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DN部落格, 2010/01/20, 009────────

以前住的地方，樓下有一家快炒店，老闆手藝不錯，價位也很低廉，生意非常好，幾可用門庭若市人滿為患來形容。

一到用餐時間，常有找不到位子坐的人，成群結隊在外面等候，讓已坐在裡面吃飯的人壓力很大，不得不儘快解決眼前的美食，那種滋味不是頂好受，卻也無可奈何，因為場面之亂，也實在太誇張了。

這家店沒有招牌，老闆年紀不大，還不到五十歲，生了三個男孩，老大都當完兵，回到店裡幫老爸了，可見他應該很早婚。

老闆是從新竹縣關西鄉移居台北的客家人，儘管如此，他的閩南話倒講得挺溜，不注意聽，根本察覺不出其口音和福佬人有何差別。

他每天早上十點左右就會到店裡，開始準備中午要弄給客人吃的飯菜和湯，直到兩點才休息。如果你是熟客，這時走進店裡，他不會跟你說「休息了，晚上再來」，他會問你「是不是老樣子」，然後進廚房炒給你吃。

這樣子的老闆，生意怎會差到哪？

這家店除了春節期間小休幾天外，幾乎天天營業。據說老闆早就想把店面買下來，他也有那個能力，但房東看準他生意好，絕對不會落跑，除打定主意不賣，房租還年年漲，幸虧老闆太會賺了，完全承受得起，就一直做下去。

他跟前妻離婚後，把三個小孩都帶在身邊，跟著他學廚藝，理由是，這樣才不會學壞。結果出現一個很嚴重的後遺症，三個小孩竟然學歷一個比一個低。

老大還有讀高職，後來徵得父視同意，跑去學西式餐飲，自稱會煎牛排和調酒。退伍後回到店裡的主要工作是，協助客人點菜，端盤洗碗擦桌子及收錢。

他很老實，無論收多少錢，皆會如數交給老爸，不會自肥暗摃，要用錢的時候，再找老爸拿，老闆也一定給，對孩子很慷慨。

他也是三兄弟當中，個性最外向，最能和客人打成一片的年輕人，唯一的休閒嗜好是，玩改裝過的重型機車。當然，買車的錢都是老爸贊助。

老二呢，國中畢業後，就跟老爸學炒菜，也只有他整天和爸爸窩在廚房，如同學徒般，邊看邊學邊做，所以他的專業技能最好，因為得自老爸傾囊相授的真傳嘛。

他還有另個工作就是，負責打掃廚房和倒垃圾。他僅有的與趣是，打電動和玩線上遊戲。

老三最可憐，國小畢業後就沒升學了。雖最得父親的寵，卻也被盯得最緊，他的工作和大哥一樣，可是既沒他大哥熱誠，好像也會A錢，爸爸當然知道，可是他從不打小孩，即使小孩犯錯，至多也只是狠狠罵一頓而已。

小弟曾說，他很想媽媽。問他，媽媽住哪，他說台中。

老大一服完兵役，老三知道店裡有人幫忙，他沒必要整天被老爸綁得動彈不得，就吵著要去台中找媽媽，從此再也沒回來。

老闆很傷心，但一來，可能沒空管；再者，說不定也管不動了，就隨他自生自滅了。

問老大，小弟真的是去台中找媽媽嗎？他先點題，然後補充說，不過他在那邊教了不少壞朋友，整個人都學壞了，勸也勸不聽。

接著又說，叫他回來店裡幫忙，他不要。顧店當然很無聊，可是自己的店，自己不顧找誰顧，請人喔，那還不如自己顧。爸爸這裡就是需要人手，他能回來最好，不回來也沒辦法。吃家裡，住家裡，有什麼不好，總比一個人在外面鬼混，跟一堆爛人一起吸毒好吧。以前小，不會想，現在比較大了，還是不會想，就隨他啦。

老闆和他兩個兒子都是等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勉強有空邊吃飯，邊伺候客人。他們吃的東西，跟客人一模一樣，天天如此，永遠沒變。

晚上的用餐時間更長。通常五點不到，老闆就回到店裡，把早上做過的工作，再重複做一遍，然後一直忙到九點左右，才拖著疲累的身影，騎機車離開。這時，兩個兒子還不能走，要聽老爸的吩咐，把裡裡外外都打掃乾淨，甚至清洗一遍，一天的工作才算大功告成，也才可以回家休息。

問老大，爸爸下班後是不是直接回家洗澡睡覺？他說，怎麼可能？再問，不然他去哪？

賭錢啊，那是他唯一的娛樂。

天天嗎？

對呀。

賭什麼？麻將嗎？

什麼都賭。只要你想得到的玩法，他統統會，可是他不准我們學。

跟誰賭？

只跟一些熟朋友玩，他不會去賭場玩，既沒那個門路，也沒那個本錢。要上那種地方，沒帶個幾百萬哪夠？他都是今天賺多少就帶多少，輸光了就回家睡覺，頂多先欠一點，再叫人家到店裡來拿錢，順便免費招待對方吃一頓。

你們一天可以收多少錢？

最少三萬，五、六萬也是常有的事。

那天天輸還得了？

怎麼可能？天天賭，當然也會有贏的時候，天天輸，他早就收了。

那總結起來會不會有點小贏？不然不就等於做白工？

怎麼可能？應該還是輸吧。輸多少就不知道了，我們也沒問過。

會不會輸到跑去跟人家借錢？

怎麼可能？他每天都那麼拚，賺那麼多錢，就算天天賭，他還是會節制，很少有人像他這樣，輸到沒錢就不玩了，這很不容易。

他都玩到幾點？

兩三點吧，有時會玩到天亮，才回來睡覺。我媽就是氣他賭錢，才跟他離婚。可是他每天都準時上下班，從來沒有耽誤到工作，講真的，也很不簡單。

那他體力很好。

厚，你不曉得，他是超人，我們兩個加起來的體力還輸他，你就知道他有多厲害。就算睡覺的時間比我們少，還是可以一個人抵兩個人用，在裡面站一整天，炒菜炒個不停，也不會喊累，他就不行了（老大指了指站在旁邊聽的老二，只見他猛點頭，一直傻笑，看得出來兩兄弟都對老爸很服氣）。

一次短暫的閒聊就到這裡結束。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在這之前所聽到的一切賭徒傳說，都是把嗜賭如命的人，描繪成不事生產，好吃懶做的混蛋，忍不住會懷疑，真的是這樣子的嗎？難道沒半個例外？

俄國文豪杜斯妥耶夫斯基，以及，奧地利的精神分析學派心理學大師，兼解夢專家佛洛依德，也都很好賭，十賭九輸的俗諺，在他倆身上也挺靈驗，但如此這般所謂的負面習性，並未影響他們的專業成就，亦無損於世人對他倆的高度評價，

杜佛兩氏更曾在各自擅場的專業領域，分別對人類智能的開化做出卓越貢獻，可見賭這個字，不無被偽善社會給過渡汙名化之嫌。

決定一個賭徒的命運究好或壞之關鍵，絕非賭這個字，而是人本身有無謹守分際，能否在賭字與其專業工作兩者間，劃出一道明確的分隔線，而這除牽涉到個人的意志力是否夠堅韌外，也跟當事人對自身工作的專業倫理，到底抱持何種等級的敬業精神息息相關。

亦即，態度才是重點所在，在工作上愈敬業的人，愈執著的人，專業化程度也愈高的人，就算戒不掉賭癮，也不至於將賭和工作混為一談，否則其人生必將被賭個精光，輸掉全部乃理所當然，結局也一定以悲劇收場。

除非，賭，正巧是他們的職業，即使如此，他們也必須夠敬業也夠專業，才有可能在該專業領域獲致其所想要達到的成就，不然就會變成每賭必輸的魯肉腳，最終勢必會遭賭這個行業所淘汰。

以快炒店老闆為例，其人生有不少缺口，婚姻與小孩的教育，乃至於親子關係的緊密連結等面相，對他來講都是人生很失敗的痛處，不過凡人皆有其優點，不該只看陰暗的角落，就輕率判定某人的成敗。

至少快炒店老闆在事業經營這一塊即頗得志，不僅靠認真打拚的幹勁賺了不少錢，他也透過個人高超的才幹，替很多根本不會做菜，或者沒空弄飯給自己和家人吃的外食族，提供絕佳的專業服務，為社會做了極致的付出。

光就這點來說，他就是一個有價值，也非常值得尊敬的傑出人士，為何大家要將所有的欽羨和讚揚，全悉數贈予會讀書的博士，會做秀和當官的政客，以及，政商關係一級棒的企業家，而吝於用掌聲肯定在各行各業默默耕耘，盡其在我的無名英雄呢？這麼勢利的社會氛圍，不也是在創造另種不公平？

最重要的是，快炒店老闆再怎麼愛賭，也沒有打擊或拖累到他的工作，無論其工作品質、態度甚或效能，都始終維持在最高檔的狀態（前一陣子途經那家快炒店，發現他把隔壁也租下來了，店面擴充後，可想而知他一定更忙碌，因為來用餐點菜的客人也變多了嘛），如此罕見的「賭徒」特例（說成反例亦不為過吧），難道不值得拿來當借鏡，促使大家反省一下，何以咱的偽「國球」，會被一海票不專業的「賭徒」，搞得這麼支離破碎，幾近面目全非呢？

如果，球員只管兀自展現專業技能，專心地在場上表演給買票進來看的觀眾欣賞，而黑幫賭盤也自顧自地展示應有的專業高度及格局，化整為零散佈於場外周遭，並專心地經營其開封盤及收付賭金的專業工作，彼此之間沒有任何交集，則國人所唾棄的假球，還玩得起來，還會居然不知伊於胡底地連爆個不停嗎？

即使球員個個都很愛賭，不賭全都活不下去（當然，實情並非如此），只要他們分得清楚啥是自己的專業工作，啥又是如同個人隱私般的純殺時間或碰運氣之休閒娛樂，不至於傻傻地將賭和工作亂兜在一起，怎會有假球呢？

顯然，有人越界了，而且是很多人。

更要命的是，球員和黑幫賭盤此二對立性族群，竟然基於極大化切身利益的狹隘思維和不道德考量，同步行動，同時互跨對方的界，偷渡至不屬於自己的場域，和對手的專業糾纏在一起，也由於那並非自己的專業，最終自然會敗下陣來。

如果，球員和黑幫賭盤自我認識的自制力之高，能像快炒店老闆那樣，這兩派糊塗蛋還會在不知不覺間，經由蓄意跨界合作，共同把那顆超悲情的偽「國球」，給聯手劈成兩半，半黑半白，以及，半真半假嗎？

應該不至於如此吧。因為無論球員或黑幫賭盤，他們最矯捷的身手，說穿了，也僅止於揮棒和打擊而已，論及劈砍切剁的火候，他們哪是最專業的廚師，快炒店老闆的對手呢？

只可惜，犯過的涉案選手與道上兄弟，並不認識快炒店的老闆，無從移樽就教於同時身兼頂級廚師和頂級賭徒的他之門下，好好向這位成功的老闆深入請益，央求他落落大方地分享其個人心得，比如說，究竟要運用什麼樣的祕訣，才可以在賭性與專業工作兩者間，切割出應有的安全距離。

被舉國粉絲全面圍剿的涉案者與黑幫份子，也因此失去一個學習機會，永遠無法成為人生的贏家，無論是賭錢這一回事，還是其不扎實的專業領域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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