵硬了,連稍微挑起來一下都做不到。嘗試了一下,又回復了木然的表情。 熱氣騰騰的牛肉粥,配上爽嫩香脆的醬菜,送到面前,文政赫坐在床邊,拿起勺子舀起來吹了吹,送到李善皓唇邊,溫柔地說:“餓了吧?快吃……這幾天先吃點清淡的,等到胃口回來了,再告訴我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我自己來。”李善皓低著頭說,文政赫愣了愣,無奈地把手裏的碗遞過去,不放心地叮嚀著:“小心,燙!” 房間裏有一陣子的靜默,文政赫也沒有再多說話,只是關心地看著李善皓,不時拿起筷子夾點醬菜到他碗裏,李善皓默默地喝著粥,除了輕輕的啜吸聲,也沒有發出任何動靜,那麼安靜,剛才兩個人激烈的衝突好像根本沒發生過,又或者是一場夢? 是一場夢嗎?五年後夢醒了,他還生活在這裏,和文政赫一起……依舊愛著,依舊被愛著…… 是不是每次人們做錯了事,就會希望眼前的現實是一場夢? 因為現實中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而夢醒後一睜眼,卻能什麼都沒有改變? 轉貼自A.S.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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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