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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04 13:20:25瀏覽1222|回應3|推薦22 | |
你讀了《冰河屯的紅豆湯》嗎?讓我為你盛上第二碗。小心了,這碗的口味不太一樣。 時光要流回20年在臺灣當兵的日子。預官結訓後,抽簽分發到北部山區的戰管雷達站。同梯次的預官皆欣羨我走了好運,在陽明山當兵;其實營區距離陽明山還有一段長路,固然無公車可達,單位也不提供接駁。絕大多數人放假出營、休假回營,靠的是陽明山一家餐廳前的計程車。營區官兵多半是一批批放假、一批批銷假;這些計程車就做這獨門生意。當兵的人好不容易休假,總是要拖到最後一刻才回營。向晚時分,只見一個個穿著便服背著包包的人,神情落寞的來到這家餐廳用餐。他們偶爾交換一下眼神,然後帶著死囚之間才有的默契繼續低頭吃飯。不時也可看到一輛計程車旋到餐廳前停下,裡頭跳出一個個也是穿著便服背著包包的人,吹著口哨搖頭晃腦邁著輕盈的步伐,帶著蒙恩大赦的死囚之間才有的默契直奔公車站。餐廳裡的人呆滯的瞧著外頭的一群,忽然憶起少年時(就是幾天前下山的時候)的歡樂,在夜暮籠罩中領悟到生命的短暫。時候到了,幾個蒼老的身形從桌旁站起來,付了錢,簡單的招呼幾句,確定是同去一個地方,就挨進了一輛車(有時就是剛載了生人下山的那輛),朝黑暗的山林沒去。對山上的官兵而言,這家餐廳是坐落在陰陽交界的客店,而計程車司機則是擺渡的鬼卒。 上山的路並不好開。從省道轉入軍事管制區後,即為狹窄顛簸的單行道,不是一般跑城裡的司機能開的。四圍一片闃黑,時有夜霧,只有頭燈推開前方幾公尺的明亮。計程車以相當快的速度循著蜿蜒的石頭路盤旋而上,其實相當危險;年輕的我卻不在乎,歪在後座閉目養神。一年八個月下來,也沒有任何事故。倒是退伍以後,輾轉聽說深夜機房著火,幾個剛值完夜班在機房後面睡覺的官兵不幸喪命。人生的夷險安危實在難料。 雷達站的機房在山頂,營房在山腰,常在雲霧深深之中。營區裡的任務不重,濕氣很重;衣櫥裡要點個燈泡,免得衣服發霉。但是人身上的霉濕氣怎麼除去呢?當然要靠吃飯喝酒了。山上的老鳥不時去盜採國家公園的箭竹筍,替泡麵加料;我雖不親自摘取,但竹筍實在鮮嫩無匹,忍不住就享受他人犯罪的成果 – 尤其深夜值班,全靠一碗竹筍泡麵。也有人抓竹雞 - 此等上選美味就沒我這小少尉的份了。或者晚飯後,不值班的人就開席拼酒,喝的全是金門二鍋頭。我那時酒量尚佳,可下一瓶。席中有各級軍官,醉酒不分大小。吃喝之後的垃圾 – 除了爛醉的軍官之外 – 全往山溝裡一倒了事。 營中另有一席夜宴,於最高指揮官楚主任的臥處擺開。諸君須知,國民黨三軍之中,以空軍軍紀最為廢弛;空軍軍紀,又以出生而不入死的戰管軍官為表率。主任的房裡有冰箱,每月輪值辦伙軍官的頭等大事,就是天天填滿這個冰箱,讓主任能夠「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楚主任和他手下的幾員副座,雖無孔融的才學,請客吃飯擺闊是絕不落人後的。至於填滿冰箱所需的開銷,那是辦伙軍官的事:或克扣官兵伙食,或於賬目上五鬼搬運,各顯神通。我從未接下辦伙的苦差,老鳥說此乃聞所未聞。大概是形象太過清新,不諳世事,長官們怕我做出讓主任的冰箱絕糧的蠢事。 我的職責是通訊設備維修,每日一次或兩次,爬山上班。維修,美言之也。維修的工具主要有兩種:皮鞋和補給官。皮鞋是用來踢機器的,如果踢了還不聽話,就去找補給官,填個表拿顆高功率電晶體或真空管替機器換心。然後打電話通知臺澎金馬雷達站的好朋友,Alpha Beta Tango 狂呼亂喊一番,確保無線通訊暢通。(其實這就是 Wireless Internet 的雛形,我們這些老土不懂罷了)。除此之外無事可做。剛從首席通信官升上來的機務長做事認真,有報國之志,看到這種光景,決定展開戰備提升計劃,要我這秀才帶著幾位天才小兵進修,以看懂電路圖為目標。於是我開了課,在高分貝的機房噪音中講解基本電路學和電晶體放大器的原理。不久,天兵們一個個在上課中低頭陣亡了,只剩下秀才一人口沫橫飛。 小兵進修計劃雖無疾而終,秀才誨人不倦的名聲不知怎地傳到了北海孔融楚主任的耳中。一天他透過機務長把我找去,先讚美了兩句,接著話入正題,問我有沒有興趣做他女兒的家教。我還來不及推敲他的意思,他馬上又說,可以減少我的值班時間,除了正常假期之外,只要他下山,我就可以跟他下山,條件是每次在臺北多留幾日,教他孩子。我想了想:看來是合算的利益交換,能少待在山上陰濕之地,總是好的;至於家教,有大學打工的經驗,不難應付。於是當場答應了他的提議。 從這天開始我似乎成了楚主任的人馬 – 雖然仍沒資格受邀為他的席上客。我常乘著他的專車出營;有時值班一半,機務長來了電話說:「主任要下山,你下來吧」。於是我就在嫉羨的眼光中離開吵雜的機房,隨主任下山去也。他家住臺北郊區,有兩個女兒,一個國中,一個高中,印象中是教她們英文和數學。中間休息,若他家剛好煮宵夜,我便跟著吃上一碗。時值冬天,偶有紅豆湯圓可吃。楚家的人是淡淡的客氣,不太跟我說話。教課的時候,客廳仍人聲雜沓。整個氣氛讓我覺得說不出的冷和悶。 大學四年我大概做了三年的家教,所遇到的家長都非常的客氣,對一個大學生開口老師、閉口老師的稱呼。教了一陣子,學生無明顯的進步,自覺有愧想不教了,父母每每誠摯的挽留。孩子在學校上了一天課,夠累了,也都勉力打起精神學習。教課的時候,家中非常安靜;課後,父母(多是母親)請我到餐廳同進點心;他們會跟我聊聊,談談他們的孩子,問問我的大學生活、家庭。這是我的家教經驗。 楚家的家教經驗,和這些不同,可是我說不清楚為什麼會讓我不舒服。直到一個冬夜,從他家出來。臺北的雨斜打著,路上只有我一個人,撐著傘在巷口小店透出的昏暗燈光中等公車。忽然一陣難抑的羞辱和憤怒襲來。不是因為凄涼的冬雨–我曾打著傘騎著單車在許多寒冷的夜晚往返家教,從不孤寂傷感,反有自食其力賺錢的喜悅。我仍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但是那次以後,對於跟楚主任下山這事就不怎麼期待了。 過了一陣,我發覺所謂利益交換並不划算。我家住臺中;為了臺北的家教,回家的時間其實不增反減。後來山上的閑話多了起來,傳到楚主任的耳中,他為了避免落人口實,就主動停了家教。恢復正常的作息的我,人靜了下來,在值班的山路上邊爬階梯邊回想,想了解那個冬夜的羞辱和憤怒。雷達站居高臨下,俯瞰北臺灣的海岸線;晚上可以望見一片漁火,點燃整個漆黑的海面。我的思緒也隨著漆黑的海面沉澱,真相如熹微的漁火在心頭一點點浮現。 楚主任當然是利用了我;他不花分文,以主官的權力換來免費的家教:一個預官多放幾天假,算得什麼?天真的我以為這是個利益交換,其實根本不是;以我們懸殊的軍中階級,壓根沒有利益交換這回事,而只有單向的榨取。一個月幾千塊的家教費是他唯一的考量(楚主任對錢和實惠是極為看重的;耶誕節營區開晚會買了三棵聖誕樹,有一棵就下了山到了他家客廳)。然而我相信在他心中,是認為給了我好處的。多放了你假,和主任同車下山,難道不是特殊待遇?所以他和別的家長不同:我到他家中教課,他仍是我的上級;在他心目中,我不是老師,而是享受了特殊待遇,一個會教英文數學的僕人。紅豆湯圓,是楚家人賞給盡職的僕人吃的。 話說回來,我豈非自取其辱?頭腦不清,為了幾天假賣了自己的尊嚴,還糊裡糊塗的吃嗟來之食。我答應他提議的那一刻,長官和下屬的關係立刻變質為主僕關係。他對新的關係馬上有精明的掌握,而我仍在五里霧中。那個冬夜,我的心因為這新身份帶來的羞辱而憤怒,我的頭腦卻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就算我一開始看透他的盤算,我會有勇氣拒絕他的提議嗎?我沒有把握。若拒絕了,他會不會當我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時是1987年末,剛解嚴數月,把人當垃圾丟到山溝裡的事大概不會發生了。但是他可以授意下面的人刁難我;別的不說,讓我請假不成就夠我受了。總之,為了害怕失去休假的機會,我八成還是會接受他的條件。 分析之後,我有一種新的、混合了羞愧、驕傲、清醒的複雜情緒。 羞愧,因想到大學放假返家,與忠黨愛國因病退休多年的父親為了政治觀點不同而面紅耳赤的爭辯。那時我是多麼的進步,而他是多麼的與時代脫節。而現在,進步的我,不到五分鐘就接受了長官利用職權逾越分際的要求。 驕傲,因為終於能夠稍微體會他作為那個時代的軍人,為了堅持一絲不茍、一介不取所付上的代價。 清醒,因為了解到:地位不平等的兩造所定的契約關係,對弱勢的一方不會產生利益,更不會帶來尊嚴。 我也感到一股新的憤怒。楚主任不是壞人,他只是在公私不明、分際紊亂、缺乏中立規範與權力制衡的主僕環境下發展他的軍人生涯。我也不是壞人,只是個初嘗特權滋味、沒想到差點出賣靈魂的小預官。小預官只幹一年十個月就退伍,這些職業軍士官卻是把整個青壯人生交給了一個畸形的環境。人在畸形的環境中要往上爬,人格得先行扭曲。是什麼樣一群病態的人,用國家的名器、人民的血汗、虛偽的語言、詐騙的行徑、陰鷙的威脅,搞出這樣戕害健康人格、充滿毒素的環境?我感謝這當兵的經驗,讓我在理智和情感上,從此與任何輕蔑人扭曲人的體制、黨派、政客、說辭,徹底決裂。我也再次擁抱心中對真誠和善良的期待 – 我看過,在機務長、通信官、和聽我課打瞌睡的天兵身上。 (注)楚主任非真名。 ------- 寫於2008年4月4日 清明節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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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