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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06 00:24:18瀏覽6307|回應71|推薦564 | |
我們存錢,很多時候是希望能買一張可以飛到遠方的機票。關于“遙遠”的傳說多半是朦朧而美麗的。有首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托付著如廊橋永生的遺夢。即便我說;我就是那位好姑娘,但我卻需要存在于遙遠的遠方,你,似乎也只能繞道才看得見我。
是,在近處的你總對我盲視,即使你可能就住在我對門。明天,我一定能買張機票飛向天涯海角,但明天,我不一定能抵達對門客廳的沙發——遙遠有多遠?恐怕就有我到對門客廳那麼遠。 ———————————————————————————————— 當年因為嚮往北國雪地之美,我的確負笈飛向了在我理想中的白色世界。口袋里沒多少錢,但拎著不小的膽子。 那是美國中西部的一個城市。不太費心地覓著了一處便宜但見到其中有自己同胞一棟舊公寓。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雪地去打滾。 從小內心就渴望所謂的原鄉,在我感覺,原鄉不必然是真實的出生地,好像就是那種瑩白的雪花覆蓋一切的純凈之土的氣息,讓我投射了了歸鄉的滿足。或者更深刻點說;即是那樣的遙遠,越遙遠越陌生越能進駐我的原始孤獨心性。 然而,當發現對門住了個唯一的黃面孔時,還是自然有種親切。其實也沒多久,我即感到自己畢竟算個異鄉人,無論在找工作,求學同時進行時,都遭一些不甚平等的待遇。大家維持一種制式的客氣,骨子挺冷。尤其只要看我待的公寓自成的那個小社會的縮影,隔墻總依稀聽到對天氣;景氣的抱怨,打罵孩子的聲音,夫妻的齟齬,夜里酒醉的鬧劇等等,但彼此碰面時,會擠出一點微笑,一個頷首和幾句最簡潔的寒暄。 住了一陣子,都是各自為陣,但漸漸地,我也習慣了在寒冷中一個人的夜,那是個還沒網路的年代,在小壁爐生個火,邊上啃食喜歡的書本,外加一杯小酒精燈精心熬煮的咖啡,順手寫點筆記,明天,又會無限美麗起來。 然而,是否因為還太年輕,身體中總隱隱飽脹著一股不知名的欲望,在仿佛被自己開發了的夜晚,通常亦輾轉難眠地被某些飄浮在雲端的念頭擰著不饒,慚恧一種近乎快樂的焦慮。最後,我非常訝異的是,我好像在開始等著什麼人的門。 一天夜里,我在本舊書上看到作者寫著: “如果很多很多年後的一天下午作為老婦人的我,在城市的公園里遇見另一位同鄉老先生;并產生一次愉快的交談,我會期望他年輕時候曾與我住過對門,這樣,也不枉過去的那一點緣份。如果這世界的確有緣份存在,那無需定在公園和故人的偶遇,更神秘玄妙將是偶遇過去的對門―――”。 這似乎是種很古老很古老的情愫,老到逼出了人們的戚然,和說不上的騷動。對門,是啊,就一步之遙,但何以,這一步,總像中間橫亙了無垠的汪洋,可以送去的,或只是放在瓶子中的訊息,卻任其漂流而寄望萬一? 對門,就住著那位同鄉,我只知道他也是從臺灣來的;從南臺灣的一個淳樸小鎮。我們只在第一天照面時匆匆交談了幾句。他是個神情有點憂鬱的男人,已經讀完研究所而目前在一家金融機構上班,目的是多存美金。坦白說,我本還以為他是位藝術家,或許根底上他是,因為我也常瞥見他手里捧著許多自圖書館借來的書,大部份屬于美術和音樂方面,在他有限的自己的時間里,會有蕭邦,莫扎特樂曲傳到我的耳朵。 後來,我們又在街角的那家麵包店撞個正兒,于是又多了些交談,那次他告訴我當日是他的生日,我立即給予祝福,但他依舊形色匆忙,說有事得趕著行程。而我下意識覺得,其實他只是想躲避跟我一起走回家的尷尬。然我卻在那晚自作主張地買了張生日卡,將卡片塞入他的門底下。卡片上沒注明是誰。 日子沒任何動靜,一直到我在某天夜晚收工後,獨自去了一家酒吧,我不知道,我忽然想喝點酒,可能就在那時我被盯上。出了酒吧後我繞著路回家,大雪下得非常厲害,我一路不時張開著雙臂;迎接那最終被完全瑩白覆蓋的幸福,發泄我黑暗密室中的狂熱天真,喃喃地咀嚼著愛蜜麗荻金遜的句子:“我的生命有如上了膛的子彈――”,昏頭昏惱地沒想到就在一個轉彎快到家的瞬間,我的手提包驟然一陣風般給搶去,歹徒一下子跑得無蹤無影,快速到不可思議。 在對門前我躑躅了好一會兒,還是按了鈴。 他出來了,我說:“我被搶劫了。鑰匙在包里,回不了家了。” “沒有―――比這還壞的事發生吧?”他張嘴撫著胸口說。 我搖搖頭,自嘲道:“窮人大概懂得留條活路給同樣的窮人吧。所以,算幸運。” 他讓我進去,頭一回到他的家,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替我倒了杯熱水,問我要不要去報警,我看著他,他讀出了我的悲觀。 “不然就明天早上我陪妳去報警吧。無論如何,報個警還是必要的。” 呼口氣,他把電話筒交到我手里:“妳總有朋友或親戚可以聯絡吧?――” 我木然地接過話筒,想到在另外一頭佛州的遠方親戚,這時候應是睡了還是啥的,我在答錄機里留了言。等我再喝了一大杯水後,電話突就響起,我反射般接起電話,不料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因為一時反應不過來,我還跟對方搭了幾句。 然後,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是他的女朋友從臺灣打來的。 他極力在電話中解釋我是誰;以及我遭搶劫的事,但我只聽見對方歇斯底里的叫喊:“我不相信!這麼晚了,有女人還會待在你這里,絕對有問題!――你教她立刻離開——” “不要這樣,想我當初來到異鄉,也接受過同鄉的幫助――”。 我連坐下都沒敢坐下,他的女朋友反正橫豎就是不相信,翻來覆去就是一定要我“滾開”,還說馬上將訂機票飛過來,最後甚至大哭到聲啞。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他才頹然結束了電話。 “抱歉,我女朋友比較——小心眼,或許因為我來美五年了都沒回去,她開始不信任我,其實我真的只想——多存點錢,也是她說的,如果沒能力買房子,就不考慮嫁給我――唉――――” “我還是――走了好。” “這麼晚了,妳能去那里?――沒事的,妳就――安心先待在我這里——我的房間讓妳睡,我來睡沙發――”。 我望了望沙發,米黃色系組的,舊得很舒適。但我依舊沉沉不動。 他順著我的目光:“不然,妳睡沙發也可以,如果妳――” 話未落,電話又響了,仍然是他女朋友,劈頭威脅:“喂,那女人真走了沒有?――我現在立刻派鄰居過去你那里查看――”。 這回,我說什麼也不愿意留下來。事實上,他好像也找不到讓我再待著的理由。 坐在樓梯口的我枕靠著扶手,漸漸也睏了。迷糊間見他過來,在我身上蓋了一張大毯子,他的兩片嘴唇無聲地蠕動,應是“sorry”一類的。 之後,他默默地挨著我也坐了幾分鐘。 是的,如果坐在此地,我們就少了落人口實的嫌疑。 那幾分鐘,我其實是又清醒了,可我裝睡著。我想他希望我已經睡著了。 ———————————————————————————————— 如果這世界的確有緣份存在,那無需定在公園和故人的偶遇,更神秘玄妙將是偶遇過去的對門――”。 ———————————————————————————————— 十多年後,我還不是老婦,他也正值中年,我們居然真的又在臺北巧遇了。當然,無需定在公園,拜網路所賜,我和他在一個聊天室認出了彼此。 從那次樓梯間,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不見面。不久他也搬了家。 我以為他理應是結婚了,卻沒有。 “其實,我一直沒機會跟妳說――我謝謝妳的卡片,我也--一直沒機會跟妳說;其實我――是喜歡妳的。打從妳搬進公寓的第一天--我就注意著妳。妳最愛熬夜,總覺得夜里的妳好像有很多的活動――然後,我在想,那天,可以去妳那里坐坐,但那似乎是個遙不可及的夢,那怕我們就住在彼此的對門——-。” “應該是因為你有了女朋友了吧,不是嗎?” “當然也是,我沒忘記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但如果仔細想想,并不全然是因為這個理由。如果硬要我安個理由,我會說;我害怕在那樣的寒冷夜晚,所有的一切感覺只是虛著的,聽起來很矛盾是嗎?但就是那種怕自己因為一時的孤獨而――無意傷了妳。妳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不然也不會隻身跑到如此冰天雪地的地方。我們――都想把自己放逐到一個遙遠之處,以為過去就此歸零。不防遙遠其實只是人們更需要繞道的心理捷徑。哈――” 要是;我忍不住暗忖著;那天夜里,我沒去喝酒,或沒改道繞個遠路而是走以往的煌亮大街回去,還會不會發生一連串之後的事?―― “嗨,妳在想什麼?” “想你說的話,繞道之類的――意涵――。” “還是多想想上天的美意吧,這不就是緣份?我們注定有緣,這樣吧,我來彌補那十多年前的遺憾,夜貓子小姐,現在要不要過來我這里?終于妳我都可跨出那一步了。冰箱中有香檳,和上好的魚子醬,慶祝一下我們的重逢,保證沒任何人的干擾――我只要一想到那晚讓妳睡樓梯口,就自責得要命――” 夜里快三點了,聊天室人滿為患,寂寞的告示牌如同跑馬燈般地川流不息,十多年,怎恍如隔世?而這個曾經在遙遠之處的男人,如今看來,幾乎是垂手可得。 “你不覺得――我們已經非常接近過?――就在那晚我睡樓梯口的時候?那短短的幾分鐘——或者可以說,是我繞了個道後才認識了你;那個高潔的你。但,十多年前的我,即就在你面前,你卻一直沒看見我?――-”。 他呆愣了好一會兒:“我,不太明白妳話中的含義――”。 “你難道不懂也不清楚;我是不可能過去的?不是每個深夜的性質都一樣的。而對門這一步之遙,不會因為我現在的過去就真的跨越了,我們只會將彼此推往更遙遠,可能推往一種熱度消退後;也無謂保有的新形態現代無羈幸福。那或許違背了你我的初衷。” “妳――呵,想得太多啦。可惜哦,不然,我下次再約妳。看妳希望約在那里才是妳放心的地方?”。 “再看看吧。” 他倒是很有風度地最後也就隨我了。 ———————————————————————————————— 我難得一年會上一次聊天室,目的也只是閑聊,可說根本也沒刻意的期待,不過,我在第二天又用了個別的名字上去。他,還在,亦也跟我搭訕,卻分辨不出是我。夜里的他繼續著邀約,同樣冰箱中有香檳酒和魚子醬,同樣的能言善道和含混的緣份說。 說我不失落嗎?其實我大可不必如此再測試他,但我似乎不知不覺依循直覺而為,是否這個夢早應該醒了,它,沒有真的那麼深刻,時間多半驅使物是人非--何以我們總老是冀望自己會是那一萬中的萬一?而自己根本也離開了那萬一的當下條件? 我沒揭穿他,仔細想想,他,或者也有不為人知的也不想讓人知的“苦衷”? 道別後,我發呆了許久,,,, 睡前無意間又翻開了那本跟著我大半輩子的舊書,書中夾著書簽的一頁再度入眼:“如果很多很多年後的一天下午作為老婦人的我,在城市的公園里遇見另一位同鄉老先生;并產生一次愉快的交談,我會期望他年輕時候曾與我住過對門,這樣,也不枉過去的那一點緣份——” 我突然被提醒了此時此刻的對門,驚覺到我真還沒注意過是怎麼樣的人,幾乎每天只聞那“轟地”開門關門聲。好像對方也是個獨居者。 這天晚上突然就停電了,我點上蠟燭跑出我的房門,差點和對面的人撞個正兒,聽見他無助的自言自語,我把手里的蠟燭送給了他,因為我家還有備份,那火光照亮他的臉的霎那,我瞧到了一位面容優雅的老先生。 當下心一跳,覺得他--仿佛在那里見過,卻說不上-- 如果說,他很像老了時候的那個“他”呢?-- 就在那之後,我即常常在附近的公園遇見他,每每他都會給我一個友善非常的微笑。自然我也不吝嗇地回報他美美的燦爛笑容。 “妳看起來――很面熟。”一次在等電梯時我們又碰面了。 “是嗎?” “是,尤其妳笑的時候――挺奇特的――應該像我大學讀書時對門住的一位女孩--時間有些久了,所以--呃,--”他浮著一臉無法確切表達完整的表情。 “那就別傷腦筋了。” “沒錯,看妳笑我感到很愉快就夠了。” 頓了下,他又加了句:“說真的, 我還真希望那天能和她再度相遇呢---呵呵--” 在道晚安時,我又對他展了個笑顏, 發現進退已不再失據,十分輕鬆。 其實,反倒是那本舊書,根本就是我自己早期的作品,當時何以會如此下筆 呢? 而我――是否亦需要繞道來讀著自己??―――― 本文原登于2007年的讀者雜志,現為新修版。
另外,謝謝宏哥菩薩提供的美麗雪景,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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