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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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12/15 14:39:06瀏覽474｜回應2｜推薦1 | |
林素華最末尾一個上車，看看前面的那些位子都坐滿了人，她回過頭，見車尾的長凳還剩下一個空位，便靠了過去。 太陽已經移到西邊。晚霞透過路旁的樹木，斜斜地射入車內。車子走動了，日光就這麼忽閃忽閃的，一會兒照在靠窗口的乘客身上，整個車內變得亮起來；一會兒躲到路邊樹葉後面，車裏頭又出現了黃昏的灰色。 素華才是四十出頭的人，臉兒開始有點鬆弛，兩腮邊的肉是過多了，有些下墜的樣子。她今天是有什麼特別高興的事兒，臉上直露出笑容來。 她用厚厚的、總有點彎曲的手掌──經常勞動的人就會這麼個樣子，輕輕地在褲袋外摸了一下，笑了。“又升一級工資啦！”從剛才在廠裏頭蓋印章的時候，直到現在，她不知這麼反反覆覆對自己說過幾回了。 “這個錢可得好好花用，”她對自己說。 她抬起頭，看見前面靠近窗口的位子上，坐著個小女孩，那一蓬烏黑的頭髮，用紅綢扎起兩簇小羊角似的短辮子，太陽光閃過時，特別的耀眼。 “對啦，給我的阿妮仔做套好衣服，”她想起最疼愛的小女兒。嘿！說起她的阿妮仔，她總要把拇指比得老高的。“多懂事的孩子呀，今年才讀的小學三年級呢！”素華常常這麼對著鄰居誇獎她的阿妮仔。 “現在，她該把灶門打開了，水也煮沸了，正等媽媽回家掏米下鍋呢；還有，定是把青菜也撥好洗過了，等著炒啦；家里養的那兩只母雞，她會像媽媽那樣，喂得飽飽的，然後趕進巢裏去……。真乖！媽媽疼她，她也真會幫媽媽做事，跟媽媽親呢！”素華一路自語著。 “她哥哥阿明就不行了，”素華接下去想，“才大妹妹幾歲，可就沒她那麼懂事。今年上了中學，整天就知道看書、寫字，家里的事什麼也不會幫一下。才幾歲的孩子，成天就不愛說話，連吃三頓都得讓人叫三喊四的。平常要是阿妮仔靠近他的桌旁，他還會耍起脾氣，把妹妹推開呢。哼！怪不得鄰居都說，我這個做媽媽的疼小的，不疼大的呢！” “男孩子較隨便，女孩子總得穿漂亮一些。”她明知道自己是偏心阿妮仔，還是用這句話來開導自己。“就這麼定了，”素華打定了心，“等下車後，就上百貨商店，看看什麼布料合適阿妮仔穿的。” 就在這個時候，汽車猛地突然剎住。車上的乘客就像作鞠躬似的，一下子全都向前拱去。前面一位年輕人，回過頭來大聲跟背後的人說話。原來，有兩個剛放學的學生，用筆在手心上比劃著，爭論著什麼，連汽車駛過來都沒覺察。 司機大概不太高興，“嘀──嘀──”，粗聲粗氣按了兩下喇叭。一會兒，汽車又啟動了。 這時，坐在素華身邊的兩個中年模樣的人一下子拉開話題，談論起來。 “唉，現在的學生跟過去大不一樣，開始用功啦，”一個戴著黑墨鏡的人說。 “可不是，聽說有不少溜生又回去學校跟老師說情，要繼續升學了。”另一個手裏拿著本書的人答道。 素華在一旁聽著，“溜生”這詞她不太懂，但意思隱約明白。她記得，她曾要求過阿明停學，去跟人家學木工呢。 “今後，連就業也要考試。啥事都得要筆仔尾呢！”戴眼鏡的人繼續說。 “以後要的都是些有文化的人。我們這一輩的，說不定都要變成文盲了。”拿書的人開了個玩笑。兩個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喂，我有個男孩，挺聰明的，”素華忽然來了興致，也不管跟人家認識沒有，轉過臉去就插話︰“才念初一，我們大人也沒去管他，都靠他自己，半學期考試，說是得了全班第一名呢！” “哦，”戴墨鏡的人回過臉來，“那得好好培養。”說完又把頭轉向一邊。 就這麼一句話，像觸到素華哪條神經似的，令她記起前幾天發生的一件事。 那一天，阿明放學回家，對媽媽說︰“學校老師講，最近廣播裡舉辦英語講座。我們剛開始學習，要多聽多讀，每天至少堅持聽半個鐘頭。媽媽，咱家也沒收音機，你買架給我吧！” 素華聽了，說︰“不行。你光知道花錢！一架收音機要多少錢？又沒有什麼大的用處。我們又不跟人家享受那些東西。”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啥叫英語的。 阿明急了︰“媽媽，人家是學習用的，又不是做著玩！” “廣播喇叭到處都是，隨便聽聽不就得了。” 孩子被媽媽這麼一說，一時也答不上來。素華也就忙她的家務去了……。 想到這裡，素華開始有點兒心疼起她的阿明來了。 晚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收盡，天色完全黑下來了。路旁的街燈全都亮起，不時把汽車的玻璃映得光閃晶瑩。 她想起她家斜對面的那根電燈柱子。 過去，夏天的晚上，一大群孩子圍在那根電燈柱下面，有下棋、有摔撲克的；也有的就幾個人一起，用喉嚨底不知是唱著、還是在喊著哪一支曲子。真是熱鬧極了。後來，聽說是學校的老師開始嚴格考試，評記分數，分數上不去的學生就得留級。打那陣後，這些孩子們就有些異樣了。有些開始拿書來看，那張用做摔撲克的小方桌，孩子們也就這麼圍起來做功課，書包本子常在小桌上堆得老高。人多了還滿座呢！剛才黃昏，就有人先把桌子、椅子擺出來佔位子。咱家隔壁的耀東，跟阿明讀的同一個班級，他的父母親都是識得字的人。一到晚上，耀東還沒有放學回家，他的父母就先給他佔個位子；等耀東吃完飯，做父母的就坐在旁邊督孩子讀書。可是，他就沒有我那阿明的聰明，聽說才考了全班第八名呢！ 這時，素華對自己好像有些不滿意了，“孩子要買收音機，也不是為了玩的。說是聽什麼──英語，反正是正經事嘛。咱這識不得幾個字的人，沒本事像人家那樣管教孩子，可也該盡點做父母的心吧！” 汽車頓了一下，又靠站了。 坐在素華身邊的那兩個人停住了談話，站起來。戴墨鏡的用手搭了搭眼鏡，回過身跟素華點點頭，就下車去了；那個拿著厚書的，把書往腋下一夾，也走了。 “這倆人也一定是讀書人的，”等汽車重新開動，她想。“讀書，實在也是蠻好的。咱這不識字的人才吃虧啦，有時要辦點事情，不是求人幫忙，就得自己糊猜亂做，跟個瞎子一樣。” 她想起她那間工廠裡的張技術員，因為她每遇上事情總是請他幫忙的。 “老張多有本事，別人幹不了的他幾下功夫就全好啦。廠裏大人小孩，誰不認得他，多高明！其實，他老張就是多讀人家幾年書吧！”她這人就是這脾性，認定讀書是好事，就好得沒法說，跟靈丹妙藥一般。 “不過，人家老張還是挺謙虛的。他說︰『我這算個什麼，差遠呢！將來實現現代化，啥東西都用自動的。像去郵局寄信，從那縫裡扔個零錢進去，郵票啦、信封啦，就自個兒跑出來了。』嘿，這多新式！可這些都要會寫會算的人去安裝呢。要是我那阿明將來也能做這一行的，那該有多好……” 汽車駛進了熱鬧大街，素華要下的站快到了。可這當兒，她好像一點也不察覺，還是坐在那里，想得越遠了︰“要是孩子將來有出息，上了大學，以後當個工程師什麼的，為國家出力，咱這做父母的也添份光彩……” 車子緩緩停下了，素華才一下子醒過來。 當她的腳剛踏在馬路上，也不知怎麼的，就一直朝百貨商店走去，徑直來到賣收音機的櫃台前。當她臉對著營業員、手指向貨架上的一台收音機時，腦裡突然閃出這麼一句話︰“這下阿妮仔會不會說，媽媽疼哥哥了呢？” 她自微笑了。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九日深夜於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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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小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