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明月下的鄉愁四韻 - 王尚智的雙城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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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明月下的鄉愁四韻

2008/09/14 16:06:04瀏覽1941｜回應4｜推薦20

昨晚從Mall出來，提著一碗湯麵，站在雲霧透暈的夜空下，看著一輪明月。
上車時，我特別告訴司機Henry，明天是中國人的「中秋節」（Moon Festival），以及在這個節日中的過往傳說與此刻意義。
我甚至極其口吃打結的，翻譯了「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心境與意涵。
「It sounds like a festival for the family reunion.」Henry在方向盤前，兀自說著感想。
「Yes, indeed!」我把車窗搖下，乾脆頭伸出窗外，仔細將在這座城市大廈樓影背後，正在同樣安然移動的明月端詳個夠。

如此猶然到了中秋，也同樣繼續身處異國。
文化的差異對比下，最具體的差異不是熟悉的角度，就是眼前時令的食物。
今晚首先抵達的鄉愁，同樣必須用食物延請入座、相互客套，最後激情抵銷。
我準備好了入境隨俗的南洋炸香蕉餅當作「月餅」，配上口感地道由大陸人來此投資開餐館的一碗「素什錦蘭州手工拉麵」，以及稍晚，我要在自家的月光陽台上，享用從日本帶來的「山葵椒鹽烤杏鮑菇」與台灣的「煎素肉圓」，就此歡度中秋佳節。
（不用提醒我澱粉質比例過多了些，I know。）

「忽中秋，但有遠懷，便微冷，恆何如？比殊不能佳，惟勿得慰抱，念及不多。司馬睿頓首」
過去在研究「淳化閣帖」時，來自晉朝開朝的晉元帝司馬睿的這段話，遠比此帖在「書法」研究的歷史地位本身，留在我的心頭更甚些。
想想，就算最終是在一個帝王之尊的高位，無數大臣鬢妃環繞；一旦在微冷的秋意中，仰望明月，仍然不免思憶起某個想念的人物呢！

中秋的月光在雲端，文化鄉愁隨後抵達。
趕緊上網，進入大陸的土豆網，把鄧麗君當年改編詩詞「水調歌頭」的「明月幾時有」等歌曲，調出來襯作一種思索的Music Video背景。

說實在，「中秋」在我心中，始終是中國文化千古年來，所留存一份最為動人的「季節天象密碼」。
中秋，將所有人們彼時當下的情感觸發，一併投射或鎖住在這一個時節瞬間。
無論一個軀體感受著季節的冷暖過度、一個村落田莊稼作從綠意到金黃，一整個國度與之中所有流轉的人生也即將邁入無以預知的嚴冬之際，「中秋明月」這麼光燦燦的高掛，在一個人間「twilight zone」的交際，呈現著這麼一份獨特的、回首與眺望共同交集的、湧生的情懷。

就算是在千年之後，如此遞嬗著的歷史時空推移，無數人們拓展或流浪的足跡，已經從某個村落家園、到整片族群國度，乃至身處此刻國際社會的政治經濟的崢嶸競逐，只要月亮還在、只要文化記憶的基因還在，猶然讓人在仰望夜空的瞬間，似乎可以隱約聆聽到，某個千年當時無言懷思的心念聲音，仍然在此間迴盪著呢！

然後，如同司馬睿，想起一個人，或想起某一些人。
尤其想起自己，以及當時所有的那些自己。

「風翻朱裡幕，雨冷通中枕。耿耿背斜燈，秋床一人寢。」
這是白居易的【禁中秋宿】。非常悲慘的中秋節。
相較於他在【和皇甫郎中秋曉同登天宮閣言懷六韻】中的愉快心境，簡直有天壤之別。
「碧天忽已高，白日猶未短。玲瓏曉樓閣，清脆秋絲管。
張翰一杯酣，嵇康終日懶。塵中足憂累，雲外多疏散。
病木斧斤遺，冥鴻羈紲斷。逍遙二三子，永願為閑伴。」

眾所周知白居易是「壓抑男」，全唐詩中留下的作品記錄了他和皇甫十郎混了好幾個中秋夜，當中詩詞的心境，也比較快活些。
原來，一幫好朋友，在中秋假日時節中「混來混去」，那種閒適的心情，千年來同樣如初一般呢！
而繼續去找尋或偷窺，那些在歷史時空中所有在中秋節觸發的文人墨客們，屬於他們當時的際遇與心境，成為我每年一場「偶像劇」般的文學冒險，以及為自己的中秋佳節所準備的第三段曲韻！

各式各樣的文人，是如此在東南西北的所在，身處山中湖邊的位置，寫下各種記錄當下幸福或遙念遠方友人的詩句。
這當中，我所身處觀察的自我位置，一如明月在雲中「偷窺」人間。
此刻偷看的，除了那些中小學課本的「名人」之外，其他唐宋文人的作品我認為更精彩呢！

【中秋夜登樓望月寄人】(戎昱)
【秋暮憶中秋夜與王侍御賞月，因愴遠離聊以奉寄】(鮑防)
【奉和武相公中秋錦樓玩月得來字】(徐放)
【中秋夜君山台望月】(李涉)
【中秋夜杭州玩月】(張祜)
【中秋夕寄大樑劉尚書】(許渾)
【和崔中丞中秋月】(張南史) .....

比如像是「李群玉」這傢伙。晚唐的湘籍貫詩人，歷史上沒那麼有名氣，留下的中秋作品卻顯示他當時的東跑西跑去過太多地方了！如同此刻的「旅遊達人」，真令人羨慕。像是這闕我讀來悲喜交集還挺可口的【中秋夜南樓寄友人】：
「海月出銀浪，湖光射高樓。朗吟無淥酒，賤價買清秋。
氣冷魚龍寂，輪高星漢幽。他鄉此夜客，對景餞多愁。」

至於「冷朝陽」所寫的【中秋與空上人同宿華嚴寺】，更是對於曾經幽懷於佛法多年的我，多所牽繫著。
「掃榻相逢宿，論詩舊梵宮。磬聲迎鼓盡，月色過山窮。
庭簇安禪草，窗飛帶火虫。一宵何惜別，回首隔秋風。」

記得2003年，我開始回應內在召喚，開始考量生涯轉換的時節，我請了一個廿天越過中秋的長假，一路從日本、德國到希臘的不間斷旅行。
中秋節當天，我在日本高野山的金剛峰寺外，獨自一人在漆黑環繞的的山林深處，仰望我這一生所見最美、最透的明月。
雖然沒有「與空上人同宿華嚴寺」，但那時生命時空的記憶，恰好是在日本「空海大」師的本寺前的台階上，內在的領悟幾乎將要轟然碎裂成一派終極的祥和平靜。

明月在眼前，如同端坐觀音菩薩面前，人生一切緣起所問，從起點到終點，從訴說到回音，都只有無言。
似笑非笑，若喜若悲。直到夜涼沁骨，才回到山中老屋的youth hostel中休息。
而這段獨特的歷程，從此讓我的中秋記憶開始展開了接續的、奇妙的跋涉旅程。

2004年的中秋夜，我從敦煌剛過玉門關的路上，夜車繼續前進著絲路的途中。巴士窗外深邃無際的黑暗地平線，以及月光熒空、銀河猶辨的無盡延伸....。
2005年的中秋，我從南京、上海到杭州，瞇眼晃坐在蕩漾的西湖舟楫上，聽著搖槳姑娘的介紹，然後望著雷峰塔旁初昇起的一輪明月...。
2006年中秋在北京，2007年在台北，然後2008年在雅加達.....。

今天上午，和母親通過電話。整個台灣在颱風籠罩下風雨交加。
朋友網路上的暱稱以「中秋颱風憂鬱症發作ING」自稱。
我這裡也開始靠近熱帶雨季，早上有陣雨讓陽台上的天氣涼爽許多，但從雲層看來，今晚明月的跡象仍然在來回的雲端深處，暫難推估。

在將這一篇部落格寫完之後，我要去好好泡一個午後的溫泉。
月光照拂、在夜空下讓月光籠罩全身的迷人感覺，只有「溫泉」可以比擬。
而這歷來也是我最終回合，也是中秋收尾的第四餘韻。

但熱帶異國這裡，並不時興溫泉養生。即使許多火山地帶附近那可真是讚到爆、讓人激動沸騰不已的天然溫泉水質，也是被隨意棄置的多。
好吧！既然沒有京都清水寺的初秋楓葉午後，沿著阪道彎入小旅館，推開紙門招呼後，泡一下院後竹桶湯泉的機會；
那我待會看看就選用箱根、草津、登別、或白浜其中任何一家的溫泉粉，倒進浴缸裡替代兩下好了！

在中秋時分的假期中，裁切出一段安靜的時光，讓交錯鄉愁，成為四段餘韻。
最關鍵的，是好好將全唐詩、全宋詞裡的詩文，好好再來溫習吟賞一番。
無須大聲朗誦，唐詩宋詞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文化情境和語境的溫習，特別是對中國文字意象美感的練習。
如同一名住在美國還俗發胖的少林弟子，還記得偶爾晨起時，在CNN的新聞聲中打一套羅漢拳法；或是移居挪威森林木屋的日本媳婦，冬夜起身煮一碗溫暖的飛驒山脈味噌湯。
我確實是如此這般的綜合體。在表裡意象的衝突與協調之間，自成一個言之成理的路數。

至於此刻還有的人生疑惑，則完全可以從「準備中秋佳餚」與「面對中年體重」的掙扎中顯現。
泡完溫泉後，中秋大餐之前應該先喝冰綠豆湯，或者多喝一碗冰糖燕窩，恐怕也要丟銅板決定呢！
年過四十多的今年中秋，我在南太平洋的一個島嶼上仰望明月。
還是在一個遙遠的時空位置；或許在這個時代中，也只有在這般的位置上仰望，也才能依然有情、依然惦記，也才能始終珍惜、始終放下吧！

我的中秋鄉愁，在台灣、在北京、在日本，也在那個最終來自的寂靜國度。
在鄉愁中，準備好美食、溫泉、詩詞，以及想念的人們，悲喜猶然旋舞自恣。
中秋孑然仰望，如今早已笑淚各歸本位，隨取當下而已。
至於千里嬋娟之中，倘若還有那些惦記著的，猶然是些許家人、無數朋友、逝去的面容與身影們，以及這一路而來，所有此起彼落的自己們。

( 時事評論｜雜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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