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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母交響曲 [黃里詩文集]
2019/05/26 10:03:48瀏覽873|回應0|推薦5

愛母交響曲

作  者:黃里

類  別:散文小品

出  版:白象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3月

語  言:繁體中文

I S B N :9789863584742

裝  訂:平裝

定  價:NT$0

狀  態:未銷售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原稿:[約4萬字]

(前封面短內摺頁短文)

封面 圖1 愛母交響曲 /黃里

獻給我們最親愛的 母親──黃施月娥女士

圖2 目次:

自序

輯一:愛母交響曲   

第一樂章:壞蛋與葡萄 ………………………………………   

第二樂章:小鎮深願 …………………………………………………………….   

第三樂章:媽媽加油 …………………………………………………………….   

第四樂章:造口 …………………………………………………………………….   

安可曲:病房之鴿 ……………………………………………

輯二:愛母變奏曲   

(一). 日記(2015.6.2~8.13)………………………………   

(二). 聖號   

(三). 媽媽在病床上划龍舟 ………………………………………………   

(四). 悲愴   

(五). 愛妳到流目油 ………………………………………………………….

自序:

現在可以來為這一本希望不會太哀傷的小書寫一些後記了 ,在我拿到媽媽的畫冊後,在這2017的第一天。昨日媽媽早上才出院,夜晚在她的臥室,她說因為中午喝了一點冷牛奶,就拉了肚子好多次;又說大前天更恐怖,是拉黑色的便,而前天是青色的便,昨天是紅色的便。聽完我心裡第一個聯想竟是,媽媽於跨年前自己先在101大樓之前,偷偷地施放了煙火!以她堅韌的生存意志,以我們子女,尤其是大哥一家人對媽媽無微不至的孝順關愛,慶賀了一場對病魔搏鬥的勝利,無傭爭論年老的生命是否不忍再承受折磨,因為她是我們的母親。

我想像媽媽長期因為腸道支架的顧慮,必須進食經小型果汁機攪碎成乳糜狀的流體,她的味覺與嗅覺並咀嚼,對正常一般食物入口的渴望,會是何等外人無法理解的情狀?那應是對生理知覺原始滿足的,宛如對天堂般的嚮往,令她時常夢見親口品嚐到了諸多從未想像過的美食。此回她是夢想到咖哩煮白豆乾,起先我也以為是聽錯了,但今日她就是坐在瓦斯爐旁,親自指揮醫師博士教授的大哥,手忙腳亂地煮中餐:白豆乾咖哩。

我的母親,黃施月娥女士,1937桃園中壢出生,從小被送到桃園大溪農家當養長女,其後陸續有十一個弟妹出生。1957於台北市萬華嫁任職古亭區公所黃樹灶先生,我的父親,生四名子女,茹苦含辛培養成人。自1994年喪偶後,2014五月得知右下腹側長一顆如拳大的腫瘤,開始惶恐地與癌細胞奮戰,經近兩年第一波數次化療與開刀做一造口後,暫時壓制了癌細胞的攻勢。無傭爭論是否應該全面擊敗癌細胞或是應與之和平共處,高齡八十的母親數次與肉體的極度苦痛交手,渡過一波一波心灰意冷又為子女孝行激勵的心理劇烈起伏,我們所祝願的是她老人家能有一個安詳平和的晚年。

母親又再經過約半年的休養後,接受數日前開始的第二波治療,這一次也是大刀,拿掉了子宮與腸道支架。關於子宮,我又聯想到,母親是冒著自己生命的危險,割除曾經孕育過我們子女生命的子宮,此次她為自己能如螻蟻活存的冒險,應該是外人不能也無須再多加置喙了吧;而能拿掉腸道支架,對她來說更是有無比的意義,讓她能又一次真的「嚐」到生活的美味。

今天是元旦新年,我與妻並兩個孩子相約來探望阿嬤,兩個孫子女出現時阿嬤嚇了一跳,連連驚呼何時已長得這麼美麗和高狀!兄嫂忙進忙出張羅午餐,大家高聲談笑一時好像在過農曆新年。原本媽媽自己覺得長期生病容貌憔悴,屢次想與她照相都被拒絕。今天拗不過兩個孫子女的請 求,先塗了口紅,畫上眉線,將蒼白的頭髮梳理一下戴上白色毛線帽,我為她再套上一件紅橫紋上衣,母親就歡天喜地與我們每個人合照,說這是她生病以來第一次化妝。下午大姊與姊夫及兒子也帶著自己做的芋頭糕到來加入團聚,大夥兒興高采烈吃喝談笑拍照自是不在話下。每次這樣的場面,遠嫁台中梧棲的小妹都未能及時參與,我們內心裡期盼她能在其中又怕讓她知道後羨慕嫉怨,實在很矛盾。

這一本希望不致於太哀傷的小書,因為母親的畫作,應該更能凸顯出對感激的生命,對日常的生活,那一份特別想珍惜的情愫。母親天生藝術的稟賦從小就令我們子女折服,我想我們並不在乎她畫的內容是否像不像,而是非常欽羨她於安順的日子裡,猶能勤學和沉浸在平靜的居家時光,藉畫作留下自己無怨無悔的生命足跡。這一本小書即是收錄自她罹癌以來,她的最沒用的小兒子我近三年因焦慮以文字緩解憂鬱所留下的篇章,有詩,有散文,有小說,有他們的綜合體。我情願母親當初一切安好,這些文字從不曾出現,更不要那些刊出和獎項,但我還是利用了一些時間整理他們,除了發現強烈的情感紓發訴求,其實表達的語言體例無所不用其極,無孔不入,也為這一期間留下了記錄,更祈禱母親和所有的家人健康平安,往後的日子無論如何,我們仍然會認真用心地迎接。[2017.01.01]

圖3

輯一:愛母交響曲   

第一樂章:壞蛋與葡萄 壞蛋與葡萄   

大哥坐在媽媽的病床右側,擺好了一副要與她堅持到底的架式。大哥執意媽媽應該練習往前坐起,他想為她拍痰擦背以預防長褥瘡。媽媽雖然已快八十歲,此時因化學治療引起全身的不適,就在床上像一個小孩那樣揮手踢腳,不要就是不要!張大著驚懼的雙眼四處尋找我的身影,吼叫喊著:「阿中啊!救命啊!」。病床另一邊是焦急站立、不知所措的大姊和姊夫,他們後面的隔簾旁躲藏著我和妻子。此時我躊躇著不知該繼續逃避媽媽的眼光,還是加入戰局,苦勸到底。      

媽媽自己摸到右腹內她形容像一粒雞蛋大的腫瘤至今已二十四天,我則稱那是一顆大壞蛋。這對於平日即注重養生的她,與我們認為媽媽會照顧好自己的四個子女,無疑皆是一記晴天霹靂。媽媽平常就吃得簡單,她常說每一餐是彩虹素食餐就對了;然而偶爾有機會家庭聚餐,她還是會少量肉食與稍微多吃。每天也會到溫水游泳池游泳,五十公尺來回對她而言毫不費力,媽媽還參加住戶大樓歌唱和畫畫教室。她只有一個很令我煩惱的壞習慣,就是喜歡長時間躺在床上看大螢幕電視。每個星期日晚上我打電話跟她說話時,都要提醒她記得下床走動散步;媽媽就會不耐煩地說要我們莫擔心,她會照顧好自己。媽媽與心臟外科的醫生大哥住在一起,對弟妹來說,我們認為她是很好命的。   

媽媽住院後第五天,我首次單獨去醫院探望她時,她孤零零地躺在暗黑的單人病房內。因為大哥仍需看門診上班,媽媽則開始接受做一連串的檢查,大家心裡仍然抱持著是良性腫瘤的一線希望。那幾天像極了等待判刑的日子,我從得知後即憂心重重。媽媽躺在病床上與我說話,左手遮蓋著臉,我明白她是無法馬上接受突然發生這種病變的事實;開始述說如何摸到那一顆大壞蛋的過程,掀開衣服讓我的手在她的腹部上按壓,說再過兩天早已安排好的遠地旅行要取消了,老朋友們將會非常詫異為何黃媽媽未能依約前往。此時大哥恰好抽空進來探看,他先前已用簡訊安慰我悲傷的心情,告知我人生老病苦是避免不了的事,切莫在媽媽的面前哭哭啼啼,影響她復原的信心和脆弱的情緒。大哥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他叮嚀完一些瑣碎事項後即匆匆離開病房,我看見他步出門後內心終於壓抑不住漲滿的哀愁,落淚大叫了一聲:「媽!請原諒我們!」。這一句暗藏了二十幾年的話,因為擔憂老人家的日子可能不多,就和著鼻涕淚水一起爆發了出來。    

二十幾年前我的大女兒剛出生時,媽媽專程從台北來台東為妻做月子。妻因得了產後憂鬱症,那時三個大人為了一個小嬰兒晚上都睡不好,於是妻為了一件至今我早已忘記的事大聲頂撞了媽媽。那時我的心破碎了,非常愛媽媽的我心想怎麼會娶到一位與她處不來的媳婦。從那一天起每日皆懷著對媽媽愧疚的心,媽媽因此就不來東部長住了。事後她雖然表示沒關係,我們年輕人自己認為好就好;我與妻的感情也未因此生變,只是日後每次間隔一段時間吵架時,就會再重新揭開一次這個傷口,但都找不到適當的機會對媽媽一起說出那一句話。她此刻躺在病床上不願直視我的眼睛,不願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安慰傷心的小孩那樣撫摸我的手,我完全能體諒理解。因為媽媽可能此刻因想像著,在所剩無幾的日子裡仍然必須面對肉體嚴峻苦痛的煎熬,心中正產生巨大的恐懼。   

昨日我再次利用端午節三天連假北上陪伴媽媽過夜,讓大哥能好好休息。這一次住院的病房仍在七樓,但是不同房間,視野能俯瞰醫院前區庭園和台北市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只是現在已完全無心欣賞。與上次兩週前看到的她比較,媽媽顯得更消瘦與虛弱。她的手背和腳踝依然插滿注射針頭與橡皮管,病房內聊表功能的桌椅上零亂地擺放著食品與雜物。大哥與大嫂再次交代完各項注意細節後,尤其是如何調整電動病床高低、如何清倒集尿袋與記錄,最重要的是如何使用輪椅馬桶協助媽媽最讓人害怕的大號後,他們才稍喘一口氣地離開,換我與妻繼續和媽媽一天一夜的奮戰。   

因為化療易傷害自身的黏膜細胞,媽媽總是感到氣喘噓噓,鼻孔必須時刻輕套著氧氣供應細管。這個聲音不比另一種吸蒸氣的裝置大,後者我形容簡直是像開放的氣管,或割不斷的雞脖子那樣,尖銳刺耳又急促,聽起來很不舒服。媽媽幾乎不到十分鐘就會喊著要喝水,因為身處冷氣房,嘴唇鼻孔和皮膚特別乾燥,我必須常常為她輕輕塗抹一種她慣稱為「美國藥」的潤滑藥膏。最讓她覺得苦不堪言的是口腔內潰破了好幾處的膿瘡,喝水必須用吸管,不小心仍會刺痛舌尖的破瘡。這使得她飲食非常艱難,到最後喝水只好以小湯匙倒入口腔。我笑她這樣很像小鳥小雞在吃水,而圓滑的塑膠小湯匙是大姊特地為她準備。媽媽非常討厭醫院的飯菜,雖然有糖尿病,因常感到飢餓,仍叫我們偷偷餵她吃布丁與水蜜桃。因為分秒處於口腔刺痛的感覺,所以媽媽總是呻吟聲不斷,無法完整睡眠。無法得到充分休息的另一主要原因是護理程序,每當媽媽想安靜小睡,就會有護士小姐敲門進來說要吃藥、測量、打針。我甚覺這樣的照護流程無法充分讓病人身心放鬆,完全無益於病人自身免疫力的生成,媽媽也非常抱怨,而大家似乎是愛莫能助。   

最讓人害怕的為媽媽清理大號的時刻終於到來,明明大哥說好叫她要下床使用輪椅馬桶,她懶惰耍賴就是要我為她在床上清理。我到達醫院前即做好心理準備,子女為年邁的雙親清理大號本來就是應該的,因為小時候就是父母為我們做這些清屎把尿的事;如今我們長大了,很公平的,我們也該為老弱的爸媽做這些事。我結婚生子後也當過一位非常稱職的奶爸,為小孩換尿布沖泡牛奶的動作非常嫻熟。我心裡想,就將媽媽當做是一個老小孩看待吧。我和媽媽之間的暗號是,她若有糞便排出在尿褲上,就喊我說:「蛋糕出來了!」,我就會趕緊準備好新的特大號成人紙尿布、濕紙巾、生理沖洗罐,和一小盤放入毛巾的溫水,戴上口罩開始為她清洗屁股。因為前幾天媽媽排便不順,醫生今晚多開給她兩顆軟便劑,午夜後媽媽竟然平均一小時就喊我一次:「阿中啊!蛋糕出來了!」,於是我與妻整夜就處於這樣的精神緊繃狀態。平日就很重視睡眠時間與品質的我們商量好,上半夜我先顧,她休息;下半夜她看,我再睡。但我心疼原來就瘦弱的妻,近日自己也胃腸不好身體不適,下半夜看到她體力不支倒下入睡,我也就不忍心再叫醒她。每次我安頓好媽媽,心想反正待會又要從折疊床起身,乾脆就躺在沙發上;幾分鐘後以為她暫時不叫我了,才睡回折疊床,媽媽就又喊我。於是我獨力帶著倦累的身心,在媽媽整夜不曾間斷的哀號聲裡,平均每十分鐘就喊一次喝水、每一小時就叫一次「蛋糕出來了」的反覆躺下又爬起的疲憊中,渡過了生平最「煎睏」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與下午,媽媽因為肚子裡的「蛋糕」幾乎都清光了,她小睡的時間也比昨晚長。我跟她開玩笑說,四個子女當中媽媽最愛我了,刻意等待我來照顧她時,將肚子裡的七塊「蛋糕」通通留給我一個人吃。我們現在只能盡量逗媽媽開心,好轉移她總是回想傷心往事的注意力。我抓住了一個時間點在病房外門口向大哥強烈建議,也已五十好幾的弟妹皆希望能為媽媽請一位看護。孝順的大哥前幾天因顧慮害怕有的外籍勞工會偷懶甚至欺負老人,但今日中午終於答應先請一位全日照顧的本籍看護。經聯繫目前只能找到一位中國籍的,床上孱弱的媽媽聽到後竟然抗議說她不要,大叫著:「阿六仔來了!共匪來了!」,我們聽了真是哭笑不得。   

接近中午大哥送來兩粒應景的粽子給我們,因心中憂鬱糾結,囫圇吞棗吃下也不知是什麼味道。大家心裡很明白,媽媽的第一次化療已如此慘烈,真不敢想像若接受更艱辛的第二次注射後將會如何。自己身體也非常多毛病的大姊問,為何老人辛苦地活到這一步了,末了還要接受這樣痛苦的折磨。如今這樣令人心疼的情狀,也不知能否完全康復,暫時打敗那一顆大壞蛋,和腹腔內媽媽形容像數不清的整串的葡萄狀癌組織後,也無把握以後不會再復發。但是這些話,沒有人敢在大哥面前說。   現在我與妻躲在病房隔簾後,清楚聽到媽媽抗拒坐起與對我的呼叫。大哥開始有些耐不住性子,但仍勉強理性地向她說明起身與下床走動的重要。媽媽很奇怪,明明驕傲地逢人就說她有一粒金肚子,生了兩位「先生」兒子,一個是醫生博士,一個是國中老師。但她平日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地凶我們,這在大嫂的眼裡很不是滋味。如今她自己反而像一個不可理喻的小孩,不坐起來就是不坐起來。我與妻竊竊私語商量,這樣下去,因為媽媽一直期待著我們的同情,大哥將更不容易說服她,不如早一些離開。於是我和妻勇敢地從隔簾後走出來,忍痛狠心地丟下媽媽絕望無援的眼神,快速地離開了病房,內心裡只能希望媽媽可以諒解。(2015.06)[更生日報副刊.2015.12.23]

圖4

第二樂章:小鎮深願

小鎮深願

(2015.6/3)

1. 媽媽,妳電話那一端傳來顫抖急促的話語,安慰我不要擔心,妳說那些只是菌 (我不會和妳爭辯壞細胞和壞細菌的不同)。我聯想到一個電視廣告,無數細菌快速沿著地面向前蔓生,目標是坐在客廳地板上玩耍的小孩。黑色的細菌即將爬滿小孩全身,一隻大象突然出現。妳的生命承重耐壓如磁磚,曾經無數次接受我們的捶打,保護著我們家的完整;但妳的磁磚仍然布滿皺紋,而這一次,妳慶幸不必被切割。

2. 媽媽,我今天和一朵紫蓮約定。水缸是用廢棄的油漆鐵桶作成,上下樓經過蓮花身邊,我都會欽羨那長自剝落鏽蝕的美麗。蓮花總是獨自安靜地盛放和收束,人們高高在上匆忙走過,不易嗅聞到她的芳香,此刻若予她雙手合十俯身也是應該的。我今天和一朵蓮花約定,每次上下樓經過她身旁時,我就要唸一次「南無阿彌陀佛」。

3. 媽媽,我跟妳說關於發生在蓮花旁的事。我的學生多次上下樓經過時,就在階梯上,竟然無緣無故地踩死過毛毛蟲(它的身體逐漸在烈陽下乾縮,綠色的體漿凝結四周)。他們還踩死過一隻長腳大蚊,還有一隻離開竹枝的竹節蟲、一隻腹脹抱卵的雌枯葉蛾,還有一隻像日影挪移的小蝸牛,妳一定會說:「好可怕喔!」。媽媽,上一次離開病房前,妳要我對學生輕聲細語好好規勸,但對於這一件事,我很生氣。

4. 媽媽,我還想跟妳說台東老屋的事。隔壁農夫葉先生今年改種紅龍果,約兩分地大的成排鋁架上,長滿了青龍盤繞的綠色莖節。有一天清晨我驚訝地看到,離地不高的三角柱鞭上,開出一列一列眾多初昇的旭日,無數的白色曇花整齊地同時綻放!雖然傍晚下班後再看到時,那些旭日已如一天也將結束地全部凋萎下垂,但我心裡已經決定,下次再去看妳,一定要買很多顆紅龍果給妳吃。

5. 媽媽,再下一次去看妳,老屋旁水溝邊的荔枝應也已成熟。妳說那一棵老荔枝樹是寶貝,卻不是每一年都有收成。因為不知該如何形容那肉果的美味,我們就直接說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香甜多汁的大荔枝,曾經裝箱冷藏遠寄給妳和大姊,只是妳從未和我們一起坐在荔枝樹下,心滿意足地,剪拾著必須要採收好幾天才能採完的紅寶石。媽媽,今天是妳第一次接受化學治療。

(6/6)

6. 媽媽,原本以為昨夜又將難入眠,因為一直想著小妹描述的妳的疲勞和痛苦。然而睡前因要將這幾天所寫的文字,反覆重看好幾次,一再於憂傷中細讀,再直接複製寄到自己的信箱,全部完成後短暫輾轉,就睡著了。媽媽,半夜四點我忽然醒來,不明白為何塞著耳塞仍會聽到「南無阿彌陀佛」聖號,一陣恍惚後才分辨清楚,原來是海岸山脈反射臺九線上大卡車奔馳而過迴響的聲音。

7. 媽媽,今早我寄去詩社的投稿主編說很酷,我好高興。那一首影像詩,是前一陣子媽祖誕辰那一天所寫的,是寫我剛好也到關山散步的經過。媽媽,我已好久沒有作品了,但那一首幾乎是一氣呵成、四節三十六行的短詩,我非常滿意。妳一定會問:「三十六行還算短?」沒錯,我們寫詩也是有規矩的。我有機會再用手機放給妳看,但是我覺得,妳可能不會很喜歡。

8. 媽媽,我可以再多跟妳說一些我在關山這個美麗小鎮散步的事嗎?我知道妳現在一定很虛弱倦累,妳若睡著了也沒關係。大約一年前開始,我一星期約有兩夜晚餐後會到關山鎮上散步,一趟至少走一小時,最長曾走兩小時。妳一定會叫我不要走太久(因為我們兩人的膝關節都已不好),不要到太暗沒有人的地方。我知道,我都會找有明亮的路燈、住家很多的街道。我要開始跟妳分享我是多麼樂在其中,沈浸於孤獨但又自在的經驗。

9. 媽媽,通常我散步前會到兩個地方吃晚餐。一處是可以點枸杞葉加在湯裡的牛肉麵店,妳大概不知道枸杞嫩葉加牛肉味,真是一大絕配,有葷腥香又覺得苦甘,也不會整個晚餐就只吃肉,但那一間小店夏天太熱蚊子又多。另一處是同事介紹的傳統小吃店,我喜歡點蝦仁蛋炒飯,味道很不錯。妳一定會叫我儘量不要外食。

10. 媽媽,在關山散步我習慣從天后宮開始。先用手向天公和神明祈求家人平安拜完後,我會轉入廁所旁的短巷,開始我一夜寂寞的旅程。經過民宅時總是好奇又靦腆地,不好意思直視人家裡面;但我確切感受到因為門窗內的燈光、交談、電視的聲音,甚至是責罵小孩的吼叫;櫥櫃和桌几上零亂的物件,瓶花與獎杯及收藏品,這些拼湊出了一個真實的家的感覺,因此也讓能我安心地在其間遊走,一種可被接納卻自捨其外的孤獨,讓我的心不知為何時刻感到憂傷。尤其看到路邊幾處低矮破舊的老房子,我幾乎是想哭的;可能是因想像那屋內曾經發生過的快樂,如今人去樓空的變遷,像極了我自身遠離家人的處境,真的不禁就悲從中來。媽媽,我是時刻想家的。

11. 媽媽,我有時也會先在派出所的舊宿舍區徘徊。關山夜晚的街道,因為溫暖的路燈照耀非常明亮,筆直寬敞的柏油路面兩側,有很多高大的老樹依傍;樹木的枝葉遮蔽燈光,於是顯露出明暗的反差美感,更將錯落有致的斑駁樹影投射在路面上。因為夜晚人車非常稀少,我大可安心地久立在馬路中央,從容地用手機將此一美景拍攝下來。去年寒冬我依照這個畫面寫了一首圖文詩,也被登載在知名的詩刊上。

12. 媽媽,關山的民家也很喜歡種植各種盆栽花卉。就在派出所左邊對面轉角,有一處圍牆上開滿了芳香的金銀花,我走過時刻意將鼻子抬高湊過去碰觸,來回在她的下風處走好幾趟。夜晚的金銀花點綴著橘色燈光,特別顯得清雅和怡然自得;而橘色的路燈照在另一邊滿壁的黃金珊瑚炮仗花時,竟然有一種千萬隻手指魔法般消失的錯覺。鐵柵欄裡的百合我想像是夜空被囚禁的星子,而陰暗處喧嘩的孤挺花,我卻說是吹奏著荒涼的曲調。媽媽,這樣是不是很好玩?

13. 媽媽,我發現關山靠近南山寺有一個非常迷人的老社區。說是老社區,卻也有很新的房子,以及許多翻修過的建築。社區似乎經過了不小規模的整頓,幾條狹窄的小巷牆壁上,露出曾經連結的屋樑和鋼筋被切除的痕跡。略帶坡度的樓舍間空地,加蓋了小公園,在路燈明亮的照耀裡,整片橙色的牆壁聳立延伸,使人走入有如到達一個異域的國度。媽媽,最讓人陶醉的是,整個社區地面舖設了會反射細小光點的紅色方磚,人逆著路燈散步在其上,因為五顏六彩的光點此起彼落、忽遠忽近,遂有失重漫步於銀河裡的幻覺。我常常如此在這個美麗的小鎮,滿足了自己的想像。媽媽,等妳的身體好一些,妳若願意到鄉下來靜養長住,我再帶妳去走一趟。 

(6/7)

14. 媽媽,今早陪學生打掃時,在校門口撿到一個手機吊飾,是翠玉色澤,母海豹微笑地抱著小海豹的玻璃可愛造型。媽媽,我喜歡散步時撿起並收藏會讓我懷念孤獨的小東西。這兩隻甜蜜依偎的小海豹,母海豹的右腹有輕微碎裂的痕跡(正好是妳摸到腫瘤的位置),我猜想是剛剛一輛巨大的全新白色遊覽車經過時,不小心輾過了他們。

15. 媽媽,今晚我到關山天后宮拜拜為妳祈禱,我好羞愧竟然不知道儀式的正確順序。在金爐處插完第六枝香後,我於廟前廣場來回踱步,細聽著左側佛祖堂內師父們誦唱著「南無阿彌陀佛」。起初我的腳步非常零亂沉重,耳際是單調規律的吟詠,心思卻如地磚般坎坷。當我注視堂內幾尊不甚華麗的佛像,透過老榕樹的枝葉和燈光,如同師父們不辭辛勞的背影,篤定地向著堂外世界微笑;頓時我的眉頭被打開放鬆,坐在廟的右邊短階上專心地寫下這些文字,卻被蚊子偷偷地在手腿安慰了好幾處紅腫。

(6/8)

16. 媽媽,今天下午洗完車庫和小狗,與妻子在廚房裡挑揀紅豆,那是她住在池上的大哥種在山上的原生種赤小豆,妻習慣拿來和白木耳一起煮沸後,放在燜燒鍋裡繼續燉熬,過夜後就會很鬆軟了。她問明天上台北,可以帶這個去給媽媽吃嗎?昨天小妹電話中說媽媽需要吃自然且煮熟的高蛋白質食物,我想紅豆白木耳應該可以。

[2015後山文學獎社會組散文佳作]

圖5

第三樂章:媽媽加油

媽媽加油   

上一次五點多醒來,和自己能上完廁所的媽媽,隔著高聳的簾幕,在病房凌晨肅靜的氛圍裡高興地聊了一下,再醒來的時候已是近七點。我雖仍處於睡眠不足精神恍惚的狀態,卻立刻意識到再過不久,就是醫院送來早餐的時間,是媽媽因為腸胃不適又再住院禁食九日後,能開始正常進食的第一餐;我必須趕緊到樓下便利商店買能額外補給媽媽營養的茶葉蛋,以及我自己要看的報紙。於是我向早已在床上清醒好一陣子的媽媽道早安後,就匆匆地去坐電梯了。她可能仍處於發現第二次化療注射後,並無如預期又是可怕痛苦反應的興奮中,我想更令她激動的是,再次看見又能健康活下去的希望。方才五點多醒來,和媽媽談的,就是這一份意料之外的驚喜。我躺在沙發椅上閉合著雙眼,與越聽我鼓勵一定會好起來、而講話聲越激昂的媽媽,說起了這兩個月以來,為打敗媽媽稱為壞蛋之腫瘤的辛苦點滴。   

我非常迅速而熟練地穿越病房樓層的通道,這通道在兩個月前對我而言宛如是一座生命掙扎的迷宮,那時心急如焚地想趕快看到第一次住院的媽媽,但是向左走或向右轉似乎都找不到媽媽的床號。此刻搭乘電梯的人還不多,但前往便利商店,與已在樓下大廳忙碌穿梭的人潮已逐漸增加。當我於步伐快捷與閃躲的行進中,及買完東西排隊等待結帳時,我的眼睛逐漸酸楚、心跳跟著加速。我的內心裡高喊著一個聲音:「我是一個有媽媽的孩子,媽媽加油!妳一定會好起來。」   

這已是暑假裡我第四次來探視媽媽了,中間兩次是當媽媽稍好轉回到大哥的家時。那時媽媽身體非常虛弱地只能在自己的房間裡外慢慢走動,而且必須杵著四腳的拐架。她雖然十分疲勞無力,但仍很幽默。她常說那四腳拐架是她的「免魯(Benz)」。有時是不得不放下手上勉為其難正在做的涼拌小黃瓜,堅持要自己上廁所時,她會頂著光頭緩慢地站起,身形佝僂地抓著四腳拐架朝廁所推走過去,嘴裡還唸著:「小心喔!我的免魯來了!」媽媽做事總是非常講究流程,一絲不苟。例如她很堅持必須像從電視學來的那樣,在小黃瓜底下墊一枝竹筷再切片,浸泡過鹽巴的小黃瓜必須用冷開水再沖洗一遍。我當時偷懶想省略這個步驟,媽媽就又像小時候我們做錯事、現在卻力氣與聲量已減弱不少那樣地罵我。

但我於當下卻高興能與媽媽在真實的生活細節中拌嘴,這代表媽媽是處於進步的狀態,是我們家獨特的彼此傳達感情與愛意的方式,是媽媽與大哥平日在家裡別人看了難以理解的相處模式。如今她能暫時忘掉第一次化療的痛苦折磨,與很快即將到來可能也不輕鬆的第二次化療,沈浸在鎖碎的生活雜務裡,我們也期盼日子能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就像同樣憂慮的大姊經常來探望媽媽,我們小孩與家人皆盡可能安排時間來陪伴她。有一天午餐後我進去媽媽房間一探究竟,大姊與媽媽正興高采烈地在聊什麼,媽媽說:「進來啊!一起來躺著聊天吧!」於是我們三人就這樣像罐頭沙丁魚平行擠躺在媽媽零亂的小床上談笑,頓時忽然覺得像照曬著春天和煦的陽光,三人躺在青翠的草原上,微風是那麼清涼。若時光能就這樣凝結了多好。

我挽著剛買好的茶葉蛋和報紙,將媽媽特別交代要記得多拿一枝的吸管,安穩地置放在左胸口袋,返回電梯時我內心裡又再次聽見那個聲音:「我是一個細心的人,在為媽媽做事的過程裡,我能全心專注地為媽媽服侍。」再進入病房時早餐真的已送來,我再次熟練地先到浴室以小海綿刷頭清洗媽媽的兩副假牙,特殊的小刷子又是大姊千辛萬苦四處探問才找到的寶物。之後我開始陪伴媽媽吃飯、為她剝蛋、更換有些發黴的水瓶與吸管。頂端附加吸管的水瓶,是大哥的小兒子為阿媽精心巧思設計的方便飲具。我也趕緊為媽媽處理好她最愛拿來配稀飯的酸梅,是我在玉里自己以黑糖醃製,想不到媽媽和大姊如此喜愛。

上次來時有一天傍晚,大哥下班又進來病房探望媽媽,那時我和大姊也正好在房內。醫生大哥一進來就先檢視看護一天的記錄,他看完後似乎很滿意,因為剛剛看護有按照大哥的要求,督促媽媽在病房內走了五圈;但他希望媽媽若仍有精神與力氣,應該要再多走動一下。正好媽媽也仍如往常一般,叨唸著經常忙碌至廢寢忘食的大哥吃飯了嗎?機靈的大哥就和媽媽說:「妳再多走三圈,我就吃一碗薏仁綠豆湯。」這是大姊熬煮從南港家以小鐵鍋裝好坐捷運帶過來的。大姊和我看了對望同時發出會心一笑,覺得這一對母子真有趣,為了滿足關照對方的心意,還必須如此迂迴地交換條件。

於是我們四人就很難得地聚在一起看電視有說有笑,我心裡想,小妹若看到這一幕不知又要羨慕多久了。我們聊各種食物私房的小偏方,黑木耳如何熬煮、梅酵素要怎麼醃製、瓜子肉如何做才不會太鹹。媽媽說,她這兩天都夢見吃到了好多料理,有以豬皮燉煮的一隻大肥鴨、悶了爛熟的青苦瓜,和香味四溢的滷雞爪,可見得她可憐挨餓的程度。大哥就取笑媽媽心不清,明明現在吃素卻夢見葷食。他勸媽媽若能又進食,就別再堅持吃素。我們也很感謝大哥與大嫂,因為他們辛苦用心的照料,才能讓媽媽的體能幾乎快要恢復至發現腫瘤前的狀態。   

陪媽媽吃完早餐,看看報紙和電視,母子兩天南地北隨便閒聊後不久,九點鐘看護就又來上班了。媽媽怕我勞累,催促著我可以回大哥的醫生宿舍休息。下午看護五點下班前,我自己有數小時獨處的時間,但我並未懶散沈睡太久,或關在室內虛度光陰。午餐前我會來回徒步一小時,到一間過年初一我們全家會去拜拜吃平安麵的廟為媽媽祈禱。午睡完畢再去接班前,我會在捷運的高架橋下綠地公園散步遊走,累了就趁休息時寫下每次來探望媽媽的感觸。以下是我有一天下午即時以手機繕打的部份記錄:   

「媽媽,我剛剛從捷運石牌站散步到明德站,天空開始刮起颱風來前的外圍陣風,灰濛濛的天色,人們、車輛,如常繁忙去來,只有注視著行道樹枝梢突然晃動時,才能感受到那種暴風雨來前寧靜的恐懼。到醫院再去看妳前還有三四個小時,我選擇沿著捷運下的綠地散步,因為可以避開擁擠的人車潮。捷運高架橋下有一段與馬路隔開的從容距離,是我在這個高度發展的城市中,所能找到安撫焦躁心緒不多的綠色安全空間,只是不時仍回會飄來汽機車令人反胃的廢氣惡臭。媽媽,我覺得有向妳說明前一陣子忽然停筆那麼久之原因的必要。一方面固然是我自身羞愧心理作祟,做一件事總是無決心與毅力好好貫徹,是否在找一種自圓其說的藉口?另一方面是想,或許經由再一次的提筆,能銜接上次長此以來對媽媽病情的祝禱,經由這樣像是在誦經的寫作儀式,祈願媽媽身體能減少苦痛。我非常希望這樣愚憨的單純孝願想法與做法,能幫助自己減輕憂傷,能為媽媽增添信心。」   

再回到病房時小妹也來了,這個最愛撒嬌的么女兒嫁到台中後,三天兩回就想找機會回娘家看媽媽。媽媽身體健康還好時,因為會自己安排一天及一週的作息與活動,對於小妹有時突然的來訪甚感困擾,就曾按捺不住地向小妹發出逐客令。小妹心裡當然好受傷,也只能忍氣吞聲地向兄姊抱怨而已。如今媽媽生病了,小妹可是理由充分地經常會來過夜照料媽媽,但她還是不改抓弄嘻鬧媽媽的個性,可想而知倦弱疲累的媽媽有時體力負荷不了,就說小妹怎麼那樣像「小麻雀」,賴皮的小妹這一次不管了,還是直向媽媽「塞乃」。我看著都已五十出頭的妹妹根本和小時候一樣,心裡確信歲月在我們家人之間似乎起不了什麼改變的作用。      

第二天我在回花蓮的火車上又收到小妹傳來的訊息,說昨天晚上大哥和大嫂十點多了還來探視媽媽,媽媽抱怨她的假牙變得很不好咬東西。小妹看到大哥握著媽媽的手,像是在哄小孩子那樣,答應媽媽出院後就會帶她去重新配過,大姊也馬上在這個聊天群組回應說真令人感動。當我們知道媽媽生病後,為了方便互通訊息,成立了這一個聊天群組,名稱就是「媽媽加油!」。(2015.08)[更生日報副刊2016.02.18]

圖6

第四樂章:造口

造口   

阿中與妻子走出捷運站後,心裡因急著想趕到醫院,雖熟知何處能搭到免費的醫院接駁車,此時也無心向對到醫院路線一無所悉的妻子炫耀。然而當阿中與妻行色匆匆通過路人如織的紅綠燈街口,抵達候車處時,看到等待的人龍已排過四個店面。   

「乾脆坐撿客一人二十元的計程車吧。」阿中矛盾地向妻子建議。   

於是二人又折返回方才有計程車待停的路口,但那一輛似乎尚未載滿客人的計程車卻已駛離。阿中耳裡雖聽到一兩句妻子抱怨的言語,但無意對她詳加說明,就又兀自回到接駁車站牌接續了人龍的長度,妻急忙快步跟上。   

「只要再多等一班就坐得到了。」阿中安慰著妻。   

「真的要再多等一班了。」妻也這麼說。   

此時醫院的小型巴士正好抵達,當他們聽到巴士司機下車點數人頭嘴裡念著「通通有獎」時,他們才安心地上了車。背後街路陽光燦亮,車水馬龍旁陰暗的騎樓下依然是與方才一樣長度的隊伍。   

阿中的大哥在電話裡跟他說母親因為自己發現右腹部內有一顆大腫瘤而住院時,阿中任教的學校還有一個月才放暑假。心裡如熱鍋上螞蟻的阿中,每日恨不得能長翅膀馬上飛到母親身旁。兩星期後,終於看到正在接受首次化學治療前各種身體檢查的母親。心情驚恐的她,躺在病床上以左手遮掩著臉龐,對伸出手觸摸母親額頭的阿中也未做出任何回應。   

「哪知影無代無誌會生這款物件?」老人聲調急促又慌張,充滿對老天爺如此愛惡作劇的怨懟。   

「阿母,妳愛較勇敢的!」長年遠住東部久未陪伴母親身側的這個二兒子阿中,除了自責與愧疚之外,只能壓抑住眼眶裡的潮水,設法不讓淚滴濺落在淺綠色的床罩上,深怕因此又再過度刺激老人家的情緒。   

接駁車上出奇的安靜,彷彿大家說好了不能打擾某種莊嚴儀式的進行。   

阿中與妻走入母親病床所在的雙人房時,靠近入口的另一床位四周的隔幕是全部合攏拉上的,但隱約能勾勒看出裡邊躺著一位棕色短髮的女性。   

兩次化療後又間隔近一個月已稍長出淺短白色頭髮的老人,似乎正在睡覺。她不知為何上下兩排假牙此時只戴著下排,讓她下頜突出上唇縮陷、眉頭深鎖的表情看起來更加顯得怨嘆與不甘心。   

而大哥顧用全日照料的中國籍看護,因疲累也趴在大片玻璃窗下不寬的平台上盹憩。玻璃窗外青翠的山巒綿橫,藍天白雲映照出一幅如大型月曆相片的景象,與窗內肅寂的氛圍十分扜格而不協調。阿中與妻猶豫著是否該叫醒母親。他們二人此趟再次心急地利用週休二日北上來探望,就是因為母親多日無法排便,昨夜緊急手術於右下腹部開刀做了一處結腸造口。   兩人唏嗦的碎語還是讓老人聽到了。   

「恁來了喔?」老人家勉強睜開雙眼。   

「阿母,你有較好嗎?」阿中趕緊湊前問。   

「唉……,開這孔會痛啦!」   

「那個袋子剛換過,你媽媽還不習慣。」看護也身體晃震了一下驚醒。   

阿中與妻快速向看護點頭示意問好後,看護馬上起立,然後掀開老人的被褥,露出片斷結腸外翻充血鮮紅色的造口袋,阿中與妻起初以為那是吸飽血液的棉花團。   

在不算長的沈默間隔後,正當阿中好似想起要對母親說些什麼時,隔壁床女人的先生從房外走了進來。那男人留著油亮的平頭但前額已禿,雙眼皮大目珠上有兩隻黑色毛蟲拱背的濃眉。   

「那是你媽媽嗎?年紀這麼大了還要開刀,真辛苦啊!」女人的先生笑臉迎人地說。   

阿中趁那男人拉開簾幕靠近他妻子身邊時,看到那女人臉上的表情正和她的臉色一般,是像棕髮又再加水沖淡那樣毫無氣味的感覺。   

阿中因注視那陌生女子太久,自身感到靦腆,而突然回神將幻散的眼光投注在母親臉上時,心裡覺得這個老人好可憐。他想起母親重振驚嚇心情勇敢面對第一次化療的過程,就像一場慘烈的戰役。親自首次全日與妻照顧母親的那一夜,阿中目睹母親整晚戴著破損殘敗的身心裝備,獨自面對化學藥劑於衰弱的體內,不管是癌細胞或好細胞皆趕盡殺絕的殘忍。那時老人家體溫忽冷忽熱,身上的被毯一下子要包裹得緊實,一下子又要全部拿掉。補充供應氧氣與抗過敏藥物的鼻吸管,因全身的不適與焦躁,位置放妥了又馬上移位。這一切重覆一再要求得做好的動作,老人以急促的喉嚨喘氣碎音來下達作戰命令。護士解釋說因藥物也侵蝕了肺部的黏膜組織,然而真正令老人節節敗退的主因,是千瘡百孔潰破的舌頭。不要說正常進食,即使是喝水都會因不慎觸及爛瘡而疼痛不已。老人家心裡不勝其擾的煩躁是可想而知的。那一夜阿中與妻就約莫每十分鐘被叫醒一次那樣輪番地躺下又被喚醒。   

「跟你媽媽說要堅強一點,我一位同事的爸爸八十一歲了,也是得到大腸癌,他治療完後天天去散步運動,現在八十六了還活得好好的。」隔壁女人的先生忽然從簾幕後站出來,對著阿中與妻這樣說。   

阿中覺得這個男子還真有愛心,也很親切。自身的處境兩邊其實差不多,但他還會安慰別人。   

此時床上的老人告訴看護說她想洗澡,阿中向男人道謝後就退回玻璃窗邊,讓出空間給看護拉好布簾,與到衛浴間準備洗澡水。因考量老人的體力無法移動身子,最後還是說服老人家在床上擦澡就好。阿中看與他一同站立在簾外的妻也同樣不知該做什麼才好,心想都大老遠地搭火車來了,總要尋找機會讓這個媳婦也盡一些心力。   

「妳要不要也進去幫忙一下?」阿中輕聲地問妻。妻馬上意會他的意思,趕緊也鑽入簾幕內與看護一同幫母親擦澡。   

站立在燦亮大玻璃窗旁的阿中,一會兒望向十一層樓底下如細蟻爬動的人車,不時又回頭看看房裡遮簾因其內的人的動作,而斷續引起的搖晃和飄盪。阿中想像看護和妻子的雙手,此時拿著溫熱的濕毛巾在母親早已失去彈性而乾癟的皮肉上來回擦拭。她們還必須扶起老人坐正與側臥,這樣才能擦到老人的背後和下處。阿中不禁又回憶母親經過第一次化療休養暫時恢復精神與體力後,仍然帶著忐忑的情緒必需面對第二次注射。那一夜正好也是阿中利用暑假期間照顧的日子,他還記得當晚母親雖然心理度緊繃,又由於注射的藥量較之前減少很多,所以未如預期的嚴重而睡得非常安穩。倒是阿中因前次疲憊的經驗,更由於擔心老人家會否再次出現同樣激烈的反應,反而恍恍惚惚能以成眠。第二日老人的氣色看起來好似康復至發病前的正常狀態,家人為此皆特別感到開心。阿中還記得母親於出院前在病房內,身上也拿掉了所有的針管,一派輕鬆、神清氣爽的模樣。臉色紅潤的老人面對家人的鼓勵,也高舉左手稚氣地說:「加油!」。   

隔壁病床忽然傳出手機對講擴音的聲響,阿中此時轉身發現,那女人的先生不知何時已離開病房。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母親剛梳洗完暫時得以放鬆平躺的身軀上,想像老天爺對待這老人似是在試嚐一種陌生的食物,先是懷疑地小口咬下,不知是因其味不佳或已飽食又將其任意丟棄;後來又因把玩或覺得可惜再將她拾起,更用力啃嚙一大口後,是否覺得其味實在難當,遂狠狠地最後摔捨,於是老人只能嘆息說:「沒效啦!還不知道呢!不用常常回來,這樣跑來跑去很麻煩啊!」   

「該清洗一下肚子的袋子了。」看護忽然說,又掀開老人的被褥,露出塑膠袋內那一大塊鮮紅色的肉團。   

隔壁深深隱密的布幕後傳出那女人以擴音方式的對話,阿中與妻站在床緣看著看護進行的動作。   

「你哥哥說這個話能聽嗎?這是一個正常人會說出來的話嗎?」那女人開始敘述,手機裡傳出另一名男子回應的對話。     

看護先將一具男性用的集尿罐,和一大瓶清水放在老人右腰側。老人閉合雙眼一副任人擺佈的模樣,胸口開始明顯地緩慢起伏。   

「他說要和我離婚,現在我的癌細胞也擴散了,他這麼說不就是要遺棄我嗎?」   

看護將造口袋前端的乳白色橡皮長夾解開,拿起集尿罐對準造口袋前端預備盛接,袋口流出稀軟深咖啡色的糞水。   

「他還說要辦留職停薪照顧我,他現在的工作也涼涼的,我現在正是花錢的時候,我的保險也不多,到時候我們吃什麼?」   

看護將清水倒入少許在袋內,用手封住袋口向上折曲搖晃了幾次後,又將稍微褪色的黑水注入集尿罐內。   

「你爸爸說什麼我那兩個女兒不孝,她們那裡不孝?我開刀住院她們不是有空就會過來看我?」   

看護第二次、第三次,將清水反覆倒進造口袋內,依然動作閑熟地來回輕輕搖晃若干次後傾入集尿罐內。每一遍流出來的糞水就更淡了一些,但阿中的鼻子感覺那個惡臭味還是那麼濃烈,事實上他並未聞到任何氣息。他轉臉看了一眼妻子,頭部向著隔壁病床的方向擺了兩下,妻子也對他聳了一聳肩頭,做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醫生交待我現在傷口正在癒合,不能生氣。你哥哥每次來就是跟我講這些有的沒有的,我也只能聽聽而已,他是不是存心想氣死我啊?」   

阿中聽出,那女人的音調確實極力地想保持平穩。看護倒完清水後,塑膠造口袋內的肉團看起來依舊慘澹。她最後將乳白色橡皮長夾套入袋口夾緊,結束了一次人工肛門的清理動作。當她將所有器具清洗完,坐回原本在大玻璃窗旁的座位時,臉上木然的表情彷彿沒發生過什麼事。   

接近中午病房送餐時間,阿中與妻子看母親因經過一番整頓覺得舒服而熟睡多時,便向妻說他先下去到一樓醫院正門入口旁的「生活廣場」用餐,待會兒再輪妻子吃飯。阿中到醫院也曾多次在此用膳,這裡餐廳的格局其實和外面大型的百貨購物中心美食街沒有兩樣。攤位商家環狀羅列外側,中間大部份空間擺設阡陌蹤橫的桌椅,燈光明亮,人影憧憧,呼喚與交談的聲音此起彼落,食物的香味四處飄散。販賣美食的招牌斗大醒目的字體與顏色,方便食客輕鬆地引頸迴望一週,就能很快拿定主意。有北方口味著名的餐館點心,訴求養生觀念的高價位素食自助餐,講究快速便利的美式漢堡店,和幾乎將各地代表特色小吃集中於一處的平價小吃舖。每個人皆守衛著眼前一方小小的桌面,滿足快意地張開嘴巴大快朵頤,讓人置身其內,彷彿忘記頭頂的數十樓層內,不計其數的病人正在與死神搏鬥。而阿中也喜於有機會就到這裡來呼吸一下正常的空氣,似乎唯有此地才能讓他暫時得到解脫與放鬆。   

正當他還是猶豫不知該選擇那一種午餐時,就在人聲鼎沸、萬頭攢動的來往穿梭裡,阿中遠遠看到隔壁病床女人的丈夫也正浮沉漂泊其間。同樣前額已禿的油亮平頭,佈滿皺紋的雙眼上依然是濃眉的兩隻黑色大毛蟲。但阿中此刻卻看到了這個男子的另一種表情,因為兩隻黑色大毛蟲似乎急於想向對方靠攏,使得男人的神色顯得異常憂鬱。因此阿中也只敢透過起伏的人海遠遠偷睨,並未向前打招呼。   

阿中稍後終於買到了一盤自助素食餐,當他張口正要進食時忽然停頓了一下。他懷疑那男子若聽聞到自己的妻子以手機擴音的方式,在有外人的病房內談論與他有關的事,心裡不知是做何感想。   

又回到母親的身邊時,老人微開著眼睛與嘴巴,一動也不動的表情不知是清醒還是仍在熟睡。妻於一旁看著報紙。起先可能因為看得過於入神並未發現阿中已走近,阿中錯覺妻看起來像是一尊剛完成的雕像。而看護則和一開始進來時一樣,又趕緊趁機伏趴在大玻璃窗下的淺檯上瞌睡,一旁小桌上擺放著她剛吃完包著大型紙碗和免洗筷的塑膠袋,仔細嗅聞應是方才經過大餛飩攤位的口味;而另一盤幾乎佔滿整個桌面的食盤,就是老人不想吃的醫院配膳。   

「你們回去吧。」老人開口時眼睛睜大了些,但仍是向上直視著天花板。   

「免常常這樣跑來跑去,太累了,回去吧。」阿中急忙驅前握住了母親的左手,床旁兩尊雕像此時一尊迅速和上報紙,一尊輕微地挪動了一下雙腿。   

「阿母,沒趕啦,火車的時間還有三個多小時。」阿中將另一隻手也放在母親的額上,覺得老人的眼神和天花板的漆色一般迷茫。   

「等一下我隨便喝個什麼,就又要睡覺了。沒事啦,回去吧。」老人將自己的左手從阿中的緊握裡慢慢地抽了出來,覆蓋在被褥有造口方袋的位置上,左膝也跟著微微彎曲抬高,身體接著吃力地側傾了一些。這個舉動讓阿中感到有些疑惑,不知老人是想保護什麼,還是急於想要把它推掉。老人雙唇與眼睛糾結得更緊,似乎表示不想再說話。.   

「想不想吃點東西?喝些什麼啊?」倒是看護聽見老人正在勸令兒子媳婦可以離開時,突然冷不防地抬身清醒了起來。   

雖然不知所措,但仍又再稍作停留陪伴老人片刻之後,阿中與妻子向母親與看護道再見。當他們走出門口時,阿中清楚地看見,隔壁病床的女人正在被褥裡蜷縮的側躺身形後,拿著手機做播號的動作。(2015.10)(2016林語堂文學獎小說貳獎)

圖7

安可曲:病房之鴿

病房之鴿

我再一次步入這一間醫院時,看見寬廣的大廳中央豎立著一顆高大的聖誕樹,假葉圍繞的綠色圓錐形體上點綴著許多聖誕紅的苞葉,還有各種形狀與顏色的禮物與彩球裝飾品。我尤其注意到,這些裝飾物上細碎的小亮片,反射著大型玻璃窗照入的艷麗陽光,細微閃爍點點光芒的密度與速度,契合著其下四週快速走動的人影和步伐,到處升高或低伏的聲音,呼喚的吼叫,交談的瑣語。只是相較於沉默的巍峨巨大的聖誕樹,這些人的臉上與音調,呈現出各種不同的表情,廣播系統播放著溫馨歡樂的聖誕音樂,距離聖誕節還有九天。當然,這是醫院用來配合節日的佈置,更請來了宗教單位預備舉行報佳音演唱會。那些工作人員已穿好了長長拖地的白袍,頭戴著麋鹿犄角狀滑稽的頭飾,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逢人便發送小傳單和小禮物,口說祝福的話,握手,歡迎踴躍參加。我和妻子一心只想趕快見到再次住院的母親,遂避開了人群,往電梯門等待處快步而去。

雖然母親因罹癌住院多次,我們來探望也不下相同次數,我也知道她的病床號碼,但今天走出電梯時卻發現下錯了樓層。另一個同樣容易使探望者困惑的是,這一座醫院護理站和病床間的連結設計,來者除非熟記房號,否則延著以護理站為中心等距的圓形走道尋覓,好似總要走回原點。我時常看見穿著白色縮腰短袖製服,露出相似霜白的手臂肌膚,齊膝的窄裙下霜白的褲襪和短筒皮鞋,這樣象徵純淨與無私奉獻的冷寂蒼白色調,是否對病人而言更加感覺死氣沉沉?但當我不經意走過她們身邊時,雖然無法聞到和藥味區隔的體味,由色情影片得來的感官刺激,這樣冷冽雪白的角色扮演製服,對照於堂而皇之的情慾動作,反而使我生發褻瀆和壓抑的矛盾趣味,一種很難由道德角度去省察的,人性灰色的墮落,自知非常不適合在這樣時機浮現的罪惡感,逼我向自我譴責的相反方向思考,教化也馴養我必須感謝,尊崇這一批白衣天使的專業。畢竟我母親現在的生命,掌握在她們手裡。

我一進入病房,向母親寒暄安慰幾句後,就開始為老人家按摩她的腳部。她說因為多次化療後,傷及脊椎與下肢神經,雙腳經常感到痲痺酸軟。我的手因也經常在鄉下除草鋸木,兩手已經肌腱發炎,只能在她更為粗糙的腳趾與足底略盡心力地按壓。母親的腳像是兩隻脫盡羽毛,在乾燥箱內烘烤多時,裸裎的鳥類。我濕疹乾裂的皮膚於其間來回搓揉時,發生類似兩張砂紙磨擦的尖銳聲音,完全不若豐腴的翅膀舒展震動起飛的音響。這時,更為諷刺的是,我眼睛的餘光彷彿瞥見有一隻鴿子,在玻璃窗外振翅劈啪飛上屋簷,也像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從老人家閉目的眉間,鏗鏘清澈地飛掠過眼前,而我得不斷轉移話題,才不致讓母親,讓我自己,跌墜下難以自拔的回想深淵。我暫時放下那一雙疲軟的禽鳥,走向玻璃方窗想一探鴿子的去向,只見窗外照不到陽光的,樓層內陷的建築物棟間平台上,散落著鴿子的排泄物,還夾帶著幾根遺落的羽毛。再往右上方另一隱蔽的角落眺看,仍無法看見剛剛在窗外,似乎也對窗內的景象覺得同情而小心翼翼不敢張揚,發出唏噓感嘆之音,君子鴿子的身影。

母親的身上插滿細管,有打營養蛋白的點滴管,有收集腹部開刀後淡紅色體液滲流而出,收納在口袋小塑膠瓶的細管,有通向床邊尿袋的集尿管,我回頭再次坐下在母親床邊時,看見下方濃黃色的集尿袋。那一側透明的袋子如病房內塌陷的空氣,底部時刻擔憂過滿的凝重液體,當房內的人不知該再說些什麼時,總要低頭不時觀看檢查一下,似乎害怕逐漸挹注的安靜要把再也無法承重的脆弱撐破,而回憶裡那些不堪的,同樣發出惡臭氣味的事件,就要在房內所有人的心上再次漫淹橫流,一發不可收拾。

母親說她喉嚨乾燥呼吸困難,我們喚來護士將床頭上一個聯通手動開啟的噴霧器給老人家套入嘴裡慢慢吐納,母親因一時心急又不慎嗆到,她那時如一位過度吟吭的歌者,在高音之處快要斷氣的掙扎使我非常害怕,她勉強比手畫腳要我將噴氣量再調低一些,多次咳嗽之後,終能順利地將眼前不斷蒸生又快速消散的水氣,一吸一吐地慢慢潤滑氣管,此時母親歷盡滄桑的衰垂兩眼也滲出淚液,我抽出床緣的衛生紙為她擦乾。

我蹲下在母親床邊為她清倒快要溢滿的集尿袋。首先必須在地上準備一個測量體積的膠筒,將尿袋上處尿管一端旋鈕轉閉暫停排流,再將下方原本以軟膠蓋封住的開口拔掉,母親充滿藥味濃黃的尿液像一時得以渲洩的心事潺潺開始注入一旁的量筒內,五百c.c.;然後反向再操作一次,病房內的空氣就又被壓縮在尿袋內,等待房內有一個人先開始再說話。今天的天氣真好,冬天的陽光好溫暖,要不要我們推妳到樓下大廳看聖誕樹?不行啦,我剛開刀傷口還沒完全癒合,體力也一次比一次不行了,過幾天再說吧。於是我後悔方才上樓前未先以手機拍下金光閃閃的聖誕樹給母親看,只能讓她盯著灰白的天花板想像聖誕樹的模樣。她也不是從未看過聖誕樹,可能是害怕在擁擠的人潮裡穿梭,幾天後將再開始不知第幾次的化療,到時候頭髮又要掉光光,就更不想見人了。在一片微微懊悔的沉默裡,我又聽見鴿子振翅的聲響,同樣又再走向窗邊尋覓,仍然只見平台上幾坨夾雜著羽毛的鴿糞。妻子提議說,我們來用手機放輕音樂給媽媽聽。

手機播放出來的音樂,凱文柯恩的綠鋼琴。在迷霧森林裡漂浮的是病房昏濛的燈光,母親午睡前要我們將好似能將一切噩運阻隔在外的,高高沉重的布簾拉至牆壁盡頭,這樣森林中渙散的眼睛就跑不進來,也跑不出去;落花流水的景象是見過的,淡青色床單上有母親堅持自己修剪掉落的指甲屑,她說因有糖尿病,讓別人剪若不慎流血,傷口要等到何時才會好?床單流水落花的還有她掉落的頭髮,一絲絲蒼白的細髮扭曲地閒置在床單摺紋裡面,安詳,不懂反抗。再來一首是睡蓮。母親就是一池靜水上盛放後再也無法合攏的睡蓮,那在病床上兩手癱軟兩腳斜倚的模樣,一朵慘遭風吹雨打,花瓣已出現若干道裂痕,雖然知道天色已漸暗,卻無力再將破敗的面貌遮掩的,早已失去香氣的睡蓮。

我在病房中來回無語踱步,妻子與母親似乎午昧甚沈,我環視著病房內無多佈置與擺設的景物,垂直冰冷的牆角,大螢幕電視,一台嶄新的小冰箱,設備齊全的盥洗室,護士與主治醫師的名條,緊急拉繩和按鈕的位置,像吊衣架的點滴架,兩張可臥可坐表皮光滑的棕色沙發,耳中聆聽的音樂逐一流過這些物件的表面後,皆突而轉向,收束溶化在我也逐漸潮濕的眼睛裡。

我仍疑惑那神秘振翅發出聲響,卻從未見過蹤影的鴿子,到底在哪裡?牠發出的聲音,除了我確定聽到的拍動翅膀聲之外,另一種就是也不陌生的「咕嚕----咕嚕」音,但我無法肯定這是求偶或呼喚同伴的意義,只感到此時在病房內聽到這樣自然的聲音,生命似乎永遠不會中斷。這聲音扛起了整個地球,驅走黑夜,使人聯想到自由的天空。一對服膺自然法則的認命的禽鳥,相互依偎守護著牠們的窩巢,可能時有猛鷹巡弋天際,發現於此隱蔽的大樓角落,竟躲藏著一對讓人羨嫉無比恩愛的夫妻鳥,可能已生下幾顆小白卵,甚至已孵出幾隻小幼雛,但這一隻猛鷲仍然要從高遠的天空向下俯衝,如強烈的颱風襲捲而來,企圖奪走牠們全家的性命,只因自然的生命法則就是如此。

我立在床邊俯看一處樓頂美麗的造景庭院,母親說醫院的人早已不讓人任意進入,因為會在那裡抽菸亂丟菸蒂和垃圾,所以乾脆上鎖謝絕參觀。我心裡懷疑,難道會飛翔的鴿子也會被鎖在門外?而關於剛剛心中想到的夫妻鳥的可能遭遇,該不該對老人家說?(2016.12)

圖8

輯二:愛母變奏曲

(一).日記(2015.6.2 ~ 8.13)

(一).日記

(2015.6.2-4)

15. 媽媽,今天最後我還想跟妳說,關於一株煙火花的事。梅雨過後這兩天我發現,老屋北側的綠籬下,那一株像紅色繡球的煙火花,準時爆炸盛開。我像想一年中地底下球根的火藥,不知耐心地積存了多少能量,就在潮濕悶熱的夏季裡,定時炸彈開始倒數;但我更感到慚愧的是,其他的日子,我遺忘了她。

17. 媽媽,傍晚下班騎摩托車離開學校前,就在操場跑道起跑線的地方,我遠遠地看到三四隻八哥飛起又落下,正在捕食一隻小白粉蝶。我無意想引申這個畫面有何符應我此刻心情的象徵意義,我現在其實已毫無任何念頭,只是想跟妳說我看見了什麼。

18. 媽媽,今晚我留在老屋過夜,傍晚下班後我習慣小睡一下,但這幾天下午都睡不著。剛剛離開床鋪拿掉耳塞時,媽媽,外面大樟樹上蟬鳴大噪,我嚇了一跳。這是今夏第一次聽到的嗎?我想了很久仍無法確定。

(2015.6.5)

21. 媽媽,我跟妳說一件很可愛的事。今早又陪學生打掃,就在校門口的電線上,我看見一隻松鼠像是在表演特技,從細細的電線的右邊,不急不徐地走到左邊,好厲害喔。牠跳進樹林前,還停留在樹枝上與我對望好久。但我更羨慕的是,牠無憂無慮的模樣。牠真的無憂無慮嗎?我也不知道。

25. 媽媽,剛剛我騎摩托車要到車站時,看到一隻黑色食蟲虻翻身倒在路中央,肢腳還在揮動。還有一隻灰色還沒換羽完全的小麻雀,傻愣愣地不知避開我,好像忙著在啄食什麼。我都很小心地躲開,沒有壓觸到牠們。

(2015.6.6-10)

31. 媽媽,今天一大早與妻搭普悠瑪號北上去看妳。妻在列車上坐定,即發現白色薄衫左袖有一個釦子,露出了一長條白色線頭,她要我幫忙打個結。我打完後那個釦子卻掉了,我說帶回去重新縫合吧。我那時候的心情,跟列車一樣的搖晃。

32. 媽媽,我前天下班坐區間車回到玉里,身上帶著兩個背包與一袋虎尾蘭,正要到車站騎腳踏車回家時,發現我那一輛已騎了二十一年的老腳踏車,被偷不見了。因為我未鎖在柱子上,就這樣被人扛走了。但我卻一點也不會生氣,可能覺得那一輛腳踏車真的夠舊了,雖然還很好騎。最主要原因是,我想起了一個童話故事,大意是自己夠用就好了,他人真的急需就給他吧。 媽媽,我不確定是否聽過妳講這個故事,但我永遠記得妳陪伴過我畫海報。約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妳幫我在全開的白色壁報紙上,以鉛筆臨摹蔣公的肖像,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腦海裡。我想日後我對美術的興趣,大家都說是遺傳自妳的天賦。媽媽,妳真的好愛畫畫。我退伍後結婚前,妳曾陪我在台東建和舊養蠶房的租屋處住過幾天。我們一起爬到後面山上,可以同時臨眺綠島和蘭嶼。妳也採過咸豐草的嫩葉,也畫了幾張蠟筆畫,現在好像都被大姊的女兒收藏。那幾日是我成年後與妳獨處,最快樂的時光。

33. 媽媽,昨天上台北去看妳,妳原本狀況不是很好,前一夜發燒畏寒,心跳也急促。我和妻到達之後趕緊去買營養飲品給妳喝,喝完後妳說比較有元氣了,燒也退了,房間也開啟了冷氣。妳的大孫好懂事,很細心體貼。阿威利用當兵休假返家,和女朋友煮東西給妳吃,進進出出幫妳打掃房間擦拭地板,一個大男生這樣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媽媽,妳說我們四個兄弟姊妹從小就是妳的心肝寶貝。媽媽,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來細細地回憶我的童年了。

34. 媽媽,我腦海裡最早關於我的童年,卻是由妳的口中拼湊而出的想像畫面。妳曾說我們小孩都是在萬華火車站旁,那時候妳與爸爸仍和曾祖父母住在一起的,一間小矮房出生的。關於那一間砌著紅磚的舊屋,我已分不清是久遠真實的記憶,抑或是自己夢境的想像。我依稀還記得曾祖母那一張衰老但是慈祥的,月亮般輪廓的圓臉,但曾祖父卻是一張留著白鬍子,掛在暗黑牆壁高處的遺像。他們的房間非常的暗,微弱閃現著煤油燈的晦黃。妳逢人最津津樂道的是,我約一歲多就知道光著屁股,勇敢地自己跑到鐵路邊看火車,學火車通過時的聲音─嗚─嗚─秋─秋─........ 。

35. 媽媽,這個最早的回憶畫面之後,整個童年裡最快樂與精彩的場景,就都發生在青山王宮對面,貴陽街199號那一條永遠讓人懷念的巷弄。直到我們的老爸出事前,因為老舊巷弄必需拆除,我們才搬離到水源路青年公園旁的國民住宅區。媽媽,我要開始鉅細靡遺地對妳傾訴所有在我腦海裡,有關這一條猶如輸卵管的巷弄不斷產出令人回味無窮的生動記憶了。媽媽,我想妳絕對比我記得更清楚,但我還是必須不斷訴說,唯有如此,才能安撫我因時刻焦慮妳的苦痛而幾乎全身裡外都快被憂愁焚盡的心

36. 媽媽,這一條巷弄從外觀其實完全無法想像裡面的繁複與龐雜,巷弄開口的寬度幾乎是只能容一人通過,但是通過之後,寬度和高度迅速增加許多。所以我們小朋友很喜歡在巷口這一段玩兩腳兩手往上撐升的遊戲,更不用說突然從暗黑的高處跳下嚇人的惡作劇。小巷口下雨天時會漏水,地面是從前那種慣見的泥濘黏土,在裡面滑倒也不是怪事。我記得巷口兩側都是在作裁紙生意的店面,於是巷口時刻流動的就是紙張和漿糊的味道,聽到的,時常是巨大的金屬裁紙機尖銳刺耳的聲音。我小時侯看見那一整片銳利無比往下擠壓的鐵板刀,心中非常害怕,常常幻想若是自己的頭和手不小心伸進去被切掉了,一定非常恐怖。

37. 媽媽,巷口這兩間裁紙店,也是我們家賺取手工零活生計的來源,對當年家境十分窮困的我們非常重要。我們做過日曆的裝訂,必需將小鐵片穿過兩個小洞後再 套牢繫緊,手指頭被割傷流血是常有的事。我們還做過一種原子筆,必須先以漿糊將一小張印滿日期數字的紙張塗好,再黏貼於一枝圓形黑色塑膠管上,交給下一個人繼續組合將原子筆完成。至今耳際都還能聽見整袋小塑膠管相互撞擊所發出清脆的聲響。

38. 媽媽,巷弄正對面的青山王宮小時候感覺好大,廣場好寬,但我三年前刻意去看了兩趟之後,感覺青山王宮變小了,應該是我長大變老成了,幼時的地理空間感頓時突然縮小了。青山王宮廣場曾是我們小孩遊戲廝殺的世界,裡面的神明多是黑臉孔的,表情猙獰非常可怕。 而真正容易爆發黑社會火拼凶殺的地點,就位於青山王宮右側的撞球間。我們小孩沒錢也不會打撞球,但是會偷偷拿起比我們高很多的木桿,在球檯上亂推,擊打握於手上異常碩大和沈重的彩色膠球,而且還在檯面上留下一條一條被我們戳破的裂痕,有些地方甚至整片絨布都被掀了起來,那裡計分計時的小姐卻一點也不會生氣。我所說的黑道幫派火拼,就曾在綠色的絨布撞球檯面上,灑佈留下一大片已泛紫凝固的鮮血。這大抵就是那一條大雜院巷弄給人即吸引又懼怕的生活氛圍,每一戶人家每一天皆戰戰兢競過日子,但無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39. 媽媽,青山王宮的左邊那時是一家洗衣店,我印象裡老爸的上班西裝,包括襯衫和長褲都是送到這裡乾洗。老爸非常注重穿著的整潔,頭髮也總是保持齊短。他每次要外出上班前,經常就在我們小孩耳際拍打他西裝褲內有一些銅板的口袋,然後得意地等待我們小孩誰先開口向他要討買零嘴的零錢,他會將一個一個圓大的銅板分別放在我們的小手掌心,他再開心地離開。洗衣店總是充滿著一種很不自然的香水味,我對店裡掛滿以透明薄塑膠袋套住,上面貼著姓名的各式繁多的衣服印象仍非常深刻,還有那發出嘶嘶聲響的燙衣噴水機器與平檯。

40. 媽媽,大概講完巷弄的四周店家後,我們可以開始進入裡面住滿各種職業的大宅院,來好好回憶一下我們如今彼此皆早已下落不明的鄰居。媽媽,我們家最初是住在巷裡的二樓,這個有如白蟻穴的宅院,竟然能以木頭,以竹枝蓋成兩樓。我要稍微詳細描述一下那一條位於宅院前段中央樓間,寬大的黑色迴轉木造梯。由於長年人們的踩踏,黑色木梯每一階兩端都呈現下凹的現象,下雨天更是滑溜。它給我的最深印象就是陰暗,雖然轉折處上方有小窗透光進來,我們小孩爬樓梯時還是害怕會否突然有一隻妖怪的手伸出來抓我們的腳。這是大人嚇唬我們的恐怖玩笑話,但當時我們膽小的孩子卻很當真,於是最讓人不知所措的怪事發生了。 因為我們小孩在微弱的光線中發現,樓梯底下藏著很多人們上下樓時不小心掉落的寶物,有托鞋、瓶罐、玩具,最重要的是,還有銅板。於是我們必須鼓起勇氣,側縮我們的小身體,爬進去髒臭烏黑裡探索尋覓,腳下踩的不知是什麼垃圾,抓到寶物後因為害怕妖怪出現又得趕緊恐慌地竄出,那樓梯底下自然就變成我們小孩尋找刺激,又能有所回報的神秘鬼穴。

41. 媽媽,昨晚打去妳的手機,起初我猶豫妳的手機會打開嗎?妳還是有接起。電話中我只聽到妳一聲孱弱的「喂」,之後是細細碎碎好像手機拿不好的雜音。我一直喊妳,說我是阿中,妳那端久久無回應,我就掛斷電話了,我心裡原本憂慮的心更加沈重糾結。後來打給大嫂,她說妳仍是虛弱,我希望她能向妳說明方才是我打給妳的,請她轉達妳要忍耐加油之意。

42. 媽媽,我們應該還保留著一些當時住在巷弄二樓時不知是誰為我們照的相片。我約十四年前曾將全部我們家的老照片拿回台東仔細整理,分類成兄弟姊妹,媽媽娘家,大溪那邊的家族,爸爸台北這邊的家族,還有妳和爸的結婚照。很多人的身分和輩分,一向記憶力與組織能力不好的我,是分辨不清楚的,之後完整地歸還給媽媽。但是又過幾年我小心翼翼地向妳提起希望能再看一次那些照片時,媽媽,妳的態度讓我有些無法理解,不知是因害怕失去而消極搪塞保護,最可能的原因,我情願是認為妳可能恐懼於必須一次又一次回憶面對諸多不堪的往事。 是的,媽媽,回憶真的很痛苦,舊昔一幕一幕傷心的情景反覆在眼前重播,確實是很讓人無力招架。媽媽,後來我也就不敢再提起那些老照片的事,那些故事就下落不明了。然而我感覺他們應仍在妳那一間有如母鼠收藏雜物的小房間,則此刻我又嘗試書寫這些回憶不是會讓妳更感傷心欲絕?我想我一開始便無意讓妳看到這些僅對我而言可能是療傷的文字,正當妳重病時我不能在妳身側侍奉,我除了每日行屍走肉般做完該做的事,其餘時間我若不持續敘述,我想我將會精神崩潰。

43. 媽媽,在巷弄二樓發生了好多真正屬於童年的事,我原本以為自己記憶不好,此刻無數事件卻同時湧上腦海,害得我必須冷靜組織一下,才能有條不紊地向妳傾訴。媽媽,我記得有一張照片,妳穿著無袖短洋裙,烏黑的頭髮盤成一個高高的螺髻,蹲在我們二樓房間門口,餵食著可能是三四歲的小妹吃飯,小妹穿著短筒雨鞋。妳的臉龐看著小妹在微笑,食物已送到了小妹嘴邊,小妹嘴打開著,但表情疑惑地抬頭看著鏡頭。 媽媽,妳是愛我們的,我們每一個小孩,都曾如此被妳餵食,就像母鳥辛苦在外捕捉食物返巢,我們只須張開大嘴,母愛維繫我們生命的能量就這樣源源進入我們小孩體內。那時巷弄裡幾乎每一戶人家都過得非常清苦,但每一戶人家的母親,都未曾偏差做好自己的天職。

44. 媽媽,昨晚小妹發簡訊給我,說她前夜有和妳講手機,妳的聲音斷斷續續非常虛弱,也有喘氣的現象。她很擔憂心痛,說著說著就哽咽哭了起來。原本我以為自己是兄弟姊妹中最脆弱的,一旦發現有人比我更傷悲,我竟能轉變角色開始安慰了她起來。媽媽,我想最讓我們無助的應是明知妳需要陪伴,而且也知道孝順的大哥就在妳身旁,一定可以給妳最周全的療養。我們所無能為力的是,無法為妳分擔此刻身體的折磨,若我們四個小孩都能分攤一些,媽媽,妳不就能舒服許多了嗎?媽媽,請忍耐加油,我安慰自己和小妹說,這一切總會過去,卻不知這樣說恰不恰當。

(2015.6.11)

45. 媽媽,我們住在巷弄二樓的房間,向下就能俯視到大宅院中間最活躍的民生活動場地,老榕旁的大古井。關於這口古井,幾乎是每戶除了屋內的活動之外,皆必須在此處完成的生活重地。媽媽,我們的住家內其實沒什麼隔間,但有一側是往樓下人家屋頂延伸向外加蓋的小閣房。由此無遮隔的閣房,能開窗再爬到巷弄右方人家的灰瓦屋頂,我們小孩也會在那屋頂上測試自己的勇氣與膽量,看看敢往外走多遠。小閣房推窗出去,就是樓下人家的竹造斜屋頂。有一天夏日午後,西北雨下完的傍晚,天都快黑了,但我和大哥卻尚未回到家。因為我們和鄰居同伴跑到淡水河邊玩水,玩到全身都是烏泥,妳在家裡擔心得要命。那時候常常發生小孩溺斃的事件,我和大哥回家前就心知肚明一定會招來妳的一頓毒打。果然,妳叫我們脫光衣服,就是蹲在那人家的竹屋上,又用熱水潑我們。 媽媽,對不起,那時讓妳擔心又生那麼大的氣。我和大哥長大後也未曾怪過妳,因為妳只是極度地憂心我們的安危,又怕我們著涼,所以關愛與憤怒加起來就是只好向我們潑熱水。媽媽,我們一點也不會怨恨妳,因為後來我們就知道,在一連串與老爸有關的,讓妳痛心悲憤時妳的反應多與此相似,一種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打擊,時常也像如此,激生出同樣使人不易明白的反應。但是,只有我們知道,妳是愛我們的,無論別人怎麼看待。

46. 媽媽,小閣房同時也是妳織毛線工作的地方。我永遠記得妳以小塑膠尖嘴油罐潤滑織毛衣機的味道,還有妳熟練來回以特製工具穿梭織毛衣的穩定刷聲,對我而言,那彷彿是我的安眠曲,可能也是妳不說話時,與未來疑慮日子對話的無聲話語。那是我們家重要的收入之一,那些鐵製的我們不懂的織毛衣機,非常的沉重,以後多次搬家妳都捨不得丟掉它,卻越來越無機會再使用,因為那樣的收入實在緩不濟急。我們住家門內左上方還搭建了一個小樓層,是我和大哥睡覺的地方。我們時常趁大人不在時,就學超人從樓層跳下竹床,結果是竹床被我們跳破了一個大洞。竹床也是我和大哥的戰場,小時候真的和大哥打架打到快你死我活,大哥就以雙腳夾住我的脖子,叫我不要再打了。我實在很難相信,小時候幾乎是與他為敵的大哥,成年後卻對待我們弟妹最好。 住家是一條一條的木板拼成,木板間還有洞隙,我們可以偷看得到樓下人家的行動,當然,我們擦洗地板一定要很小心,不能大量灑水,否則樓下屋內就會開始下雨。

住家門外左邊窄小的一處空間,就是我們的廚房,燒煤球煮飯,小孩臨時洗澡大小便都在此地,巷弄大宅院能不發生火警實在不簡單。至於我們以喝完的奶粉鐵罐充當馬桶,大完後給妳擦屁股時,每人屁股上都會留下一個紅色的圓形印,這件事長大後還常常被提出來講。這個小廚房也是那一張照片妳餵食小妹的地方。 這一處二樓的住房我還清晰記憶著一個畫面,那就是有一天夏季中午,我約是六七歲吧,媽媽要我們不能外出玩耍,因為怕我們中暑。午休時刻我睡不著,就將頭倚躺在門檻的木條上,聽著老榕樹上響徹雲霄的蟬鳴,聞著木板微微發霉的味道。那樣的午後,我清楚感覺好無聊,卻很珍惜這一切暫時平靜的短暫片刻,好像希望能永遠這樣保持下去。

47. 媽媽,自從聽到妳住院那一天起,我知道從此將遠離快樂,日日擔憂妳所必須承受的病痛,我的身心幾乎要瀕臨崩潰。然而有機會回台北探望妳兩次後,學校又接近放暑假,很多學生事務必須處理,實在很不方便請假。幸好大哥多次叫我不要擔心,他和大嫂照顧就好,等我放暑假再回去協助。昨日我終於明白,我不能因憂慮而倒下去,屆時誰來協助照顧妳,所以我告訴自己不能再難過傷心。 今天我獨自到池上大坡池散步,黃昏的景色很美,我卻一點也無心欣賞,心裡只是想著媽媽,不禁走著走著眼眶又溢滿淚水。然後我就到超商吃晚餐,從七點一坐打字到現在快九點半,這些文字讓我覺得一天不會因憂愁而白過了時間,這些文字就好像惡夢中清醒的囈語,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克服傷愁,不斷寫下去,沒有任何的目的。方才也打過手機給大哥,雖然仍未能與媽媽說話,總是讓我安心了一些,大哥說妳仍是會喘氣。

(2015.6.12)

48. 媽媽,我們家也是二樓北向延伸的最後一間,所以能向下看見大宅院中央,老榕旁古井的住戶活動全貌,而對面是一家開茶室店的樓上住屋。我小時後曾去過那個茶館若干次,非常的寬大。他們家一二樓間卻無通梯,所以上二樓還是得爬大黑木梯上來。這一家人口眾多,他們有兩名長相非常俊秀修高的兒子,哥哥叫阿進,弟弟叫阿標,略大阿兄二三歲,兩兄弟約相差一二歲。像我和大哥一樣,他們也彼此很會喜鬧吵架,但哥哥阿進較穩重,弟弟阿標較毛躁,他們也是我們巷弄裡的玩伴和領導人物。樓下他們家在那時雖一樣老舊,但他們是當時大宅巷裡最富有的人家,所以他們買了全巷弄裡的第一台黑白電視。太空人上月球,戰爭影集勇士們,都是全巷弄的孩子擠在他們家小客廳看的。我們甚至常常看到快午夜已極睏倦,小孩坐在圓蹬上已快睡倒了,也還不想回家。 我們小孩也在他們家聚賭,就是玩卬仔飄和爐主卬仔。

有一晚上聰明的大哥幾乎將所有巷弄裡小孩的卬仔飄贏光了,當然也包括那兩兄弟的,一桶一桶的卬仔飄裝滿了兩大鐵製紅色方形餅乾盒。原本我和大哥很得意地回家向媽媽炫耀,但媽媽卻生氣極了,可能是因為又太晚回家,可能是媽媽感覺小孩浪費時間在賭博上以後會沒出息。媽媽一氣之下就將所有我們的戰利品,當著我們兩兄弟的面,全部丟進爐灶裡燒光光,以後好像我們就不敢再玩了。阿進阿標兩兄弟有一位總是穿著白色薄汗衫,滿頭白髮拖著木屐走路,身形已佝僂但仍硬朗的阿公。這個一樣長得瘦高的,有著仙風道骨的老阿公,卻有一副非常堅強的牙齒。外表看來應有八十好幾的他,可以蹲坐在門口啃嚼長長的甘蔗,然後再將已被他吸吮殆乾的甘蔗渣,遠遠地噴吐在地上像一大灘積雪。

這位對我們小孩非常和藹可親的老阿公,還有一個非常奇特的嗜好,就是他會一樣坐在自家門口吸吐水煙。我非常喜歡也蹲在他身邊,看他整個吸煙有趣的複雜過程。他會先從清洗煙槍開始,用一枝帶有棉花頭的細竹條來回刷洗煙槍,然後在底下的水罐加水,再從另一個小鐵罐裡,用細膩的手指動作搓揉煙草成一小團後,輕輕塞進槍頭,再以另一更細的竹條點火後引燃煙草。最讓人癡醉的是聽著他有節奏地,不急不徐地將煙水來回上下吸放,一波一波白煙就從槍頭隨著嘴巴一鼓一消地姑魯姑魯飄出。我那時一定以為一整個上午或下午的時間,就在這樣被輕輕吸進去又慢慢吐出來後,就過去了。 阿進和阿標還有一位已稍有年紀但尚未嫁人的姊姊,為人也是隨和常面帶微笑。媽媽,我跟說一個秘密。我和小妹在一個傍晚,曾經爬上我們家外面的小陽臺,從那裡向下偷看過這位大姊姊洗澡。小妹應該是受我慫恿,那時她應只有三四歲。大哥較正直,大姊很節儉,我則從小就鬼靈精,時常帶著小妹做壞事,所以大家都叫我「奧中」,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49. 媽媽,住在我們家隔壁的那一戶人家處境又比我們悲慘更甚。說是隔壁也僅是一片木板之隔,所以兩邊的生活聲音其實彼此聽得非常清楚。他們的父母似是做水泥工的,長得黑瘦臉孔滿是皺紋的爸爸非常愛喝酒,酒醉後打老婆小孩是經常的戲碼。所以他們家給人的印象總是雞飛狗跳的,屋子裡漆黑又充滿臭味,好像也沒有窗戶,全家就擠在一個四壁徒然的空間,看不見天光與任何家具。因為窮苦,所以他們家的小孩非常自卑且凶悍,凶悍當然是因為自我防衛。我們小孩時常和他們家小孩吵架,有時我們罵輸了也不敢衝入他們家,因為實在是太暗太臭了,我們只會在門外氣急敗壞地與他們叫罵。

50. 媽媽,二樓左右兩側還有很多有趣的人家妳應該比我更熟悉。若我以前能經常與妳聊天,這些回憶將更完整與清晰。但自從我讀研究所就離家住在東海大學宿舍,而且是妳親自陪我坐火車,再換公車,到達那一所不知畢業後能做什麼職業的學校。自此讀書、當兵、結婚,在台東定居,離開你們也有三十年了。三十年間比較固定會回去看妳的時候就只是寒暑假,若不計你們來東部玩碰面的機會,加加減減三十年間我真正陪伴妳身邊的時日竟然屈指可數。老爸也過逝二十二年了。我還想再說一次妳陪我到台中讀書的事。 我從國中二年級開始學業成績就比不上人家,國中畢業聯考考上新莊高中,當時是第五志願,又去報考師專差0.7分落榜。那時大哥已就讀建中二年級,建議媽媽讓我再補習一年重考,於是我理光頭髮開始過著規律的補習班自卑的國四生日子。每天就是待在教室內上課,放學時我記得,非常珍惜走路坐公車回家,短暫在戶外能見識花花世界的時間,特別著迷等公車時站在店家門口,偷看一下卡通無敵鐵金剛。大考的日子又來到,高中聯考前兩天,國四班全部學生突然被帶到另一處屋頂加蓋的教室內討論題目,爆發了洩題事件。那一年決定增額錄取,我終於也上了建國中學,然而是又繼續過著三年自卑的學校日子。因為同一所國中考入建中者已是高二,我的年齡因是年尾小孩,晚讀又重考,聰明的同學一猜就知道我是洩題進來的重考生,平常的指指點點閒言閒語可想而知。

如此忍辱負重三年後,大學聯考的日子又接近了。那時大哥第一年考入台北醫學院後,為減輕家中負擔,邊念書邊偷偷再報名重考,已在陽明醫學院就讀二年級。我則因受過重考班的洗禮,高中畢業後每日機械似地往返學校與家裡認真苦讀。因為自知程度比不上念醫學系的大哥,媽媽雖然曾幻想至少我能唸個牙醫系,以後和大哥一起開一間綜合醫院,但我的實力是連牙醫系也考不上的。於是我認真準備希望能考上生物系,大哥也非常關心我。聯考考數學完畢收卷結束,大哥馬上靠近到考試教室窗外問我考得如何,我跟他說最無把握的數學科異常考得很好,比模擬考進步了二十幾分,大哥聽了很為我感到高興。

最後,我憑著自己真正的努力,在高中屈辱三年後,盡心盡力地考上輔仁大學生物學系。就是在輔大二年級時開始寫新詩,過著為男女情感追求和背叛的糊塗日子,不知珍惜享受校園資源與追隨可敬師長的腳步。大學畢業又決定再報考研究所,1985年當時的研究所非常不好考,碩士已是很受人欽佩的學歷。因為是喜愛研究生態方面的問題,那時林俊義教授,王穎教授已由海外回國,馬以功教授的著作《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在當時出版,國內正醞釀重視生態環保的觀念與人才培養。我只報考了一間東海大學生物學系研究所,考試前一日我還住進東海大學對面,大哥醫學院位於榮民醫院實習時的宿舍,他很驕傲地向他的同學介紹說,這是我弟弟,我就在他的書桌上讀書,睡在他的床鋪。那一屆聽說有四十幾位畢業生報考,東海只錄取六名,其中只有兩位是本校錄取,這在東海大學生物學系研究所考試的記錄裡還是第一次。 再來就是媽媽開學前為我提行李,陪我到東海,幫我打掃宿舍。雖然媽媽不明白這個懦弱的小兒子以後不知道要做什麼,媽媽當時心裡一定也對我的未來抱著一些成功的希望吧。我要開始自己離家過日子了。陪媽媽在東海校門口等到台中火車站的公車,心裡突然深覺自己是有人關愛的孩子,我們是有媽媽關愛的孩子。

51. 媽媽,那木建竹造的大宅巷,有如白蟻巢穴,前端是兩層樓房,藉著一座黑色的大迴轉木梯與樓下主道相通,中央有一口老榕陪伴的古井,是全巷弄住戶除了室內之外最主要的民生活動場所。我們家起初是住在二樓北向左邊的最後一間,那個樓層前段還有兩戶現在回想頗具傳奇色彩的住家。一是色情,一是暴力。一是黑貓,一是老鼠。兩家正好相互鄰對。媽媽,我該先說那一家呢?好,先講黑社會老大,綽號老鼠的故事。 長得十分瘦小,皮膚白晰,理著光頭的老鼠家,住二樓南向左邊第一間。屋裡十分寬敞,有幾位小孩我忘了。他的妻子身材卻比老鼠高大許多,總是笑臉迎人,安安靜靜的不太愛說話,是一位擅長做家事的主婦。而老鼠家桌上時刻就是擺著香煙、酒,和花生。老鼠有一個很性格的習慣,那就是夏日時會只穿著一件寬薄的白紗內褲,露出他前胸後背刺龍刺虎的瘦削身軀,一條毛巾披肩,一手拎著裡面有一塊肥皂的小臉盆,走到古井邊洗澡。他會蹲下先用一盆冷水由頭沖濕全身,再用毛巾搓沾肥皂,快速地上下由頭到腳以敏捷的鼠手來回擦洗。

我最佩服的是當他將手伸入褲內淘洗著他胯下的傢伙時,兩眼仍平靜地直視前方,面無表情的那一份驕傲和自信,全程順暢流利,一氣喝成。 其實我們也不清楚老鼠是那一堂的老大,只是常見很多弟兄上下樓找他。後來我們又搬到樓下進來巷弄後的左邊第一家時,有一天半夜,聽到門口堆木頭的地方有人發出金屬刀劍碰撞的聲音,清脆響亮。我們猜是老鼠的人馬正在預先暗藏兵器。第二天天亮,果然青山王宮前馬路發生黑道大火拼的事件,好多人躲在騎樓下觀看,議論紛紛。我看見一個滿身鮮血的流氓,手拿著長長的掃刀,一邊咒罵髒話,一邊從我們面前赤腳衝跑過去追殺著仇家,真的恐怖極了。但我們也不知道這事件跟老鼠有無關連,只知大宅巷拆除前,老鼠是死於肝硬化,應該是酒喝太多了。

(2015.6.13)

52. 媽媽,昨晚大哥發簡訊給我,說妳比較不喘,也能吃得比較多了,甚至還會與他鬥嘴。看完訊息後我心中寬慰好多,覺得妳此刻的狀況有細心孝順的大哥照料陪伴,我其實應該沒有憂愁的理由,所以大哥希望我不要因為過度焦慮而弄壞了身體。我也回訊息希望他也能照顧好自己的健康,不要太忙過勞了,畢竟我們都已五十好幾了,不再是小時候大宅院裡十幾歲的小孩了。但是媽媽心裡可不是如此感覺,我們四個兄弟姊妹在她心目中,似乎永遠都仍是長不大的小孩。例如回台北探望家人時,我就曾多次聽過她七十幾歲了,仍以幾乎是和住在大宅院時一樣的口氣,與她這一位已是醫生博士的長子對話。若外人看見,一定無法理解,幸好我們瞭解自己的媽媽面惡心善的一面。但我好奇的是,其他家庭的老媽媽,是否也有如此的脾氣。 這種現象或許隱藏著錯綜複雜的心理不安因素。我們這個家固然讓媽媽曾受到突如其來十分重大的身心打擊,但若沒有大哥堅定的支撐,這個家早已支離破碎。

媽媽小時候即被收養當長女,因為養父母阿公阿媽久久生不出小孩,收養媽媽後竟陸續生了十一個。但我想媽媽被收養做為一個長女,在大溪農村大家庭裡必須做的勞動苦差事,應該非常繁重,這也許是心理長久醞釀不安因素的開端。搬離大宅院後的那一年媽媽約三十五歲,那時大哥還是私立延平初中三年級,雖然必須面對大考的年齡,他當時一定惶恐思量著,往後該如何以長子的角色,協助媽媽繼續維繫家庭的完整,包括盡量減輕對弟妹傷害的衝擊與犧牲。

大姊當時還是被迫輟學中止商專念了二年的課業,當然大哥也有壓力極大難以承受的時候,但是因為他不斷地讀書與努力,他偷偷重考大學,從須要龐大學費的私立台北醫學院,再升一個志願轉到公費的國立陽明醫學院。那時當他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我們時,媽媽高興極了,我則佩服大哥的聰明與毅力至五體投地。這個大哥於家庭暴風雨仍方興未艾時建立的轉捩點,奠基了以後我們家至少在經濟上不虞匱乏的局面。大哥還曾與未來的大嫂,到東海大學鼓勵懦弱的弟弟,莫因男女情感的問題放棄碩士學業。我不能不說,除了媽媽和大姊的犧牲奉獻,這一切部份不小的功勞,是因為大哥。

(2015.6.14)

53. 媽媽,昨天小妹和大姊,以及我已念大三的女兒,像一群救火員般,不約而同地集聚到妳身邊。大姊說妳看到小妹和我女兒來好高興,我說媽媽看到大姊去更高興。電話那一頭週末的病房,突然因為母女孫三代婆婆媽媽的呱噪聲熱鬧了起來,是媽媽得知生病後難得精神好的一天。我女兒還特意準備了一件漂亮的蘋果禮盒帶去,大姊說媽媽看到後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小妹和她戲弄媽媽說,反正媽媽現在吃不多,乾脆我和大姊二一添作五平分吃完算了。媽媽一聽心急了,趕緊說不行不行,要先留下給大哥看一看。以前過年我多半除夕夜北上到達大哥家,初二早上就離開台北,幾乎沒機會和回娘家的姊妹碰面。 此次女兒又能圍繞在母親身邊話家常,卻是在媽媽的病房內,大家暗藏在呱噪的嬉鬧下,一定還有不敢刺破的感傷,而更珍惜眼前還能歡聚的時光。

54. 媽媽,我們來繼續講住在老鼠對面,黑貓的故事。說是故事,或許沒有什麼劇烈起伏的情節,比較貼近的講法,應該是印象,往事的印象,遙遠之外更模糊的記憶,零碎的畫面似散落的拼圖。然而人的一生好像一條河,旅途中所曾衝擊出的大小迴盪與漩渦,會不會影響後來繼續流動的氣勢和姿態?甚至於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水面下造成暗潮洶湧而不自知?黑貓是一位臉孔經過整形,聲音沙啞,年齡也已不小的,被包養的妓婦,那時至少也五十了吧?包養她的是一位體型肥胖的中年人,來找黑貓時腋下總是夾著一個褐色長方形皮包。我為何會跑到黑貓的房間我已記不清,那個人情味濃烈的年代,大概一戶的小孩就像是每一戶的小孩,小朋友總是自由穿梭在門沒關的人家之間。黑貓的家有濃烈的香水味,色彩鮮豔與極具性挑逗意味的貼身衣物隨處吊掛,至今我仍無法貼切形容,那樣裝飾的氣味、燈光,和女性的物件,對一個六七歲小男孩的心靈,到底造成了什麼樣的情色知覺? 就好像我很自然地走在寶斗里紅燈區,要到另一頭街口,淡水河護堤下姑婆的家時,裸露妖冶的小姐時常對著我喊:「小弟弟,進來坐喔!」我當時可能也無什麼特別感覺。所以黑貓認為我還很小,對於性的強大作用力一無知悉,所以她就站在半敞開的黑色木製屏風後,開始面帶微笑,一邊與我閒話家常,一邊卸換衣服。我那時到底看見了什麼已完全記不得。黑貓家窗外看出去,就是我們以後搬至大宅院一樓巷子進來左側第一間房子的閣樓屋頂。

(2015.6.16)

55. 媽媽,今天學校舉行畢業典禮,整個上午,因為忙碌與吵雜,讓我暫時無暇擔憂妳的病痛,等一切煙消雲散了,悲傷又再次完全佔據我的心。為何要以妳的病痛為代價,才能千真萬確地領悟,媽媽才是這世界上我們的寶貝?我端午節連假前兩天,將會回到妳的身邊好好照顧妳,然後再過一個禮拜的兩個月暑假,我也要陪伴在妳身邊。若我須要清理妳的大小便我也不怕,小時候是妳照養我們,現在妳老病了,我們應該回頭好好照顧妳。我也當過非常稱職的奶爸,我將耐性地將妳當做一個老小孩,為妳清換尿布,逗妳開心,讓妳總是感到舒服,這是此刻我生命已一無所求下最大的心願。 剛剛我又哀愁地走進超商,買了和上次一樣的晚餐:涼麵加購十元香蕉,一碗蒟蒻綠豆湯,兩顆茶葉蛋,待會兒我會再買一杯冰的美式咖啡。這些其實有點食不知味的食物,我的想法是,以雖然不很健康與環保的繁複包裝和拆除步驟,是否能稍微刺激我低潮無感的知覺?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個不會被打擾的雖不很安靜的角落(我有使用耳塞),專心地在手機輸入長串的文字,以安撫我沈痛的思親之心。

56. 媽媽,這個禮拜從星期日開始,是我關山老家的荔枝週,去年和前年,那一棵老荔枝樹都無收成。我們平時也未特別照顧她,只是注意到春天荔枝樹又開花了,心中開始期盼小果實不要被強風與入夏後的熱浪吹落。大約就在此刻學生畢業前夕,就能開始採荔枝了。今年的結果量只是有一年最多產的三分之一,但已足夠我利用四個傍晚採收。我不會估算產量有多重,若以小型垃圾袋來裝,一次可沈甸甸地裝滿已修剪枝葉的荔枝果四袋,則近十六袋的總重不知會有幾斤;而那一年大產應該逼近五十個小垃圾袋,其產量是非常驚人的。 所以每一年只要發現荔枝又開花了,小昆蟲開始嗡嗡於枝頭上花間旋飛作響,心裡總會有一些矛盾,即害怕屆時運氣不佳花果掉光光,雖然慶幸那一年不必辛苦地爬上爬下剪荔枝,但也期待能再次心滿意足地站在樹下,剝開扎手但色澤紅潤的果皮,一粒一粒吸食又甜又香的果實。

所以像今年這樣的產量應該是適當的,即有豐收的痛快,又不致太累人。上星期六採第一批,除自己吃一些,已分送給四個地方的親友。昨天星期一採第二次,收成量是前一次的兩倍,果實的水份與芳香,以及成熟度也更高,已分送給也是四個不同的親友。學校同事共十七人,每人也收到了透明保鮮袋一小袋的,洗過冰過的紅寶石,每個人收到時臉上都笑燦燦地羨慕稱奇。 昨天晚上還小箱冷藏宅配遠寄給台中女兒和屏東妻大姊,妻說光是運費就能買不少,我說那不同,我們的荔枝吃過的人都稱讚。明天星期三下班後預計再採第三次,將以鋸子協助順便修枝,準備寄給台中的小妹和台北大姊,媽媽和大哥的部份將留在星期四放端午節前,採收最新鮮的紅艷多汁的果實,星期五北上,親自帶去給媽媽和大哥家人吃。

(2015.6.19)

57. 媽媽,我終於進到妳的病房,妳的假牙和毛巾在浴廁裡,大哥也在妳身邊,長沙發床上堆滿被毯,看來是已發生過一段奮戰。食物藥品擺滿餐桌,等一下五點妳要吃藥,剛拔除一種類似氧氣罩的裝置,它發生間斷的氣音,像人被切開的氣管聲。妳此刻正在床上假寐呻吟,方才大哥細心地交代完應注意事項後才離開,他的西裝褲一直往下掉,雖瘦了一圈但仍有鮪魚肚,只是變小一號。交代事項包括如何餵水果,調整病床,如何協助你上大號。我和妻從玉里帶來的低頻電動按摩器,此刻在妳身上運作,妳可能覺得稍微舒服了,就睡著了,我則把握機會提醒大哥,顧及弟妹也已有一些年齡了。一定要申請外勞看護,分攤大家的辛勞。

餵媽媽吃完稀飯,媽媽說我的動作很溫柔,妻也輪流幫忙。媽媽只能吃三口,喝水,休息五分鐘,常常喉嚨有痰,很怕她咳不出來或吞不下去。用稍多水漱完嘴巴,喝剛剛忘記喝的糖漿,現在在床上呻吟。幫媽媽以溫熱水覆蓋腳盤按摩,她說好舒服,所有的動作順序皆需按照她的指示。她說按壓腳底時很舒服,我想稍晚再幫她以低頻電動按摩器按摩,因為才吃晚餐不久。媽媽非常喜歡整潔,指導我和妻將床褥重新舖好,換冰枕頭。媽媽的嘴巴裡長泡疹,應該很痛,很難過,所以必須吃飯前先試那些食物不會刺激嘴巴。媽媽斷斷續續地睡,剛醒過來又說了一些傷心的往事,說大哥非常孝順,吃素,念佛.跪拜祈禱,用各種最好的藥,同事希望阿媽要加油。妳的大兒子真是難得的孝順,大哥將他的上班名牌留給我們,說到生活廣場購物九折。我的大哥是醫學院的副教授。

(2015.6.25)

58. 媽媽,今晚我又留在關山老家過夜,這將是暑假前的最後一次。晚餐為了不讓自己因過於憂傷消瘦太多,刻意去池上吃了一碗牛肉麵補充營養,然後將車子開到我習慣在裡面寫作的7-11停車場暫放,再散步到火車站拿車票。我放暑假後第一天,七月一日,將第二次北上去照顧妳。路上仰望看見剛入夜清朗的藍色晚空裡,高懸著新月與離她稍遠的大小兩顆明星,心中並無多大起伏;但是取完車票往回走時,一輛區間車剛好也將離站,我聽見車輪在鐵軌上撞擊的巨響,不知為何看著碩壯明亮的火車從我眼前開過,心裡直說著:「快要不見了,快要消失了。」想到一種應該趕上登乘的時空卻無由未能赴約共同出發,淚水又盈滿眼眶。其實近日經常是這樣突如其來的感傷,鼻子一陣酸楚就很想嚎啕大哭。然後我盡速到便利商店內坐好,開始今晚和媽媽的對談。

59. 媽媽,近日與大姊和小妹在line開了一個群組,叫「媽媽加油」,所以我能很方便快速透過有去探望妳的大姊或小妹知道妳的近況。晚上我偶爾也會打室內電話與大嫂聊一聊,大哥則太忙了,只能以手機簡訊和他聯繫。媽媽,妳要加油,妳看,我們為妳無怨無悔全體總動員,妳一定能感受到我們對妳未曾稍減的愛。雖然妳因年輕時吃過太多苦,晚年後喜歡一個人清淨怕別人吵,但是,就像小妹說的,這一次妳再怎麼罵,也罵不走我們了。這幾天媽媽有比較進步了,雖然至今六天已換了五個看護,但媽媽已能下床大小號,舌頭潰爛也已漸改善,晚上吃安眠藥後較能睡長一些,第五個看護前天也為媽媽生病後第一次洗澡。我們方才還在商量,如何為媽媽找到罐裝蕃茄汁,更能讓嘴破消炎的西瓜霜,還有妳最愛吃的水蜜桃和海苔醬。但我總是擔心妳缺乏足量的優良蛋白質,大姊說妳的頭髮幾乎要掉光了,有時仍會難受生氣。

60. 媽媽,剛剛大姊也提到,妳在病床上仍會常常和她聊起我們小時候住在貴陽街的日子,妳說妳現在其實夠得到安慰了,因為我們四個孩子都很乖,都無人學壞,所以我想我們可以繼續來談談童年的往事。媽媽,現在我身後有兩個小朋友在吃泡麵,一邊卻在咳嗽,我害怕會被他們傳染感冒,雖然我有戴口罩,到時我就無法到妳身邊陪伴,而且我也很累了。所以,媽媽,我要先離開回去休息了,下回再繼續寫。

(2015.6.26)

61. 媽媽,我昨夜夢見了妳,細節我已忘記,主要內容是有關我們小時候的事。妳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消失不見了,後來我們再遇見妳時,妳變得更年輕健康,我們覺得高興又驚訝。媽媽,我昨晚無法安眠,夜半醒來多次,自己知道一直說著囈語夢話,白天覺得非常疲倦。

62. 媽媽,我們在大宅院前段二樓右側最後一家約住了五六年後,就搬到前段一樓入巷後同側的第一間,那時我應約是唸國小四年級了。這一戶我還有的印象是外省籍住的有一位長得極俊美青年的人家,但是因為他們家的門幾乎整日緊閉,所以我們小孩就都未曾有進到過裡面探險的經驗。我還記得當我們能搬進去時,我的心中似乎是有過一種非常幼稚的驕傲。這一家的隔局十分零亂複雜,進門後即是一處小庭院,挨著這個露天的小空間就是更窄促的簡易廚房和廁所盥洗的地方。至今我仍很清楚地記得,我們四個仍在讀國小的孩子,媽媽一大早就起床為我們準備便當,四個大中小方形鋁製的飯盒一字整齊地排開在木桌上,飯盒內一樣的菜色,四顆荷包蛋像四顆小太陽,當時應該在媽媽心中開始微弱地閃耀著希望。廚房右手邊即能進入客廳和更裡面的主臥房,相較於其他低矮的隔間,客廳的天花板卻顯得異常的高,而主臥房旁就是這個大宅院前段可轉上二樓,我們小孩最喜歡又最害怕的大黑木梯,所以當爸爸媽媽在睡覺時一定常常會被鄰居上下樓的腳步聲吵醒。

至今我仍很疑惑,小孩若由大黑梯間隔鑽入梯下,不就可以進入我們家了嗎?一定是樓梯下裡面太黑了,沒有一個小孩真的勇敢到鑽下去後又能往前走。客廳進去左手邊有一條小梯可以通到加蓋在小廚房上的閣樓,閣樓再進去還有一小間加蓋在小庭院上方的更小的樓房,我曾在其內分解過一架小機器人。往下望出去,就是巷口右邊裁紙店最後方的廁所和洗澡空間,我們小孩很好奇底下的一切活動。若開天窗再往外爬出去,就是樓上黑貓家的窗戶下牆壁,所以這樣複雜的隔間其實很像鴿子籠。然而對小孩子而言,這樣迷宮般的居所,正適合發育時對爬上跳下運動宣洩精力的需求。我仍清楚地記得大哥當我國小剛畢業的暑假,就把我叫到二樓的閣房裡,以藍色畫有虛線條紋的英文字母練習簿,充當我的英文老師,教著我二十六個字母的大小寫。所以我國中還當上英文小老師,爾後求學英語能力也不差,這一切實該歸功於在小閣樓地舖上啟蒙教導我英文的大哥。而通向二樓小閣房的樓梯,我喜歡坐在上面觀看連續劇,保鏢和包青天,客廳是我們全家做手工藝品增添收入的地方,整個一樓的空間雖很大,卻是陰暗且潮濕.

(2015.6.29)

63. 媽媽,今天下午大姊傳來幾張妳的即時照片,妳理了光頭,穿著大嫂從家裡為妳帶來的紅衣,抿著嘴正經地坐在病床緣。妳的氣色紅潤,像極了一名紅衣主教,相較於前一陣子真是天壤之別。想必是大哥的堅持,女兒們悉心的照料起了正面作用,最難能可貴的應該是妳的堅強。妳的手上拿著大哥為妳抄寫的白衣大士神咒,另一張照片妳兩手還套入女兒們為妳準備的暖暖包。這樣的景象看了怎不叫人感動與安慰?兩者加乘起來就是對媽媽最強烈的愛意,是打從信念祈願媽媽康復及付諸細心關懷的,不計代價的真實行動。媽媽,妳會感覺單單就缺少了我的關愛嗎?請妳等我一下,再過一天學校放暑假,我就會即刻騎乘筋斗雲,飛快地抵達妳身旁。

(2015.7.1)

64. 媽媽,我又來陪妳了,妳的身邊多了一位看護,是來自青島的岳小姐。她與你同屬虎,今年應也有五十三,說話一口標準的山東腔,能言善語。而妳喜歡有人陪,可以聊天,又怕她太吵,真是讓人為難。媽媽,這一趟來看出妳的確進步了,嘴巴也無破瘡了,能自行坐起在床緣用餐,可以扶著支架到浴室上廁所。我甚至鼓勵妳來回在房裡走了一圈,第二次問妳要不再走一趟,妳就不要了,說太累。我陪妳聊天,幫妳使用電動按摩器,也為妳用手按摩小腿和腳趾。妳平靜地坐著輕輕晃動著腳,像一個無聊的小女孩,但至少我們知道妳進步不少。關於平靜,妳今天跟我說了兩個夢,是妳剛住院時,在身心尚未準備好仍處於慌張失措的狀態下所作的夢。一個是夢見老鄰居的一位阿姨,她的兒子朝進是大哥延平中學的好朋友;另一個夢妳說夢見了證嚴上人,那是又一次妳與老朋友一起去的朝聖之旅,妳們看著上人在搓湯圓,但上人搓出的卻是一朵一朵的蓮花。妳問上人說為何如此?上人答:要學會放下。媽媽,此刻妳平靜無聊地坐在床緣晃著腳,我相信,雖然妳仍對以後的日子感到恐懼不安,但因為我們為妳的祈禱與深切的愛,已使妳願意激勵自己學會放下,不再有多慮的煩惱。

媽媽,謝謝妳讓我能感受到多年以來不曾於我面前表現的放鬆與真心話的吐露,我於妳那短暫的平靜與無聊間,遂明白妳的勇敢與對我們的回報是如此偉大。然後妳又與我說了一些我早已忘記的往事,雖然我嘴裡說,早知就應與媽媽多多詳談,相信這些童年記述將更完整,但我很快地便不覺這是遺憾。媽媽,因為我並非要考究往事的細節,我感到能為妳寫下這些不足的文字,珍惜機會與妳聊天交談,因為不想過度刺激妳悲傷又苦惱的回想,細節於此時就顯得並非那麼重要,這樣體會已經讓我原來遺憾的內心感到非常的安慰與清明媽媽。現在我於晚餐買素食的生活廣場,晚間九點多了仍有人潮,我喜歡找一個單獨的位置,叫一份點心,塞上耳塞,專心地寫下以上的日記。

媽媽,我看到電視有藝人認養了一位險些迷失的小男孩當義子,妳又再次提起我們住在貴陽街時我小時候也曾走丟過一次的往事。那是發生在我仍未讀小學時,我因好奇爬上一輛送貨的三輪車上玩,那個騎車人在不知情下將我載向環河南路那一帶堤防下,還好這是一戶好心人家。其中一個大姊姊為了安撫我的哭鬧,拿了一枝酸梅麥芽糖給我吃,因為問不出我住那裡,他們朝來時路回去才將我送回家,這些已是我耳熟能詳的事了。最後我想說的是,今天這一位看護岳小姐,其實有些偷懶。她下去吃一頓飯就要一個半小時,媽媽也頗有微詞,說是隨便沖個澡也快要半小時,但我不願一直在媽媽面前說,因為目前能請到看護已不容易,只要她晚上能好好陪媽媽睡覺過夜就好.

(2015.7.2)

65. 媽媽,我昨晚睡大哥醫師宿舍,早上六點半就起床,大哥大嫂在宿舍主臥室加裝了冷氣,但我想一個人吹太浪費電,況且我也不喜歡吹冷氣,就將一個單人床墊拉到客廳,吹電扇未蓋被睡。大熱天這樣睡也一夜無事,早上又到生活廣場吃早餐,吃完到大樓旁的小公園散步,看到一位阿媽在禁止餵食鯉魚的標誌前向著水池裡丟麵包屑。丟麵包屑的還有水池邊另一名老阿媽,但她是對著石椅旁的地上丟,所以就有一大群不怕人的小麻雀專注地在她四周圍繞覓食,甚至表演起空中攔截的特技。其他的就是一些人作操散步,一小方座落在病院旁的池潭公園,因為樹木花卉,因為蟲魚鳥禽,更因為一群能享受生命的人,與其旁碩高龐然大物的醫院相比,似乎更突顯出生命的可貴。

媽媽,今早妳的精神很好,吃完早餐後妳要我從妳的書包拿出一本社區潛能開放班理事會去年開會的資料,妳一頁一頁雙手顫抖著慢慢翻完,我故意不幫妳忙,心想如此也能是妳的一次手腦運動。妳又拿出一本歌唱簡譜歌本,一首一首跟我說這些是妳最愛唱的歌,有「月琴」,「哭砂」,「九月九的酒」,妳還順口哼了兩句。媽媽是這樣愛戀生命,喜歡有朋友陪伴。我想到身為妳的小兒子在過往二十幾年中卻甚少陪侍在妳身邊,陪妳作妳喜歡的事,如今必須在妳重病時才知道彌補,我多麼希望這一切還有更多時間.還來得及。

媽媽,今天中午終於和大哥碰面,他call我在素食餐廳會和,因為他有工作證,購物可以打折。他等我買完媽媽愛吃的苦瓜和茄子,長豆與芋頭後,就和我回到妳的病房。他從袋中拿出好幾串大村出產的大葡萄,確實多汁又香甜。媽媽說,大哥拿葡萄給她炫耀看時,好像把她當作了一個小孩。我說,我們現在就是把媽媽當小孩照顧,逗媽媽開心。早上約十點半,有一位媽媽的歌友鄭太太找到媽媽病房,帶著營養食品來探望媽媽,說媽媽已三四個禮拜未去唱歌,一定出了什麼問題。鄭媽媽就在這個醫院大門入口當志工,先生是警察退休,看得出媽媽好羨慕他們能有伴一起同進出,四處旅遊,年節兒孫成群返鄉熱鬧的情景。

(2015.7.3)

67. 媽媽,小妹今天下午又專程坐客運從台中梧棲來看你,也是為了能與我碰面。這個最會向妳撒嬌,但妳有時也最怕她煩妳的小女兒,都也五十出頭了,卻仍像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女孩,現在極力地想逗媽媽開心。媽媽因前天看我在醫院旁小池潭拍人家餵麻雀的影片,也急著想學,今天因為身體及精神狀態又有進步,心急地等小妹匆忙吃完中餐後,就戴著帽子太陽眼鏡口罩,坐輪椅到樓下的池塘邊逛逛。我們請看護岳小姐幫妳推輪椅,媽媽今天運氣很好,大熱天的因為雲層較多,不像前兩天那麼炙熱。小妹又為媽媽買了一頂頭巾帽,我趕緊也買了一些小麵包好讓媽媽等一下餵麻雀。終於餵完不算多的麻雀後,媽媽看到有人在旁邊要抽煙,就稍大聲說我們趕快走,有人要抽煙,那名男子很不好意思地等我們走離開後,才把煙點起來,而這一切過程我和小妹都以手機錄影了下來。

其實這兩天我與媽媽的聊天,我也偷偷地錄音了一些片斷。內心裡我很反對這麼做,錄音和錄影,好像害怕以後再也無機會似的,感覺是不吉利的兆頭;但當下又覺這是好難得的機緣,一段被煙沒的往事能再次重見天如,幾個難得相遇歡笑談心的親人再次聚會,任誰也想將這些寶貴的吉光片羽留住。像今天小妹在媽媽快速逛完小公園回房間後,又挨著躺下休息的媽媽陪她談天說笑了好久。她女兒在窗戶下玩手機,有時會應聲接腔,我則靠著柱子打盹瞌睡,看護坐在沙發椅床上,頭側向隔簾後談笑的小妹和媽媽方向。我分不清她是在偷看羨慕,還是也在打瞌睡。我也拿出手機,壓下錄音,將媽媽和小妹精彩的對話和笑聲留下片斷。

(2015.7.6)

68. 媽媽,妳七月四日出院那一天一大早已將所有的東西打包好,我五點半就醒來,六點到達生活廣場時門還沒開。我本來是想先為媽媽買好喜歡吃的滷白菜和茄子再上樓,途經超市時也記得買兩粒茶葉蛋,進入病房時媽媽已著裝完畢等待著出院。但那一天早上,醫院仍然供應早餐。按照慣例媽媽都不吃,只喜愛手工作的小饅頭。等我又下去買好素食上來,我便陪在媽媽身邊一起吃早餐。我刻意說那小饅頭看起來很好吃,我請媽媽一小塊一小塊餵我。那時我快樂地再次享受著被媽媽餵食的感覺,像小時候睽違近半個世紀的滿足感覺。

(2015.8.5)

69. 媽媽,我又來到妳的身邊,在有「颱風之王」之稱的強烈颱風蘇迪勒直接正面侵襲整個台灣之前,我趕緊又回到了妳身旁。但我過兩天又必須回玉里,因為妻害怕自己一人渡過颱風夜。媽媽,對不起,颱風夜我不能陪妳。妳說沒關係,醫院很安全,還有大哥大嫂,兩個男孫會照顧妳。媽媽,這一次妳住院,因為排遺不順利,我們害怕是因壞細胞開始在消化系統搞怪,醫生於是要妳開始禁食,作各項檢查,似乎是在為注射第二次化療做準備。晚上我獨自陪妳過夜,妳自己能起身上廁所,我則在精神疲累恍惚裡知道妳的動作,卻未起來做任何協助,因為妳一再說自己可以。

媽媽,這就是小妹心疼妳的原因,因為知道媽媽其實很不舒服,肚子非常饑餓,但媽媽還是希望凡事能自己來,所以讓我們更心疼。剛剛和媽媽聊天,媽媽說昨夜夢見大哥煮了好多美味的食物要給妳吃,有用豬皮滷的一隻大肥鴨,有滷青皮的苦瓜,滷雞腳,正想一口咬下時,媽媽忽然醒來記得醫生交待不能吃東西。我們看電視新聞,台北市長正在棒球場上滑籍開球,媽媽問我,你想當市長還是當醫生(我該這麼形容那一份媽媽與我親暱閒聊的喜悅?像傍晚的涼風吹過溽熱的柏油路面?像清晨的曙光照在光突的山坡上?)我回答說都不要,我想當農夫。媽媽說,「不可能,你的腳關節和我一樣都不行了,我看你最適合常常去散步寫字,把自己家裡顧好就行了。」

媽媽,我感到此刻這兩個畫面,就是妳準確描繪的兩個兒子的鮮明心象。我好高興與慚愧,大哥能變成是餵養妳的角色。我想妳一生憂勞從孩提開始,犧牲青春,努力賺錢滿足四張嘴巴吃飯的辛苦代價,已在大兒子身上獲得完全平反。至於我,我的部份則是異常驚訝,只有自從妳生病以來才斷斷續續陪伴妳到現在僅兩個多月,媽媽已對我了解這麼透徹。若我從年少就陪伴媽媽,那我們二人的相互了解不是能更深刻?早上大哥也有到病房關心媽媽,我告知他等一下媽媽須要做腹部照相,於是我和大哥非常難得地就如此短暫同時陪伴媽媽。我必須非常珍惜這樣的時光,媽媽的兩個兒子能同時陪伴在你身側,卻是於媽媽自己生重病的時刻。大哥依然說媽媽最愛多慮,也為媽媽以聽診器檢查腹部,看到這一幕同樣讓我感慨萬千,媽媽犧牲青春歲月苦苦栽培成功而且也相當令人欽佩的醫生兒子,當他立志為人醫,為人間活菩薩時,可能還未認真想像過這一情景的呈現。

70. 媽媽,我剛剛從捷運石牌站徒步走到明德站,看風向應該是往北走無誤,天空開始刮起颱風來前的外圍強陣風,灰濛濛的天色,人們,車輛如常煩忙去來,只有注視著行道樹稍晃動才能感受到那種暴風雨來前的寧靜。到醫院再去看妳前還有三四個小時,我選擇沿著捷運下的綠地散步,因為可以避開擁擠的人車潮。捷運高架橋下也有一段與道路隔開的從容距離,我想這是我在這個高度發展忙碌的城市中,所能找到安撫焦躁心絮不多的綠色安全空間,只是不時仍回會飄來汽車令人反胃的廢氣惡臭。

媽媽,我覺得有向妳說明前一陣子忽然停筆那麼久之原因的必要,一方面自然是我自身羞愧心作祟,做一件事總是無決心與毅力好好貫徹,是否在找一種自圓其說的藉口;另一方面是想,或許經由再一次的提筆,能銜接上次長此以來對媽媽病情的祝禱,經由這樣像是在對自己唸經的打字儀式,祈願媽媽身體能減少苦痛。我非常希望這樣愚憨的單純孝願與想法,能幫助自己減輕憂傷,能為媽媽增添信心。 媽媽,從上次妳住院餵我吃早餐小饅頭後,我有再返回台北一次。那時妳已出院在大哥家,又陪妳四天後我回玉里。離開妳那一天是星期四,大嫂已為妳找到一位台籍的白天看護,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我們似乎有一種錯覺,以為媽媽的身體雖經一次化療元氣大傷,體力嚴重衰退,行動遲緩,但精神還很好,能與大哥拌嘴,能和我們幽默開玩笑。我們以為這樣的日子較之先前化療中慘烈的折磨已是人間天堂歲月,在嘴巴上也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持續過下去。

早上媽媽還是聽歌,做拿手的小黃瓜涼拌,一起說笑吃飯,自己能杵著四腳架上廁所,睡午覺。大哥傍晚帶著一大堆食物好料的下班,大家又說笑著一起吃晚餐。陪媽媽聊天看電視,八點不到,妳就會要我早點回大哥宿舍休息,我則又外出盲目閒逛散步了兩小時後返回宿舍。奧熱的夏夜孤獨地隻身躺在單人席上吹電扇,輾轉難眠。第二天又坐免費接駁車到捷運站附近閒逛覓食吃早餐後,到大哥家陪媽媽。媽媽,若是這樣的日子能讓妳永保健康,我願意常常陪伴在妳身旁。 但偏偏這樣的日子看不見深底,壞細胞似乎從未停止默默侵襲媽媽的身體。

我回到東部,因為停止一切與外界詩友的聯繫,也不必上班面對任何學生與同事,每天規律地六點左右起床,陪妻子到南安瀑布做運動,吃完早餐上二樓開電腦上網聽音樂,看影片打字校稿,十一點開始準備午餐。下午一點半左右睡午覺,約三點半獨自出門散步,約六點回家,晚上約七點半外出與妻遛狗,約九點半看完雜書詩刊小說後洗澡,約十點半睡覺。一天大致是這樣經過,看似平靜規律,內心卻不明白為何總有一份內疚的罪惡感。明知媽媽在台北受苦,自己卻在花東消遙。甚至有一種放浪形骸行屍走肉的盲目無感,好似可以因此永遠忘掉眼前的愁慮,卻不知因此罪惡感更加深重。就在這樣惡性循環的身心自虐下,忽然接收到小妹說媽媽又住院的訊息通知.

(2015.8.13)

72. 媽媽,當我早上接近七點醒來時,心想等一下約七點半,醫院為媽媽準備的早餐就會送過來,我趕緊起床,妳也醒來了。我必須快下樓買報紙和兩顆茶葉蛋,不然過一陣子醫院上班與來往的人潮一多起來,我就必須排隊更久。昨晚妳經過第二次注射化療藥劑完畢,整夜身體與精神狀況非常良好,比以前進步很多,約兩小時才起來一次,自己能上廁所。妳說半夜起床兩次看見我熟睡未知覺妳的活動,然後我們二人就隔著病房簾幕高興地聊了一下。我說真為媽媽感到高興,醫生說媽媽的癌細胞指數下降得不錯。此次出院三星期後再追蹤檢查,媽媽也為自己的進步充滿信心,我躺在椅床上昏睡,心裡祝禱這一次媽媽的病劫能就如此順利化解。

圖9

<聖號>

1. 媽媽 若妳的檢驗報告 是良性的 我一定要 跟妳說一個笑話 今天一直反覆諦聽的 大悲咒裡 有一節佛語 像極了吃麵的聲音 希哩一希哩 蘇嚕一蘇嚕

2. 媽媽 窗外正在下大雨 餐桌上手機小聲地播放著 南無阿彌陀佛聖號 我移近耳朵仔細聽 誦唱樂中有小孩的聲音

3. 媽媽 午餐後高溫裡 我獨自外出散步 路面有很多木棉的 白色棉絮(內含一粒小小黑仔) 和破裂的莢果混在一起 看起來髒髒的 被熱風吹得團團轉地 到處亂飄

4. 媽媽 我又聽另一首 南無阿彌陀佛聖號 兩次木魚 一次鈴聲 總是敲在滯慢的呼吸後 我抓不到節拍

5. 媽媽 我再聽另一首 南無阿彌陀佛聖號 一旁開車的妻子說 轉成室內風吧 外面有大卡車的廢氣

6. 媽媽 找到妳的房號時 門外一位護士問找誰 我不是和大哥長得很像嗎? 他是此地的活佛 他希望我不要難過 我趁他離開時 眼鏡後右眼角 偷偷流下一滴淚 媽媽 妳原諒我了

7. 媽媽 我摸到了 妳躺著說話時用左手遮蓋眼睛 手掌背貼滿注射接頭和透氣膠帶 我問那一顆雞蛋在那裡? 妳抓著我的右手觸壓右腰側 那一顆妳幾十年前就已不再排 卵的大壞蛋 一夕之間 讓我的快樂迅速萎縮 眉頭從此緊夾笑容 等待判刑

8. 媽媽 晚餐前我喝了一大杯黑豆水 網路說胃易漲氣者不宜喝多 將玉米煮好關掉瓦斯 我們因還吃不下飯先外出散步 妻子一邊穿鞋一邊說 這一期統一發票還未對獎 說不定中一千萬 我靜靜地在心裡想 只希望中的是 良性

9. 媽媽 今夜月亮好大好圓 傍晚月亮從海岸山脈升起 旁邊滿佈即將轉紅的橘霞 山脈下綿延著細長輕柔的白嵐 我再也無心拍照 也因為著急返家 我們如常用過簡單的晚餐後 又外出散步 但都沒說話 我看見逐漸襲掩月亮的 暗雲隙洞邊 有一顆 小星子 本來擔心她 會否也將被暗雲吞沒 進屋前我看見 小星子仍熠熠放射著微光[吹鼓吹詩論壇二十二號。2015.09]

<媽媽在病床上划龍舟>

以按扭調整奮進的角度  手臂插滿針頭  十分鐘呻吟一次: 「水! 賞我一口水!」 多處瘍破的龍舌伸出嘴喙 (像初孵的幼芻探頭 則喘息聲是龍鬚 在病房內不斷竄轉迴繞) 甘霖流入忽冷忽熱的船身  痲痺的槳腳掀起 滔天巨浪 五六條毛毯 無法讓落屑的鱗皮保暖: 「再重新整理一下!」 包緊了肩頭 紮實了趾縫 務必密不通風 此時我在岸邊為妳加油: 「媽媽,妳像一粒 包了一顆大壞蛋的粽子, 很好吃!」(2015端午節當天,首次到醫院照料罹癌的母親, 「一顆大壞蛋」是指媽媽右腹內的腫瘤。)

<悲愴>     (乾坤詩刊79期,2016.07) .

媽媽 因為充滿癌細胞 我播放第八號鋼琴奏鳴曲 他即將聽不到錯愕張嘴 彷彿聞見呆滯眼神 快彈著我們跨世紀的憂傷 躲藏於低沈的暗雲下 如歌的慢板慢慢扳開腫瘤 (幾乎忘卻內裡只有歡樂不會分裂) 從古典的化學治療重燃希望 高高衰落至無法排遺懷疑的浪漫 迴旋因結腸一端外露 一端游移 停頓在靜寂中隱隱雷鳴 媽媽 他是我的知音 (2015.09)

<愛妳到流目油> 下午出門時鼻仔酸酸 親像有一尾蟲軁來軁去 看到三朵白底粉色蝴蝶蘭 心想一定要照給妳看 一副無鏡片的鮮紅色眼鏡框  鏡臂是斑馬黑白條紋 瞪著我問:啊恁媽媽咧? 我又走到一條真媠的小巷 妳一定會說紫薇開得好漂亮 軟枝黃蟬的花瓣卻小可仔臭火焦 雖然我還照到妳最愛的大紅仙丹 回頭轉身欲離開時 雞舍旁到處亂長的串鼻龍 又將使我鼻仔酸酸的蟲竄出來 我發現一大片黃色金針花田 這是正港的母親花  田邊一欉樹仔枯死至無半片葉 一隻反肚的蟬躺在馬路旁 許多螞蟻在它身上進進出出 我鼻孔內的蟲也爬到眼角 才知道 I love you愛妳到流目油 [《吹鼓吹23號》2016.01.09於台北紀州庵由演詩前輩趙天福老師演誦]

圖10

 圖11 (封底短內摺頁短文) 封底圖12 000000000000000000000000 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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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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