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天，媽媽逝世就滿七週年了；她與王永慶先生同一天過世，但比王先生早走幾個小時。雖然媽媽一生未曾建立豐功偉業，沒有做過任何顯赫事蹟，卻教養了八名各有所成的子女，並給子孫們立下了最佳典範。
  媽媽於民國13年出生在南部鄉鎮一個小村落。幼年時得麻疹，高燒幾天後沒了氣息；家人以為夭折，以麻布袋包裹待埋。外祖父探視，摸摸她胸口微溫，雇車遠送台南醫治；媽媽告訴我，她在那裡住院好久，醫生確認她一切恢復正常才讓她回家。
  媽媽接受日本教育；唸過一年護理學校學接生，怕見血而輟學。婚前在嘉義當醫務助理。結婚後婆家附近小學敦聘媽媽當校護，卻被婆婆以有田要種回絕了。
  祖父原本是個大地主，日據時代當保正；娶了兩個妻子都早逝，爸爸是第二個妻子生的。爸爸三歲時喪母，祖父又娶寡婦楊女士；她帶著與爸爸年紀相仿的兒子嫁過來， 又接連生了一男五女。爸爸童年坎坷，終其一生渴盼母愛。媽媽嫁到這種大家庭，吃過的苦頭日劇『阿信』可見一斑。鄰居老阿婆曾描述：媽媽生下我大姊、大哥坐月子期間，後母嬤認為：產婦不能到田裡幹活還要白吃，連長工吃剩的飯菜也倒到餿水桶；媽媽餓壞了，又沒奶水餵孩子，只好偷取餿水桶的飯菜來吃。
  大哥不到三歲，後母嬤就攛唆祖父把這四口之家趕出門；他們除了隨身衣物外，未帶一碗一筷。無處容身，只好租住於鎮上中學操場盡頭的瓦寮中。我就在那破敗的環境中出生，以後又添了五位兄弟姊妹。生活窘迫，食指浩繁；爸爸做什麼生意都失敗，媽媽只好包下學校老師好幾家的衣服來洗。即使天寒地凍，每天大半時間 雙手都泡在肥皂水中。我國小二年級時，媽媽帶領我們信了天主教；信仰給了她很大的支持力量，使她即使在困苦中，仍然拉拔更困苦的人。 我們住的破瓦寮，雖然只有一廳二房和一小小廚房兼浴室，在民國46年到民國53年間，卻陸續收容了兩個走投無路的家庭。
   民 國53年，爸爸帶我們回到被後母嬤一家棄置的老家；他每天載中藥材四處兜售，媽媽則與人合夥做炊飯生意。說是合夥，卻因對方出地又出了些資買炊飯工具，所以炊飯、送飯、收錢都是媽媽一個人的工作。無論大街小巷、日曬雨淋，媽媽每天都要騎腳踏車送一桶一桶飯到鎮內各小飯館、飲食攤。飯重路遠猶可忍受，最辛苦的是收錢；常常得鵠立在烏煙瘴氣中，等老闆夥計送走客人、結清帳目後才收得到錢。白天的日子是個戰場，晚上回到家又是另一個戰場。
   八個孩子，四女四男各有脾性；爸爸載藥出去常常夜不歸營，教養的重擔泰半媽媽一個人在挑。以我而言，我自幼火爆剛烈，國中時期更是叛逆。記得國二下有一天， 不知為什麼與家人嘔氣；我鬧了整個晚上雞犬不寧，第二天沒看一眼她準備的早餐，撂了一句，「這種家不要也吧！」書包一揹就走人。到了學校，打開書包，發現 裡面有一封媽媽寫給我的信。信裡面，媽媽告訴我：懷我的時候怎麼捱過了預產期好久我仍不出來，又幼兒時我如何跌昏，她焦急疲憊四處求醫；末了她說，不求我乖巧，只求我同情她如老母狗的人生。逞強的我，當天回到家硬是未說一句話；直到臨睡前，到她床前看著她緊閉雙眼的臉，低聲說，「媽！對不起。」她眼角滴出 淚來，我忍不住跪下來痛哭。

   媽媽最不容易的是：她雖然沒有三頭六臂，卻能讓八個孩子私心裡以為媽媽最愛的就是自己。記得國小時，即使家境艱困非常，每當我生日那天媽媽都會偷偷塞給我一顆煮蛋或一塊糕餅，叫我躲一邊去享用；長大後說開來，才知道每位兄弟姊妹都有類似的經驗。
   我在父母安排下結婚，與先生常有齟齬；婚後一年半生下長子，醫生宣佈先天異常。爸媽堅持為我帶小孩，要我安心教書。媽媽為了求天主治癒我兒，每天一大早到教堂望彌撒；彌撒過後一個人留在教堂舉十字架，拜苦路。爸爸看到她回來常常是破口大罵，因為他等著要出去。兒子滿週歲一切發展正常，醫生說，「這個世界的確有奇蹟。」爸媽放心地讓我帶回家請保母帶；另外，弟弟們的兒女相繼出世，也需要爸媽照顧。
   民 國84年，天主教訂為婦女年；聞道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祂揀選了妳』專輯，收錄一篇我為媽媽寫的傳記『擊不垮的人』。民國92年，媽媽C型肝炎導致肝癌；因為有心肌梗塞問題，既不能做肝栓塞也不能開刀。她一直樂天知命，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上主；除了生機飲食與定期到署立醫院拿藥，沒有接受任何化療。她一輩子 實在吃太多苦，大哥要我們努力讓她快樂就好，任何治療只有加添她痛苦。那年，爸爸糖尿病引起多重併發症加上攝護腺癌，從此長臥病床直到95年3月過世。

   媽媽的肝癌與心肌梗塞奇蹟似地相安無事，直到97年4月例行超音波檢查時，醫生突然發覺她的腫瘤一下子非常大，觸摸就一團很大硬塊。醫生說她頂多再活三個月。雖然大家都瞞著不講，媽媽非常清楚卻不露聲色。她總是說，「管它是好是壞，交給天主就好。」94年我提前退休以便陪伴父母；但是因為家就住學校旁，每星期一直兼6～10堂課。醫師確定病情後，為了全心照顧媽媽，我找了人來接替我的課；兄弟姊妹中只有我孩子長大又無職在身，媽媽的病痛不是外勞或看護可以照顧好的。我以爲媽媽減痛為最大考量，上網去找尋最有效的止痛藥請主治醫師開；醫師開許多芬坦呢貼片與含嗎啡的止痛劑。媽媽一向排斥藥物，對於病痛也認為是贖罪的機會；癌末那麼深切的痛，她卻只願意貼一片芬坦呢，止痛藥也只吃一半。幾次回診，主治醫師看她枯槁的臉容，痛罵我為何不給她多貼幾片芬坦呢；我只有眼淚不停流，說不出一句話。雖然我自認為盡心盡力照顧媽媽，事實上我有個自己的家；媽媽最痛苦時，陪伴著她最多的是外籍看護Nini和Sucy。但是媽媽不曾有過任何怨言，只要聽到我們給她帶來任何東西或醫生有什麼建言，她就一迭連聲說，「好家在」或「幸虧有妳（你）」。任何人來探望她，即使她是那麼疼痛與虛弱，她仍然要坐在椅子上微笑接待。
   97年十月，堂區按往例從一號到九號舉行恭敬玫瑰聖母九日敬禮；我在每日的彌撒中向聖母哀求，若不能治癒媽媽就讓她回天主懷中吧。10號晚上我先回娘家，外子飯後才到；媽媽隔著門帘聽到他的聲音，就囑咐叫他到床前。外子一趨近，她就舉起手來接連降福他兩次。外子到庭院號啕大哭，告訴我，「妳知道我這些天被公司逼得多麼痛苦嗎？」媽媽的降福讓他想開了，國慶假期後他就提出退休申請。十月13日媽媽發燒、氣喘；我載她去看門診，醫師給她吊點滴、打營養針、蒸汽治療後她舒服很多。我謹記家醫師的話，回來後還是聯絡她肝癌的主治醫師安排特診。但第二天媽媽再度不舒服，已等不及他挪出時間；家人經急診由胸腔科醫師安排住院。我們懷著希望，以為只要把媽媽的痰抽出來，肺部的問題解決了，就可以再度推翻醫師的預言。但媽媽在急診室看到我，微笑叫了我一聲之後就一直昏睡。
   十月15日早上，我等了很久才看到媽媽肝癌的主治醫師；他卻告訴我，無論要怎麼做他們醫院都會安排，他只怕媽媽撐不過當天。我心情沈重回到病房爲媽媽拍背，再由護士抽痰；挖肺似的聲音與媽媽昏迷卻痛苦的表情令我止不住淚，看管子抽出血來 我激動地要護士停手。不過一下子，心電圖急轉直下；醫師宣布急救無效。神父來了，他給媽媽全大赦；他用聖神歌詠陪伴媽媽，直到救護車的擔架到來。
   醫師開媽媽逝世的時間是4：15pm，但媽媽的身體到晚上11點都是溫熱，尤其是胸口；我們圍繞在她床前念玫瑰經，她眼角溢出淚來。我知道她的愛是永遠的。失去她的痛苦比看著她受苦還痛苦，但是我感謝天主俯允了我們的祈求。

   第二年八月17日，我夢見自己走在某個旅程，來到荒漠；灰藍天空下，一片黃沙滾滾。媽媽穿著灰藍短袖國民領上衣、淺粉紅七分褲向我走來，明亮的臉龐、溫煦的笑容。我很高興迎向前去，攜著她手往回程走。忘了是否叫聲「媽！」，只記得媽媽什麼也沒說。我先是牽著她的手，後來扶攬著，接下來像最後一天在醫院病床邊。我像要幫她拍痰一樣，把她抱在胸懷。媽媽的臉容卻轉為悲苦，身子越來越縮小，越來越縮小。空虛中醒來，凌晨3：30。我知道，媽媽已經在天堂，塵世只有使她受苦。

                                         （本文原載於作者Xuite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