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東京,飛向錦官
遠離東京
在經過漫長的顛頗行走後,加勁,變速,收輪,振翼,當大地開始傾斜時,我終於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拋離與解脫,像元嬰出竅,靈魂飛天。所有現實生活裡看得見或看不見的限制與牽絆剎那間全切得清清白白,斷得乾乾淨淨。
每個人外出旅行,或多或少都有從現實出走的潛意識。單人旅行固然如此,團體亦然,只是看起來要薄弱一些。然而對我來說,旅行不單是出走與脫離,還是一種暫時的徹底銳變,如破蛹蝴蝶,退殼金蟬。從原來的一個人幻化到另一個自己創造出的新人。當飛機昇空那一刻,所有跟現實有牽連的連繫方式全部關閉切斷。在這借來的時間裡,要以全新的面貌,背景,家世,歷史去面對旅途中每一個遇到的新面孔。每展開一次新旅程,便設計一個新的身分,從而衍生出無限的故事與經驗。自己做自己的導演,編劇,與演員。這種無人相識,重新蜉化誕生的誘惑是讓我每次都忍不住要收拾包袱往陌生地衝的最大動力。
尤其此回東日本大地震,福島核輻射外泄,讓整個東京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人人自肅,個個低調,都市全體壓抑着一層看不見的濃厚暗雲,欲振乏力的肅殺氛圍幾乎讓人窒息。縱然捨不下這個生活多年,已然熟悉如自己血肉脈絡的城市。但還是想從這個絕望的深淵裡逃脫,向外尋求一點自由的歡樂空氣。既使只是短暫的離開,總還是慶幸自己不是「遠離非洲」裡的梅莉史翠普,不需要像她切割非洲一般,斷腕捥肉,澈底分隔。我只需要在擠出的有限的時間裡做暫時的分割。像演員入戲般做時効性的忘我成他。
而今天等在我前面的旅程又會遇見些什麼樣的人?看到什麼景色?有着什麼樣的展開?我懷着興奮的忐忑隨著飛機撞進一頭迷霧的未知未來。
飛向成都
於中國國內個人旅行,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你會遭遇到一簍筐想像得到和想像不到的意外與麻煩。往往使你尚未到達,便挫折到意興闌珊。
在上海浦東第一航站乘接駁車到第二航站時,心裡還是充滿期待與興奮。然而因為從上海到成都乘的是惡名昭彰的中國國際航空,所以在劃位時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班機不會延遲吧?」地勤的小姐看了我一眼說:「現在還沒有這個預定 。」我聽了心頭一鬆,安心竟自盤算着六點到達成都後,究竟要吃什麼?張涼粉?蜀九香火鍋?銀杏金閣的粵菜?賴氏羊肉湯?何氏冷鍋魚?想像在腦海中迅速膨脹發大。加上沒吃飛機餐,越想越飢腸轆轆。
然而當我興孜孜的趕到遙遠邊陲的登機口時,卻驀然發現落地玻璃門口的螢光頻幕顯示着「班機延遲」的燈號。隨後廣播也傳出延後的消息,只是完全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標明要延遲多久,而候機室的旅客彷彿已司空見慣,看不見有人有不滿的反應,只是逆來順受的默默等侯,讓我佩服不已。等待總是漫長到叫人不耐。好不容易等到玻璃門前出現了兩個白衣制服的年輕男子,趕前詢問,得到的是一個白眼和一句「我不是航空公司的,不知道。」然後就躲到門後翹腳聊天。同樣是一個浦東機場,怎麼國際線跟國內線就差那麼多?國際線航站大都和善有禮,一到了國內線全都露呈了官僚式的後父晚娘臉,彷彿誰欠了他五百萬沒還。是因為國際線要面對外國人,所以要以禮相待,笑臉迎人。國內線面對自家人,所以不必職前訓練,甚至自認高人一等蔑視普羅大眾?
等待與忍耐,弄到四點多飛機才到達。上機後本以為萬事大吉,誰知道坐定後還是要等。小小的機艙塞滿了乘客,空氣混濁,人心沸騰。枯坐了一個鐘頭還不知何時起飛。終究有人耐不住出聲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起飛?我們要趕着在成都轉機的。」一呼百應,抗議之聲此起彼落。幾個年輕的空服員假裝沒聽見,厚著臉皮躲到前面去了。只有一個年紀稍長的空姐過來解釋:「因為成都機場的空流管制,所以飛機延誤了,我們是排在第三架等着起飛,請大家再耐心等等,一有新消息我們會馬上通知大家。」「到底什麼時候才飛,這樣一直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知道大家等得很心急,我也是一樣。這三天以來我飛的每一班航班都誤點兩個鐘頭以上,我們也很累,但也沒有辦法。我們公司最新出了規定,班機延誤四個鐘頭以上會給旅客應有的賠償。」難得國航還有人出面道歉,這在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可見有競爭就有進步。然而連續三天每班機都延誤兩個鐘頭以上,這是什麼航空公司,乾脆把班機時間全下延兩個鐘頭算了。
就在一片亂亂哄哄的同時,忽然有一把中年男聲響起:「我坐的飛機肯定比你們多,飛機誤點是很平常的事,到處都有。」他話聲剛止,抗議聲就四處響:「你當我們是鄉下人沒坐過飛機,我們坐飛機的次數可不比你少。」「你以為就只有你坐過飛機?我跟你說我們來來回回坐的比你還多,飛機誤點是有的,但沒這麼離譜的。」眾人的怒氣找到了出口便一個勁的往裡倒。空姐見情況不對悄悄的溜回前面去。自詡飛機坐得多的人弱弱的辯了兩句,終究被四面蜀歌壓倒,變成噤聲寒蟬。我微笑的看著這場小鬧劇,有種事不關已的隔岸快樂。個人旅行者就有這樣莫名充裕的優勢,只要不是行程安排過緊,也就沒什麼好緊張在乎。畢竟與現實厲害無直接關係,快一點慢一點又何妨。
隨著等待的延長,機內的空氣變得更加的渾濁。在沒有任何預告之下,忽然一陣飯香從前頭傳了過來,空姐空少推着餐車出來發飯。我往椅背一攤,知道飛機一時三刻是動不了了。想起剛剛在上海候機室走道旁看到三個拎著購物袋坐在椅子上無可奈何等待的鋼塑人像,真是無言且真實的予言與反諷。
飯吃過了,茶喝完了。在還有十分鐘就到達延誤四個鐘頭,要陪償旅客的標準前,飛機終於蠕動了。當機身穿過雲層後,夕陽用盡最後的力氣把餘暉攀在天際。與機翼同一高度的天邊分成橙紅,鬱紫,灰藍三個顏色。地上的鄉鎮已開始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
幾經折騰,飛機降落到成都的雙流機場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要轉機的旅客全部泡湯。我拎着行李坐上計程車,還不忘照網上攻略跟司機殺價。車經市中心的總府路,春熙路,一派燈火輝煌,辦公大廈百貨公司林立,不愧是西南第一大都會,一掃鄉村都市的先入偏見。大約四十分鐘,車到預定的「星逸酒店南樓」。飯店在僻靜的小路邊上,乳白的方正高樓正規正矩的佇立在扶疏的樹影後面。門口對面有幾個賣水果的雜貨店和小吃館。再往前幾步就是繁華大道了。簡單的前枱,撲素的裝置,服務人員熱誠有禮。188的特價房在低樓層,所幸窗口對著住宅小區,景色雖不優美,但也不吵鬧,拉起窗簾就是個幽靜的私人空間。大床房不寬敞,裝飾也嫌陳舊,但毛巾床單都跟四星級的主樓同等乾淨衛生。最好的還是床具,柔軟舒適,能讓人安然入睡,消除一天旅途的風塵疲憊。
餓了一整天,放下行李後,立即打電話預約了大眾點評上成都排名第一的餐廳吃飯。「銀杏金閣」位於大廈的一樓。吃的是粵菜飲茶宵夜。內裝一般豪華,服務是及格的,東西也很普通,沒什麼驚艷,這個第一不知從何而來。飯飽又去足療,也是不知所以。回到飯店已兩點半,梳洗後急急睡下,第二天還要趕六點四十的飛機飛黃龍。一日的機車勞頓折騰,讓人對明日的行程忐忑不安。不知又有什麼預測不到突變等在看不見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