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質道別

                                                                陳碧月

一個學生到研究室和我討論報告，我見她精神不佳，關心了幾句，她說她的男朋友昨晚在電話中和她分手，男朋友對她說：「我列了一張表，把妳的優點寫在右邊，缺點列在左邊，結果左邊比右邊多出了四項，我想，你不適合我，我們還是分手吧！。」她氣憤不平地表示，她的男友的缺點不勝枚舉，她還不忍心那樣把它們列出來檢討，而他居然忍心在電話中那樣淡然地結束三年的感情。

道別的禮儀是很重要的。

這樣的道別方式是低級的、粗糙的，粗糙而低級的告別會對人生造成遺憾。我一直覺得面對面說清楚，是一種責任、修養，也是道德。當然把話說「清楚」，似乎很艱難，也會很傷人──「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找到更配得上我的人」；「我沒感覺了，我們走到盡頭了」──所以，多數人選擇逃避，不要面對面，總是容易些。確實是如此，但是，我所認為的說「清楚」，是一個結束，讓彼此都好過的結束，其中當然包含著善意的謊言、面對錯誤的勇氣，對於彼此陪了一段的感謝，還有乞求諒解的心情。

大陸小說家池莉《小姐你早》裡的男主角王自力，被妻子戚潤物撞見他的婚外戀情，妻子在大街上斬釘截鐵地對他宣佈「我要離婚」，他突然覺得眼睛一亮，離婚的確不是他首先想到的，因為他們的家庭一貫不錯，妻子在事業上也很有成就，最重要的是他們有一個患有先天疾患的兒子，他們都是有責任不離開兒子的。從前的一切都受制於環境，受制於他人，找個老婆也必須首先考慮是否對自己的生存有利；現在的他在改革開放後不愁生計了，作為一個男人，他有權選擇一個他熱愛的女人，重新生活一次。

自從妻子提出離婚的要求後，他天天都盼望她拿出實際行動，但是，他又不能操之過急，生怕惹惱了她，她又不離了。他還是了解他的妻子的－

人家看上去是一個平庸的不會修飾打扮的神情麻木的中年婦女，實質上人家是一個讀書人。人家的書絕對沒有白讀。而且大街上的瘋狂也證明，人家也會撒潑。人家該刻毒的時候比誰都刻毒。王自力不能流露出渴望離婚的意思來。他要從形式上讓戚潤物感到是她在拋棄他，要讓她佔據精神上的優勢。而王自力是一個被拋棄者，是一個做了壞事落得孤家寡人下場的臭男人；她是高尚和清潔的，王自力是低俗和骯髒的。只有把局面維持在這種狀態，離婚才能夠順利進行。與讀書人打交道，你必須彎彎繞。這種經驗王自力還是有的。他不能坦誠布公，不能直奔主題，必須迂回前進，先拉一些特別家常的話，一些特別有人情味的話。

    這段文本是相當有意思的，且先不管王自力對婚姻的道德責任問題，至少他在處理婚姻落幕時，在心機的算計上是相當有智慧的。自認理虧的王自力，為達離婚的目的，卻要讓妻子尊貴地離開，保留知識份子的面子問題，讓婚姻好聚好散。

在離婚率逐年攀升的日本，有所謂的「離婚典禮」制度。決定結束婚姻的夫妻，和結婚典禮一樣，請來賓客，告知親友，他們所遇到的婚姻瓶頸、努力的過程以及最後的遺憾的決定，希望能得到大家的祝福，重新各自展開新的旅途。這是一種值得學習的優質分手；相對地，「打」離婚、「吵」離婚、「鬧」離婚，這些負面的能量，都會磨滅掉過去曾經攜手有過的美好，細細想來，是十分不值的。

分手是一種道德，沒有任何的交代、解釋，甚至不吵架，招呼也不打，忽然無消無息，好像船過水無痕，我覺得那對自己和對方都是很難堪的。

一段友誼的告吹，也是應該說清楚，講明白的，人生的遺憾太多，就算發現理念不合，覺得無法走下去；或者聽到流言，有所誤會，也應該給對方解釋的機會才能宣判友誼的結束，而不是鬧得不歡而散，甚者是連不歡而散也沒有，就讓友情莫名其妙地結束。

職場上的離開，其實也是，除非他是不懂職場倫理，作出違反公司規定的事，否則，老闆要請員工走路，應該讓他走得明明白白，讓他了解公司不再留他的原因，在心中你要感謝這樣類型的員工，讓你了解他不適合在那個位置，也增加自己未來面試的識人經驗。就算是無法繼續合作的夥伴更應該好好的握手告別，最愚蠢的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地讓人抱憾離開，因為，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我理想中的優質道別，其場景是在一間氣氛不錯可以看到夜景的餐廳，時間當然是晚上。彼此在結束了白天職場上的工作壓力後，在柔和的燈光和優美的音樂中，享用一頓告別的晚餐，最好喝一杯紅酒，讓彼此內心都柔軟些，可以流露出對對方所付出的青春時光的感謝，即使不再相愛，情感淡去，讓彼此各有台階可下，尊嚴而有風度地劃下完美句點。

人生苦短又無常，當緣盡情了，留點風度，放下愛怨恩仇，讓道別成為一種優質的藝術。

（陳碧月：〈優質道別〉，原載於《中國時報》，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浮世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