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外型既古樸又簡陋，俗稱土角厝，遷離之後，在外面的世界裡少有機會再看到這種建築物，一回風災肆虐之後，古舊的建築傾倒毀壞殆盡。購買我們老家的投機者因為投資錯誤，機場最後落腳在幾近十公里外的另一個村落，對此我頗幸災樂禍，他奪去了我的故居…。老家畢竟還是消失了，它讓我對童年的部分追憶無跡可尋 --- 那棵代替零食的石榴樹，容孩子們翻滾的大通鋪，當然還有令人想起來心裡依然發毛，令人脊樑發麻、躲在土磚縫隙裡的雨傘節。

有一年我目睹老家翻修，不知從那裡冒出來許多平時不認識的大人，據長輩說是鄰近其他農家來幫忙的，兩三人站在屋頂上，不斷地將舊的拋下地，其他人就將一束束新的乾淨的稻草扔上屋頂，讓新的鋪蓋上去，每個人彷彿都興高采烈，嘴裡哼著我聽不甚懂的小調，也許我懂吧，然這四十多年前的印象，哪能記得那麼細微呢，不是當時的流行歌曲，倒是肯定。

清朝出生的人活到現在的不多了吧，在我那個年紀，上了五十歲都是清朝出生的人，曾祖母就是其中一個。我從她的嘴裡聽到舜帝受繼母虐待，從古井下逃生的故事；還有文王拖車八百步，亦拖出八百年周朝的天下。現在的年輕母親，或是時髦的阿嬤，有幾位能告訴子孫們這種傳統的故事呢？距現在推算，當時老人家有將近七十高齡了吧，已非家中主要勞動力，除了偶而在菜園裡幫幫忙，大都看她坐在藤椅上打盹。況且她綁過小腳，自然活動範圍不廣，又不愛運動了。雖然如此，到親戚家串門子，她卻常樂此不疲。小一開始我就在都市裡唸書了，每逢寒暑假返鄉，她總是拖著我到親戚家間走動，嬸婆家啦，大姨家啦，有時一待就是十天一月的，那時的人情味濃厚，不到你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沒有人會開口趕你。這種事在現代聽來，彷彿天方夜譚。曾祖母年紀差我幾近一甲子，除了聽她講故事，在其他方面少有相通之處，可是祖孫間卻存在著一種未形於外但深摯的感情，這是我後來才體會出來的。

多年後在軍中，當時正在午餐，連上也都在這個時間發信，忽然收到一封電報，竟是家裡傳來曾祖母的惡耗，我憋住喉頭間的一口飯菜，跑到餐廳外草地上，嘩啦的一大口全吐出來，回到寢室趴在床上，忍不住地淚水有如潰堤，瞬間往事齊上心頭，特別是每回闖禍後要遭母親責打，她總是擋到我身前，讓老媽總是徒呼負負…。守靈時我悲戚已極，淚水已乾，老媽怪我說曾祖母一直那麼疼我，怎沒看見我掉一滴淚，當時古老整人的喪儀讓人疲不堪言，我懶得辯解，直到隔天道士宣布發喪，霎那間嗩吶聲尖拔，喪樂大作，始驚覺曾祖母終將離開我的生命，再度觸動淚腺，在極度模糊的視線間，依稀見到母親對我點了點頭，。

我沒見過曾祖父，從母親口中知道他是一個慈祥的老人，母親娘家是城裡的富戶，母親出生時已成中道之勢。那時二房當家，外祖母缺奶水，身體羸弱，無法帶小孩；外祖父怕母親在家受到虐待，經人輾轉介紹到鄉下找到曾祖父家，曾祖父一直希望有一個女娃，便滿口答應收養下來。當時曾祖父還是村裡大地主，老媽年幼時，曾祖父多次帶著她站在田頭，他一直疼愛著這個小女孩，告訴她說：

「阿雲，你從這裡看過去，一直到店仔頂，都是我們的田，將來這些都是妳的。」

咦，亂世佳人片中不也出現過這樣相似的場景嗎！

老媽的美夢沒有幾年就破滅了，那個時代缺少娛樂聲色，曾祖父竟迷上賭博，加上不識字，欠上賭債時，窮兇惡極的債主，竟將帳簿上該寫十的數字多畫一撇，全變成千；那不是意味著我們家是如坐火箭般的敗亡嗎，所幸還留下將近三百坪帶稻埕和後園的土角厝，和不到五分供後代繼續營生的土地。而那失去的土地，據老媽估計，少說也有二十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