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老師的文章分享~~
喜歡玉蕙老師的幽默與智慧。
聽過她現場演講,更加折服。
----------------------------------------------------
《像我這樣□□的老師》要在九歌重新出版,列入第12本「廖玉蕙作品集」。我重看內容,百感交集。現將當時的自序PO上網,跟臉友分享昔日心情。
<如歌似夢>--《像我這樣□□的老師》序文
我的求學歷程,斷斷續續,前後幾近二十四年。我的教書生涯,一路蜿蜒,共計二十六載。仔細想來,自六歲入學後,除了碩士畢業並發現懷孕那年我避居龍潭待產之外,堪稱和校園纏綿悱惻到底。
⋯⋯
我當學生時,成績時好時壞,卻真是個品行優良的乖學生。從小學到研究所全勤,不蹺課、不遲到,不早退,遵守所有的規範,不給老師找丁點兒麻煩,一逕乖乖坐在教室正前方,努力以各式表情回應老師的教學:皺眉表示疑惑、點頭聲明理解、微笑意味心領神會。當了老師以後,我才知道,這樣的學生曾經帶給老師多大的安慰!
小學時,我的成績算是相當優秀的,無論雞兔同籠、植樹問題、計算面積…等都難不倒我。上了初中,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成績開始一落千丈。我曾認真緝兇,發現分解因式絕對是罪魁禍首。三年之間,居然一題都沒分解出來過!加上記誦功夫極差,背書老是丟三落四,成天惶惶惑惑,只覺諸事不順。這樣全程受困的少女時代,簡直不堪回首。因為被分解因式糾纏不放,導致所有學科全盤皆輸。高中聯考落榜,是致命一擊,使我的信心一夕崩盤。我變得自卑,信心全無。
其後,考上研究所,情況仍未改善。我老覺得自己智商一定有問題,極力規避智力測驗,唯恐被證實果然智能不足。唸研究所時,因為東吳的師資多半來自台大,兩校研究生互有往來,甚至一起上課。研二那年,忘了是哪位學姊結婚,我們前後期同學結伴去喝喜酒,有台大、有東吳。酒過三巡,同學一起去給教授敬酒。教授們彷彿都有些酒意了,人馬雜沓中,當時中研院史語所所長屈萬里先生忽然朝著其他老師說:
「這麼多學生裡,就屬廖玉蕙最聰明。……」
我驀地鼻頭一酸,眼淚就在眼眶裡直打轉,其他人還說了些甚麼,我一句也沒記下。回家的路上,我刻意落單。一路上,淚眼婆娑,怎麼也停不住。那夜的月光、斑駁的樹影甚至迎面的微風,幾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歷歷如昨。屈老師也許只是一句醉語,對我的意義卻非比尋常:
「啊!原來我不笨,我是聰明的!經過國學大師認定的。」
十幾年間,我心裡住了個自卑的小鬼,如果我在班級裡表現優異,我便想著中文系再優秀,也是所有科系裡的末流;如果我在某方面竟打敗了其他科系的同學,我就告訴自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東吳大學的學生怎比得過台大!大三時,參加全國編輯人研習會,和台大、師大等幾十個學校的校刊主編同場競技,僥倖得到青睞,被延攬進幼獅文藝擔任編輯,我從不覺得自己厲害,只慶幸運氣實在太好。就這麼疙疙瘩瘩地掙扎著,從來沒給過自己掌聲,拼命仰首欣羨他人。而就在一個觥籌交錯的晚宴上,不經意間,忽然聽到一位經學大師說我是聰明的!如雷貫耳,也如晴天霹靂,我一下子簡直撐不住了!那年,我二十六歲。
從那夜之後,在人群中,我站得筆直、昂首闊步,不再俯首低眉、畏畏縮縮。雖未必驕傲,卻看重自己;雖仍屢經失敗,卻永遠抱持希望。我重拾信心後,人生彷彿也因此變得開闊悠長。
接著,我開始為人師表。
一開始,我任教軍校。也許是教室容量不足,我上課的專科部學生被分配到士官學校的教室裡上課。年輕的我,穿著寬裙,戴上草帽,坐著軍車,像是去郊遊。學生喜歡作弄年輕的女老師,看我發窘,然後,哈哈大笑。我花了不少的時間建設自己並「收拾」他們。我請他們到家裡包水餃,和他們一起出遊,花時間指導社團,……我把年輕的歲月和學生分享,有時佯裝嗔怒,以平息嬉鬧;有時故作正經,為增進學習成效;有時開懷大笑,全然不顧為人師表的形象。有歌、也有夢,我帶著他們看電影,討論人生;我領著他們悠游文學的世界,接受文學的潤澤;我和他們一起探看文學藝術的繁花盛景,齊聲讚嘆文學藝術家的鬼斧神工。十九年匆匆過去,我選擇離開,網路的BBS站上,學生聲聲嘆息,直問:
「是我們讓老師失望嗎?老師為何選擇離開?」
我肝腸寸斷,卻只能一語不發,深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涕淚漣漓。
換到距離家裡較近的世新大學教書,固然是應同班同學的盛情邀約,一方面也實在是厭倦日日長途驅車的疲累。世新中文系新設,學生及教師人數都少,相處起來更像一家人。我和學生都是新進,也是同行,相互切磋更勝傳道、授業、解惑。說實話,我自己仍有許多的「道」未知、許多的「業」未習、許多的「惑」不解,在人生行道上,我不過癡長幾歲、多經歷幾番風雨,充其量只能說師生一起圓夢,一起在課堂上探索並賞鑑文學美麗的天光雲影。我從學生身上,看到年輕的自己;我不知道學生從我身上是否也看到了些甚麼。
走下講台,我不慣當老師。遇到意外事件,我張惶失措;碰到無禮的學生,我懦弱膽怯、甚至不敢扳起臉孔;聽到了學生的委屈,我涕涙盈睫、恨不能以身代;學生前來傾訴憤恨,我掄拳捲袖、同仇敵愾;學生情感上受了傷害,我簡直眼淚掉得比當事人還厲害!我是無用的雙魚座,淚水恆像不小心就自動旋開的水龍頭,常常在學生面前發窘失態,一點老師的架式也擺不出來。
我開始當老師那年,正好是成為人母的第二年。也或許是時機上的湊巧,朋友們都說我和學生的關係比較像是母子:缺少理性的思辨,較多的是感性的分享。我當老師時,常常想到我的青春歲月,苦悶焦慮,成天莫名其妙的傷春悲秋,所以,對學生為細事而誇大傷痛,較能感同身受。我走上講台時,老想著我那永遠解不出的分解因式,所以,特別鼓勵學生們追根究柢,絕不該有隔宿之「疑」;我走出教室時,常想著我年少時對人際的百般猜忌,所以,特別關照踽踽獨行的身影;我以當學生時的心情揣想學生的心境,鼓勵他們看重自己,挖掘潛力。然而,事情總有不盡週到之處,我除了擔心因為學識不夠淵博,沒辦法讓學生學得更多外,更擔心或者在哪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說錯了甚麼話、做錯了甚麼事,或在哪個環節上有所疏忽,以致傷了學生卻不自知。
我必須承認,我是教書之後,才開始學習怎樣當個老師。俗話說:「教學相長」,二十餘年來,我接受許多學生的「教導」,學到的東西遠比當學生時還要多得多。合計四十餘年的求學、教學生活,如歌似夢,堪稱我人生行道裡最值得記憶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