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節,我想起陳儀,他一生清明,卻蒙不白。
去年的清明節後,我去看他,摸摸找找,終於找到他的墓,一了心願。
我在墓前鞠躬,喃喃說:「人死,精神不死。」這是陳儀生前最後的話。
陳儀多偉大?舉一事便知。你若厭反台獨,則台獨誣貶他最甚,正證明他最了不起。
我知陳儀墓在大屯山,有個禮拜天,我起念去看好友之父,他住在社子,自他家高樓看出去,遠處過河一片墓地,我想,陳儀墓應就在那一帶,乃叫好友開車帶我去找。
我知墓在一片樹林之內,問題是這裡有很多樹林,後問到一婦人,她家是看墓的,說不知,連陳儀何人也不知。此時天已快黑了,她問了一句:「你為什麼晚上來找墓呢?」我才啞然失笑,對啊,我只一心探史,忘了該怕鬼啊!
算了,下得山來,第一次就當探路吧。
過了不久,清明節後那個周末,我先問了《聯合報》當地的記者,他寫了一篇文章描述陳儀的墓,說墓上還壓了塊十元錢,據稱是用蔣像來辟邪。他告訴我大致地點,我就與太太坐捷運到了北投,換公車過橋到了對岸,找著那條路走進去。路邊都是剛掃過的墓,冥紙、花燭仍在。走了幾百公尺,看到一片較大相思林,我想,這或就是了。林中有個老人在整果樹,我問,他指指後面,墓赫然在焉,碑上寫著:「陳公退素之墓」。
墓是個圓形的石包,後圍一堵牆坎,墓前的石板道已龜裂不整。我繞墓兩圈,拍撫石包。坐到墓前的石坎,對我太太說陳儀的歷史,其實,是對自己說。
陳儀,1883年生,浙江紹興人,日本陸軍大學畢業,後做孫傳芳的浙軍第一師師長及浙江省長。北伐時他欲附蔣,被孫所扣幾乎殺之。陳儀後為蔣重,做兵工署長,率俞大維考察德國,送湯恩伯赴日讀書,栽培之。湯視陳如父,湯原名克勤,後改以字「恩伯」為名感念陳。
湯嘗謂君、親、師。君蔣介石、親陳儀、師張治中。
陳儀在任行政院祕書長時,曾面責院長孔祥熙,翁文灝說:
一時親貴誤經綸,耿直如公有幾人;
最憶巴橋廷議席,面言秦檜是奸臣。
陳儀後調任福建省主席,任內殺軍統局福建站長張超。戴笠為此向蔣介石哭陳,蔣護陳,說殺張乃其批准。戴氣憤填膺,退出時用力關門,砰然大聲,蔣令回去,斥戴粗暴無禮,說:「我從不受人威脅,小時即不受母要挾。」戴吞聲回去。此乃軍統局與陳儀結下宿仇之始末。後蔣在張超死同日殺陳,或想以此在那危急存亡之秋,固其鷹犬之忠也。
抗戰勝利,陳儀以知日、近台,出任台灣省行政長官。陳儀廉潔律己,想把台灣建成三民主義模範省,但他未能審度台灣在日治及戰後的複雜情勢,在政治上放得太鬆,戰爭造成的通貨膨脹及糧食短缺,加上台籍日兵和流氓的潛在大患,台灣實屬矛盾難治,風雨危夷之地。陳儀為台人欣歸祖國的表象所惑,同意蔣的提議把軍隊調回大陸,結果竟生意外,驚心旦夕棄前功。
陳儀起初還一再寬容忍讓,但暴亂迅即擴散全台,政府機構全被占領,外省人被毆殺,已成極度恐怖,軍警被要求繳械,獨立託管之議已出,蔣才緊調二十一師(抗戰名師)在三月九日入台平亂。
現評者多說二二八一因是軍紀不好,其實並不公平。隨陳來台的部隊是七十軍,士兵多穿草鞋,軍容欠佳,台人心生卑夷,但陳儀嚴加督飭,軍風紀尚屬良好,軍民亦甚相安。後是陳儀認為駐軍增加財政負擔,加上蔣來台見局勢甚好,也想把軍隊調開另用,陳儀乃要把軍隊調走。特務頭子毛森說:「因陳堅拒駐軍,湯恩伯、林蔚等苦苦勸說,與陳爭得舌敝唇焦,那時大家最大顧慮,是在日軍服役及勞工分子,因受日人皇民化教育,恐其仇視祖國,可能結聚作亂,須駐軍防變。陳儀說,我以至誠愛護台人,台人絕不會仇我,萬一有意外,我願做吳鳳。故「二二八事變」發生,毫無維持治安力量,只靠一點要塞部隊與少數機關警衛,勉維省政,以後鎮壓部隊開到,在混亂中犧牲不少人命,指責陳儀屠殺台人,實不符事實,只能說:「陳儀愛護台人不以其道,適足以害台人。」
陳儀事後黯然離台,但其識拔之人,仍是台灣後來的執楫理財士,可見其政策並無不當。陳離台後甚灰心,蔣仍信重之。民國三十七年大局將傾,蔣請陳任浙江省主席,陳勉強受命。三十八年一月二十一日蔣宣布下野,陳儀還飛到南京陪蔣返鄉,陳誠也自台北飛來杭州迎駕。但陳儀在三十日已叫姪子丁名楠持信見湯恩伯,要他密謀京滬地區「局部和平」,以免江浙魚爛。湯把信呈蔣,蔣即令解除陳浙江省主席職位,並令湯在上海把陳扣押,後解來台灣基隆要塞。三十九年三月蔣在台復職,六月十六日槍決陳於碧潭。
湯雖大義滅親,仍向蔣請求保陳一命,由其奉養天年,但到台後蔣要借陳人頭鎮壓人心。湯號啕大哭,四處求人營救。陳死後湯起家奠,蔣又令其撤去。湯蒙受「賣師求榮」的罵名,甚為痛苦。四年後湯胃疾嚴重,蔣勉准其赴日就醫,死在手術台上。
這就是陳儀的故事,我不知對人講了多少遍,如今不過是有如一個牧師,到耶路撒冷再念一遍聖經也。
墓上沒有什麼十元硬幣,若有,我也會拿走當車費了。碑面有仙鶴祥鹿的圖樣,但有幾塊黑,塗去了暴民寫的一些侮辱字眼。
墓是癸卯(民國五十二)年四月立。陳儀娶了日本妻子,沒有子嗣,他死後,妻子返回日本。骨灰放在五弟陳公亮家,後才選此地安葬。
我出林找到了看墓的婦人,她說以前晚上有人到此來叫囂塗鴉、砸酒瓶,她只是盡責看墓而已。我要了兩張白紙,回到墓碑把仙鶴和祥鹿用口紅拓下來,帶回家去紀念。
墓後是個山頭,我走上一看,景觀豁然開朗,淡水河直直流來,在這轉了個右彎,從左邊的河口出海,真所謂關渡也。這裡河水有如雙臂展開,擁抱著群山盆地,台北城在河的盡頭,好一副壯闊景象。
陳儀死在碧潭,血入淡水,由此流入台海。我想,如果沒有二二八,台灣今天會怎樣呢?陳儀得享善終,接蔣來台,台海的局面會有不同?應該還是一樣吧。說陳儀帶來的是貪官汙吏,那蔣在大陸人心喪盡,帶來台灣的更是喪家之犬了?那為何台灣的政治,直到蔣經國終,都尚稱廉潔呢?「貪官汙吏」之說是欲加之罪吧?台灣是中、美、日三方勢力交錯下的「歷史積重難返之地」,沒有二二八,只要中國因內戰分裂,台灣一樣會為外力所乘,親痛仇快。
我站在山頭上,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我想,只有等哪天中國統一,這裡不復撕扯,才會復成寶島,成為當年陳儀圖治之地。到了那一天,人們才能給予這位中國清官公正評價。那時,他的骨灰會分祀在西湖畔,建起一個小墓,豎起一個身像,與岳飛、秋瑾比鄰。陳儀生於浙,為浙身殉。他愛國,以至誠待台灣同胞,奈逢出草,退素遺恨。
我到墓前再鞠三躬,念著陳儀最後的這首詩:
平生事業悲劇多,歷史循環究如何;
癡心愛國渾忘老,愛到癡心即是魔。
我走出了樹林,再回首,癡心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