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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2/23 15:12:09瀏覽540|回應1|推薦13 | |
【心理學】 吳高瑋把夾克搭在肩上,信步走著。暑假週間的黃昏,T大西北角人行稀少,今天他來這裡找答案。心理系館前有個廣場,十來個學生正玩著滑板。他朝系館走去;這是他的母系,他來見當年教他社會心理學和符號學的老教授。學生見他走來,彷彿察覺了什麼,逐漸向他靠攏,一個個在他身旁滴蹓蹓的轉,擺出各樣的身段,前後左右擦身而過。他微笑著,不以為意,心中忌妒著他們胡鬧的青春。滑板族的速度愈來愈快,他這才警覺自己被包圍了,進退不得。他定了定神,觀察形勢。這群人似乎並無惡意,好像只要他留步欣賞表演。他注意到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同一副僵硬的微笑,沒有任何肌肉的牽動;但飛躍進退之間,聳肩甩背,扭臀抖腿,打著複雜的手勢。是手語嗎?不是,至少不是他學過的。但他幾乎可以確定,這怪異的肢體動作,是溝通的信號。是何名堂?他看看錶,約會的時間已到,可是這群調皮蛋還在胡鬧,沒放他走人的意思。 正窘急之間,聽到一聲清咳,滑板族倏忽退開。他尋聲看去,見到老教授站在系館門口。他心中一寬,邁步朝他走去;滑板族一字排開,在他身後緩緩隨行。「孩子們沒嚇著你吧?」白髮的老者,已然退休,仍精神矍鑠,聲音溫和有力。「老師身體還是這麼好。這些是你的研究生?」他問道。「退休了,早不收學生了。這些是社團的小朋友,看得起我,不嫌我古板,找我作社團的顧問。」 老教授呵呵笑著, 對其中的兩位學生說:「長干,桃花,你們來。」 兩人應聲而出,擱下滑板,走到吳高瑋面前。原來是一男一女,臉上的面膜已解,露出年輕的素面。長干,桃花,必不是真名。他打量著老教授:此人盛年時即有怪傑之譽,是符號學的權威,想不到老來仍不減童心。 四人來到老教授的研究室坐下。「你看出來了嗎?」老教授開門見山的問。吳高瑋彷彿回到學生時代,提起了精神,答道:「是肢體語言。」老教授點點頭:「不錯。不過嚴格說來,是情緒符號。長干,你講講社團的歷史。」 那名叫長干的男孩站了起來,說道:「我們都是廬山學社的人。學社的名字,出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學社中人都有別號;我叫長干,取自"同是長干人,自小不相識;" 她叫桃花,取自 "人面桃花相應紅。" 教授也有個號,叫春風。」吳高瑋笑道:「桃花依舊笑春風。」他沉吟著,想,此中果有深意。長干識趣的保持沉默,直到老教授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教授說,他不想讓桃花笑,所以他的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典故,桃花,換你了。」桃花兩頰紅撲撲的,看來稚氣未脫,但一說起話來卻顯得沉穩。「廬山學社的人,個個是座廬山。我們的真面目隱藏在面膜的後面,只有山中人知道曲境通幽的秘密,可以真面目相見。」曲徑通幽,野火燒不盡的秘密。他帶著期待聽下去。 「面膜的普及使人際關係發生了質變,」桃花繼續著:「人與人的交往,有如諜對諜,看不到彼此的面目,讀不出彼此的愛恨。靠著面膜的掩護,小心翼翼的試探。人與人之間,更像是帶著面膜打廣告,只為了完成一樁膚淺短暫的交易。吳先生是專家,我班門弄斧了。」吳高瑋臉上微熱。專家?拐彎罵我是共犯吧。這一切,他的確知之甚詳。面膜不僅能不著痕跡的調節一顰一笑,更能透過皮下的奈米反饋,協助情緒的收放。早期的不穩定性已經解決,如今的面膜是不折不扣的第二層肌膚,第二種直覺,而且更完美,更圓融。「桃花是中文系的,講話文謅謅,」長干接口道:「我們這群人,看不慣這種虛假的東西,又不敢公然反抗。吳先生,你知道面膜產業與產官學有層層相扣的共生關係,就如T大尖端的研究計畫,都是面膜大廠養的。」老教授插嘴道:「像我這種老傢伙,就沒人養了。」長干哈哈大笑,說:「其實他們找過教授,要進行消費和意識形態的操控研究,被教授拒絕了。反正,我們這群人都愛玩滑板,每天上課或是系所聯誼,看膩了假臉,很憋,就一起玩滑板發洩情緒。有一天教授看到了,發現我們的肢體動作很豐富,很有意思,就和我們聊了起來。沒多久,廬山學社就成立了。學社的宗旨,對外是文學賞析,對內是肢體情緒符號的發展。」 老教授讓兩個學生坐下,收起了笑容。「對外,是個不關痛癢的花瓶社團;對內,是搞文化顛覆的革命組織。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們要燒起第一把野火,扯掉那些假面。這些孩子膽大心細,聰明,有創意。比如桃花,就從"道路以目"的故事,聯想到可以發展以眼神和眼部的活動為主的情緒符號。」 吳高瑋聽了心頭發熱。情緒符號,替代性表達,多麼簡單又自然的觀念。當臉部的表情人工化、商品化之後,其資訊含量事實上降低了。一堆一模一樣的符號的資訊量是零 -- Shannon 大師這麼說,老教授也常引用。人們一定會尋找替代符號來表達情緒。想到這群滑板族,他幾乎忍俊不住。多麼古怪可笑的肢體符號啊!但在荒謬的世代,大概也只能以荒謬來反映荒謬。他十年前辭去工作,小憐也離他而去。不帶面膜了,自然沒有了社交圈。昔日的光環,都隨一張假面的摘下而消失。原來這就是假面的辯證;原來反璞歸真,是這麼的容易,也這麼的孤獨。他無昭昭之白,但會想起漁父勸屈原的話:"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華麗的文明,不出軌的社會,freedom from inappropriate facial expressions. 為了打造這個社會,他曾是天字第一號的推銷員; 他的離去,讓所有認識的人不解和愕然。他也說不清楚,但就是覺得噁心,做不下去。十年來,他贖罪式的自我放逐,遠離面膜世界的絢爛。有悔恨,但沒有方向。知道不該做什麼,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常無目的的東遊西晃,神情落寞,意態恍惚。直到有一天在T大散步,遇到了老教授。 「吳高瑋,你也取個別號,加入學社吧,」老教授像是看出他的心理轉折,帶著鼓勵的笑容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摧。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老教授略略沉吟。「就叫"老大"好了,可以作這群小友的老大。」長干和桃花聽了,不禁笑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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