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靜了，這空間寧靜的讓我有點緊張。

　　我抬眼望張繼文，他已經不似方才躁動及不知所以的情緒起伏，一隻手微掩住唇，整個人轉身背對我，一下看看西邊一下望望東邊。明明穩定下來了，卻彷彿還是停不住的動作。

　　我不明就裡的瞧他，伸手拉了拉他的手臂。

　　「嗯？」他漫應一聲，微側頭看我，掩住唇的手仍舊蓋不住深陷其中的兩個酒渦。顯然他現在是呈現笑意不斷，而且根本止不住的模樣。幾秒鐘後，他正面對著我，手拿下，一副恢復平靜的表情，但酒渦還淺淺的掛在頰上，若隱若現。

　　我不知道他高興什麼，可是我的緊張感確實全數驅散了。

　　我吸了口氣，沒好氣的開口：「張繼文，沒人告訴你收斂笑容也要收得好一點嗎？」真是個大失敗。話完，我忍不住想笑。

　　「我沒有笑。」他平靜的表情說，口氣也平平靜靜，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張繼文！」我才不信。

　　他平靜的表情突然間散盡，忽明忽滅的光線從窗外點在他一邊臉上，暈暈黃黃，映照著他兩邊唇角又將上揚的趨勢。

　　看來他憋得很辛苦……

　　我想，他應該不生氣了吧。雖然我覺得他生的氣有點莫名其妙，但我還是認為他很有勇氣，而我也有幫他澄清起因的責任。相對的，我沒有他的勇氣，問不出自己生悶氣的原因。我沒有面對的膽量，一直一直沒有。

　　我伸出手，手掌心攤開向上懸在半空中，「我要沒收你的seven light，以後不准給我抽菸。」我也不會再賣給他第二次！

　　他聳聳肩，從褲袋裡掏出那包我賣給他的菸。早知道我就不要賣給他了。「我也不需要了。」他說著將菸放到我手掌上。

　　我收回手，緊握住已經變得有些空而且皺皺的煙包，收攏在背後。「你什麼時候學會抽菸的？」

　　他兩手肘向後倚靠在窗緣邊，慵懶的神情，像在遙望當時。「國中一年級。」

　　我的觀念裡，國中似乎是一個小孩共同叛逆的時期。我不敢說我當時是不是乖得像乖寶寶一樣，但我聽房東太太的話守分寸，做好自己的本分，在求學上唯唯諾諾，安安靜靜。

　　「我沒看過你抽菸。」今天是第一次，最好是最後一次。

　　「我答應過我媽。」他揚笑，那是信守承諾的笑容。

　　乖孩子。我忽然間很想這麼回他，代他的媽媽這樣回他。但最後，我還是只能暗暗在心中說而已。我用微笑告訴他，他的媽媽在天堂一定也會為他的守信而欣慰。

　　一定會的。

　　即將進入下一個月份，工讀的排班也必須寫好交給店長。我特意選一天假日排休，選定那天出門挑房東太太的生日禮物。我有點不好意思，為了私人理由就讓原本應該上班的時段排空，給其他同事接。我覺得對同事很抱歉，但心中又是自由的釋然。

　　我還記得，張繼文要我陪他去買房東太太的生日禮物，但我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沒關係，記得與否，都不能動搖我為房東太太空出來的白天。或是為張繼文……

　　在學校，我和張繼文依然不常碰面，甚至到根本遇不上的機會。我有點慶幸，又有點惆悵。

　　「彩怡，妳中午要吃什麼？」妹妹轉過身看我，她的位置在我前面。

　　「我想想……」氣溫也許已經隨季節漸漸涼爽，出校門買午餐不是問題，但是，「去福利社買烤吐司好了，那妳呢？」季節交替的中界點，把熱和冷融和的雜亂不堪。前一刻是大太陽，後一刻卻是刮冷風的下雨天。

　　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這樣的氣候，感覺……就像心情一樣，陰晴不定。我不喜歡，非常。

　　「好啊。我去福利社看看吃什麼。」妹妹說完話，便起身拎走錢包和手機。她整了整衣襬，先往教室前門移動。

　　「等一下，等我一下啦！」我喊叫著，教室裡已經少了一半的同學，也少了坐我右邊的敏芹。我匆忙將文具用品收拾好，也拎走錢包和手機，往妹妹的方向跑。

　　自從那一次妹妹主動找我吃飯開始，我們已經連著幾天中午一起行動。我有說不上的開心，開心中午不必獨自悶在教室裡吃飯，開心她終於不再不理我，開心我們終於打破這莫名的冷戰。

　　我很開心，非常。

　　偶爾下課妹妹還會找我一起去福利社覓食，共同分享彼此的戰利品，或尋一塊走廊靜謐的空地，談天說地。

　　雖然，我不得不承認，在這許多開心之中，還隱藏了一點排斥。我不太明白，又不得不明白。這點點排斥，從妹妹跟我和好開始，一直存在我心中，那讓她主動跟我和好，而我不太能接受的原因。

　　「妳真的很喜歡把午餐當早餐吃耶。」妹妹含笑。在離校門口最近的大樓四樓，我們冷戰之前會和敏芹一起來這邊享受午餐的寧靜。而我，似乎有一陣子沒來這裡了。

　　這裡……也是張繼文和劉筱如上課的大樓。

　　「因為我不知道吃什麼啊。」學校附近價錢低廉的飯麵幾乎吃透透，每到中午我就開始唉叫，中午又不知該吃什麼好。

　　妹妹笑著，喝了口置放桌面的一大杯綠茶。「妳要不要喝？」

　　「當然要。」光吃烤吐司好渴，早知道剛才在福利社應該多買一瓶鋁箔包的生活泡沫綠茶。

　　我開心地喝她的綠茶，看她笑了又笑止不住。真不知道妹妹在笑什麼，如果我不知道的話就好了，拜託。妹妹說她要去洗手間，剩下的綠茶就讓我解決，她喝不下。我催她去，看她愈來愈遠的背影，兀自滿足地解決冰涼的綠茶。

　　安靜的空間，忽然有一陣踩高跟鞋喀嗒喀嗒的聲音，由遠至近，停駐在我這桌附近。我抬眼側過頭，瞧見的人，讓我有點驚訝，又有點不解。

　　劉筱如！

　　「妳沒有跟繼文一起吃飯？」她高傲的像女王般仰高下巴打量我，一屁股坐在我對面的位置，那原本是妹妹坐的椅子。

　　我不想搭理她，微聳肩繼續垂下頭喝妹妹給我的綠茶。會在這裡遇見她我一點也不意外，這裡是她上課的大樓。只是我很少看見她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那張繼文呢？

　　「妳平時也跟在電話裡一樣不愛講話嗎？」她的發問有點像指控，似在責備我為什麼不說話。廢話，我就是不想理她啊。這麼跩！她環胸靠背看我，「妳和繼文是……朋友？」

　　不，我們不只是朋友，更該說是家人才對。是朋友也好，是家人也好，我才不回答。

　　「哦……看來是囉。」她一副恍然又把我不說話當作默認的口氣。

　　我只能說她真是厲害，一個人在自導自演，我反而變成聽眾了。

　　「我和繼文認識三年了，妳絕對不可能比我還了解他。」

　　瞭不瞭解又怎樣。我國小就認識張繼文了，認識他的面容，認識他的笑容，認識他笑著露出可愛的酒渦跟我打招呼。我很早就認識他了，很早很早，那是單純和天真的時代啊。

　　「我不是來警告妳，只是希望妳能自動退出，不要跟我爭繼文。」她破釜沉舟的語調，眼神堅定的看我。

　　綠茶已經被我清空，我沒有藉口再垂低頭不看她。

　　什麼意思？

　　我沒有爭，我沒有爭誰。警告？自動退出？這些根本都不成立。我想跟誰相處，都不關她的事。

　　突發的情緒，手不自覺緊握，還握在手中的綠茶杯因力道凹陷，像在承受我雜亂無章的壞心情。忽然間，我有點想流眼淚，宣洩這突如其來的難過。

　
　　『沒人告訴你我們就像家人一樣的熟嗎？』

　　『像家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