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大機械研究所畢業的導演,算是晚熟型的創作人
他放棄電子新貴的工作,從紀錄片、文學到電影,一路走來慢慢發光發熱;但過程也不無曲折和艱辛。
名作家小野就曾說:『李志薔使我想到了年輕時的導演李安,那時他還剛從學校畢業。他只有一部作品,我看完以後就向公司爭取讓他當導演的機會,因為我看到了,也聽到了他的熱情和才華。
李志薔的成長經驗和年齡和李安相差很大,但是那種除了想創作之外其他事情興趣缺缺的生命情調卻極相似,尤其是看起來很謙恭溫和骨子裡卻有一種叛逆的騷動。
就是那種非做不可的騷動轉化成作品,如火山爆發時的滾燙岩漿,烈烈灼燒著山頭草原和附近的村莊,發出吱吱的響聲和濃濃的烈焰。』
聯合副刊主任/詩人陳義芝也曾說過:『李志薔擅長編織綿遠的身世、時代的憂歡,將平凡現實寫得驚心動魄。
看李志薔如何擇取經驗用心鋪排,以細膩筆法表現出文字的張力,深深感覺到這位具有科學背景的年輕高手對文學精粹的信仰,足令無數搖筆桿的老人汗顏。』
底下文章是導演築夢歷程的自剖,其「青春」的主題,恰好和本片(單車上路)遙遙呼應!透過這篇文章,也許觀眾會更了解導演的生命痕跡,對於懷有電影夢的年輕朋友,也是一種莫大的鼓舞……..
(更多導演的介紹,請看分類裡「關於導演」一則)
---------------------------------------------
「青春」 李志薔
1.藏身
我隱身在鐵鏽斑駁的機械零件之間。青春到實習工廠來看我。
柴油引擎正喧嘩著,鋼鋸、銼刀和旋轉馬達交奏隆隆的樂音,擁擠的機具間塞滿了鐵灰色的靈魂,我聽不見春青的聲音。
直到休息時分,我邀青春到工廠外的山坡抽菸。校園築在風城郊區的頂坡上,稀疏的林木看來很是荒涼,偶爾幾個年輕學子結伴走過,發出兩串無意義的笑聲。青春瞇著眼,吞雲吐霧說羨慕他們無憂無慮很歡樂。
我和青春並肩走在湖畔,青春又為我訴說許多故鄉的消息。午後的陽光很溫軟,杜鵑花開得正美,我突然想起家鄉也種了許多杜鵑。離鄉快四年了,故鄉已成若即若離的陌生地,心情低潮時的避難所。我談起了父親的舊疾和母親的辛酸,一時激動尋不出話語,只能暗地裡想著畢業後要趕快回鄉,報答家人和故里。
青春摘來幾瓣杜鵑灑向我,笑我多愁善感太老實。青春說他觀察我很多年了:課堂打盹時,他從我的耳邊輕輕溜走;打籃球時,他躲在人群裡為我加油。我低頭不語笑得很尷尬,四年大學生活,轉動的齒輪確實將我的影子越軋越薄了。
青春知道我喜歡電影,便邀我一同進城去看;但他一時興起便脫光衣服躍進湖裡。停了好久,春青才從水裡冒出頭來,然後隔著一潭碧綠揮手向我說:去吧,去做你喜歡的。晚霞為天際塗抹紅橙色彩,風掀湖面漾起粼粼的波光,夕照裡,我瞥見青春的臉,驚覺他的笑容疲憊,平板的面容看來很蒼白。
下課鐘響時,一群飛鳥振翅劃過湖心。青春望向遠方風城的暮色,說:「是時候該要離開了。」遠方燈火一顆顆亮了起來,風,瑟瑟翻攪著他的衣袂和長髮。那微晃的身影漸漸消逝在沉沉暮色之中,我卻聽見青春迴盪的歌聲,唱起了:向前走…什麼攏不驚……
2.野百合
我在初春的晚上來到中正紀念堂廣場,尋找青春的身影。
廣場上萬頭鑽動。帳棚、睡袋、雨衣和七橫八豎的白布條,幢幢燈影中還有一株盛放的野百合。
北上台大半年,唸的依舊是本科的機械所。陌生的校園,陌生的城市,鋼硬的知識依舊令人窒息。
我站在角落靜靜聽他們唱歌。那理想燒出來的歌聲很清亮,舞動的旗招滿載著熱血的呼求與期待。春天的吶喊,很似一曲動人魂魄的樂章。
歌聲停頓時青春從人群裡跑來找我。青春剪短了頭髮,一只誓師的白布條綁在額上,微汗的臉龐看來格外年輕。青春問我為什麼來到這裡?我說沒事只是好奇。
對於我的到來,青春顯得頗為歡喜。他提及許多學校的事,並問我如願加入電影社團否?我答稱老人了還跟新生玩在一起很尷尬。青春面露不悅頗無奈,他說做自己喜歡的事永遠不嫌太晚。
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沉默不語,只任憑台上激情的演說在我們之間游移。直到巡邏的警力出現,廣場裡隱約有了肅殺之氣,我才想起時局不靖,不知青春的家人是否知悉他來這裡?
此時現場又響起了眾聲合唱,青春邀我坐下來同他們一起。我答不了,推說末班公車時間到了得趕快回校。青春拍拍我的肩膀,只交給我他綁在頭上的白布條。
走進候車亭時,握在手中的「憤怒之愛」還留有青春的餘溫。我回頭望向廣場的上空,星子很高很美,黑暗慢慢籠罩廣場周邊。那聳立的野百合,兀自靜靜地,靜靜折射幽微的火光。
3.答案
我在華燈藝術中心悄遇久未謀面的青春。
從嚴冬的台北到酷夏的台南,我像頓失引力的人造衛星,注定被生命的鎖鏈拋擲成一彎虛空的弧線。
拒絕不了指導教授的要求,我南下古城的機械工廠,展開為期一年的合作計劃。研發工作挑戰性高,好長一段時間,我被卡在論文的縫隙,動彈不得;夢裡,只剩下往復迴轉的機具和幻生幻滅的方程式。如同鯨魚需要浮出水面呼吸,假日到「華燈」看場藝術電影,便成為我緊繃生活裡唯一的調劑。
我和青春坐在教堂外的老樹下,一面啜飲啤酒,一面看廣場的年輕人赤了上身打籃球。鳥聲啁啾,車喧被隔在高聳的圍牆之外,教堂裡,隱隱有悅人的歌聲揚傳出來。我同青春聊起了方才的電影,Alan Parker的《追夢者》,愛爾蘭底層勞工青年追求音樂夢想的故事讓我好感動。
青春神情專注很入迷,他問我畢業之後有何打算?我則吞吞吐吐不知如何作答。
一年多來,老闆對我的努力頗滿意,他要我畢業之後留下來,繼續領導團隊向前行。我同青春談起了父親的身體和母親期望,說我心中猶豫不決好為難。
青春突然將他的啤酒一飲而盡,拿起相機拍將起來。那鏡頭霹靂卡擦聲效好撼人,宛如一顆心靈之眼,瞬間將擾攘人世都攝入底片;黑洞般的鏡頭面對我時,映照出一潭幽幽的恐懼。
隨即他手舞足蹈起來,每換一次姿勢,齒輪間就爆出一陣熱烈的喝采。旋轉的瞬間青春轉頭對我說:「像我,一輩子只想拍部自己的作品。」
教堂裡,唱歌的人聲好歡樂,青春頻頻變換的姿態,彷彿曼妙的舞者,一步開出一朵蓮花。我想起電影裡的那群追夢者,想起舞台上那迷人的光與熱,耳中彷彿有人吟唱Yeats的詩句:
我是如此貧困,唯擁有堅持
啊!請輕踩你的腳步,因為那底下藏有我的夢想…
4.虱目魚
我和父親並肩坐在飯廳角落,青春斂著雙手站在我的身旁。
父親早已微醺,一張枯瘦的臉滿漲酡紅,兩隻迷茫的眼四處尋不著焦點,但似睡似醒之間,父親仍頻頻勸我吃魚。
離家多年,父親依然記得我喜愛的飯菜。他含著腫脹的舌頭對我說:「這虱目魚雖然多刺,但味道十分鮮美。」
長年在外,和父親之間早已存在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如今畢業服役,休假的日子,反倒有機會回家親近他。
吃完飯後青春要我好好坐著,聽父親聊聊他的故事。
父親的記憶如時序錯亂的錄影帶,忽而回到童年學甲的故里,忽而走竄煙霧迷濛的打狗山。美國的轟炸機來了又走,還有那荒年的移民潮。
父親又說起了許多荒唐的往事,並向我展示胸膛滿滿的傷疤。打狗山埋藏著他年少的夢想,近年來,父親說好懷念那段採石時光,想再聽聽炸山的聲響;但我一直不敢告訴他水泥廠搬遷了,炸山,早已成了絕響。
母親出門時,青春又問起父親的願望,但酒醉的父親早已軟成一攤棉絮,打結的舌頭只能不斷彈奏老掉牙的往事。我想起小時候,父親曾帶我去鹽埕區遊玩,穿過人來人往的精品區,父親突然在路旁的小吃店前駐足良久。隔著薄薄的煙霧,我看見滿堂客人吃得好酣暢。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父親一直想開家餐廳,賣他最拿手的牛肉麵,但不知什麼原因這個夢想一直沒有實現。
收假離開前父親已完全睡去,我喚了幾聲得不到回應,青春遂為他捻熄燈火,要我讓他好好歇息。燈光暗下來的瞬間,我彷彿瞥見青春和父親的身影交疊在一起,慢慢消溶在黑洞之中。黑暗裡,父親的鼻息好沉重,一呼一吸都彷彿會有殘軀掉落。胸中不知不覺有熱流在翻攪,我握住父親的手,苦澀的舌尖滿滿都是虱目魚的滋味。
終於,在黑暗裡,我一字一句,向他告白了自己的決定。那個藏在心底,久久都說不出口的秘密。
5.風雨
暴風雨來時我手足無措。
急急忙忙躲入公館的酒吧,我看見青春在獨自飲酒。我問青春可否同坐一桌,青春說很好他正愁沒人一塊喝酒。
雨珠猛烈敲打玻窗,一行行落痕宛若青春雨濕的長髮。青春面帶愁容好沮喪,一桌子空白劇本散佈零星幾個小字,十足不小心灑落的淚珠。
酒過三巡,青春茫茫向我說起自己失敗的婚姻。
「老婆離家了,她說再也撐不起我的痴夢。」青春和我一樣,當初憑著一顆憨膽,便勇敢地跨出來了;但真正面對現實時,又虛浮得讓人心慌。
「也許,我太高估自己的才華了,」青春哀淒地說:
「她罵我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米蟲……,現在我得開始正常上班。」
我想起長年活在屈辱裡的父親。那個一生出賣勞力,受制環境不斷變換工作的父親,卻常常是盛怒的母親口中「無路用的腳屑」。
我安慰青春說:「為了一個朦朧的東西,值嗎?」
「…值……」
外面風雨嘈雜,我聽不清楚青春說挽回婚姻值?還是夢值?
但一時之間,兩個人都靜默無言了。
臨別前,我告訴青春正在籌拍第一部作品。青春還陷在自己的思緒裡,只敷衍地對我說聲「加油!」,我則尷尬笑說:沒錢沒人,最後可能是災難一場。青春抬起頭注視我許久,突然皺起眉頭哽咽對我說:要給自己一個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走出酒館時,雨已經停了,殘留的水氣飄在空中,雨濕的街道聞起來異常地清新。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懊惱忘了告訴青春:打從開始以來,自己就非常喜歡他的電影。
6.鐘聲
我和青春來到山頂的靈骨塔。秋聲蕭颯,多風的山頭略顯寒涼。
靈骨塔座落在元亨寺內,大雄寶殿的左側。塔內焚香裊裊,經誦喃喃,環立的骨灰罈排列成一牆擁擠的哀傷。
剛拍完首部作品,便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我趕到醫院時,父親已入昏迷狀態,直到父親離世,竟無能致上最後的告別。
如今,青春帶著鮮花和素果,與我一同祭拜父親。我那沈重的行囊裡,還帶著幾捲未完成的毛片。
骨灰罈上,父親的照片很年輕,銳利的目光直視前方,彷彿有千言萬語難出口;我則舉香肅穆頻頻祝禱,這是我一生同他說話最多的時刻。
我告訴青春,父親死前幾年,早已失去與生命搏鬥的意志,只能拖著老病的身體熬煮牛肉湯,在家人的稱讚聲中找尋慰藉。如今父親往生,一切悲欣瞋癡都該隨風而逝了。
祭拜後青春又陪我到平台觀景。從山頂往下鳥瞰,團團簇簇的房舍挨擠著,當中竄起了不少陌生的高樓。這些年高雄改變甚多,那片嶄新的風景,早已不是我心中熟悉的地圖。
青春亦神情激動頗哀傷,他說:「這景象,讓我想起了自己的故鄉」。十年來,流浪了四座城市,青春亦已不是原來的青春。
晚課時間一到,大雄寶殿外響起了洪亮的鐘聲,層層疊疊的梵唱隨雲霧飄盪在山林之間,令人感覺宛如置身化外天堂。臨別時,青春安慰我說,父親會喜歡這裡的。長年有佛祖陪伴,並且,這是他一生鍾愛的打狗山。
回台北時,天空飄起了濛濛細雨。站在火車站的月台上,隔著車門,我看見青春在遠去的車廂內向我招手,從此一去不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