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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
2014/08/06 15:08:31瀏覽137|回應0|推薦5
那宏偉的「荒」字,

那人性裡隨處可拾的悲傷,

在充滿隱喻的子夜時分,

撿拾人類繁華之後所遺棄的荒涼,

拾荒。

 

藝術不正是拾荒嗎?

以那無可豁免的宿命,

拾起人類的悔恨

遍及八荒!

 

夜更深時,我離開蔡霖的店,在回程淡水的暗夜路途上,涼意已顯,街燈向著杳人的長路盡頭延伸,然後竟在夜色中閃爍起來,昇向星空。回憶著店裏的風景,我覺得,我似乎也正在那條前往拾荒的道路上…… 

 

酒香中,他的朋友絡繹來訪,這些與他相仿的邊緣族類,都是在半夜出沒的,一瓶酒根本還沒發揮效力,就已經見底,不久他的朋友便又攜了一瓶紅酒前來,晚到的人便在間不容轉身的通道裡輪番進入倒酒,然後在馬路邊談話抽煙。言談中,不覺就到了午夜,我在微醺中發現蔡霖不見了。他的朋友上前夾了一塊滷蛋後說,他都在此午夜時分外出作環保。我說,我反對環保或回收等字眼,我喜歡「拾荒」這個帶著黑夜氣息的字彙!

 

我們坐在馬路邊聊著他的繪畫,他拿出一幅A4大小的油畫框,指著那上面已經描好的線條說著將如何填上大小色塊,以完成一幅關於近日感觸的作品,以及那在拾荒換便當之餘的創作之路,並解釋著創作這些年來的進程:從唯美的渲染花卉,到野獸派的大色塊表現,如今用一句:「一即一切」所拆解的線條組合作畫,像是一根根火柴棒那樣支撐一個畫面的架構。

 

「從前,我的老師曾誇讚我的配色是最好的,有繪畫天份。他的鼓勵,讓我決心走上繪畫這條路。」

 

那平衡的色彩佈局確實是我對蔡霖最深的認識,這樣的特質,也充份表現在他的燈光美學上。那位老師的眼光確實是有遠見,但卻可惜沒能同時對他說明:「這樣的天份,將會讓你走上拾荒之路」。一個老師若無法當一個預言家,那他還是閉上嘴比較恰當。

 

然後,我坐在馬路邊等待蔡霖,斜眼盯著暗夜裡偶爾來往瘋狂呼嘯的車輛,這不正是那無可閃避的生命荒路嗎?這個世界何時需要平衡的色彩構圖呢?那愚蠢閉陋,狹隘墮落的人性土石流,在破壞一切藝術的徒勞後,怎能還會留下平衡呢?那俯衝進山下繁華的慾望和昏沉,排放著令人昏炫的器官腐敗氣味,以呆滯的洩欲後的意識操控著方向盤,怎能不讓巨木神樹傾倒呢?蔡霖刻意將他的工作室堆放在此,等待那失控的巨輪光臨,難道是有意的諷刺嗎?來往的駕駛怎能不對此迫近的拾荒巨物感到懼怖呢?

 

我對著車輛咆嘯:「你們給我等紅燈!小心路人!」

 

「蔡霖時空」從菁桐山上搬回「市區」已經半年,然而這裡只有名義上算是市區,事實上是個邊緣角落的荒涼所在,新店面位在從木柵前往市區的莊敬隧道下方不遠,一處山壁與馬路的夾縫,坐落著由老兵在四十年前依山而築的幾間窄小房子裡,馬路對面是一間濟公壇,屋後緊貼著山壁,不時還有從山壁裡泊泊滲出的山泉。蔡霖選擇這裡的原因無他:租金便宜。我進入室內,已無第二人可坐的地方,即使輕輕轉身,都會碰落一地物品。而他創作的燈飾,則低調地藏在山高舊物的狹縫裡發光,而他的畫作則更加委屈地藏在陰影中發呆。我問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這樣怎能做生意呢?他說,現在他有些轉變,長久等不到客人上門,他只好假日出門去跳蚤市場賣舊物,然後將他寄放在山上的舊物全數運下來堆放,於是成就了這番模樣。而平日,他開始拾荒,因為這樣至少能有小錢買便當。

  

將車停在他的店面門口,呼嘯而下的大小車輛就在他的門前經過,只有一步之遙。若是哪個半夜想要出門小解,恍惚中一不留神,可能就會灑在來往的賓士車輛上。那多爽啊!

 

三年前,蔡霖從這裡不遠處的六張犁公車總站旁店面,搬到位於菁桐的山村裡開店,原因也相同:付不起山下的租金。但是到了山裡雖然免租,卻少有客人,於是三年後他又只好再搬回來,但這次卻退居成了山頂洞人。

 

蔡霖從遠處,慢慢踩著輪子回來,腳踏車上掛著兩個大型塑膠袋,一個裝廢紙,一個裝瓶罐,我問他,今晚拾得多少荒涼呢?他靦腆地笑著說,趁你們說話,我已經大概有了一個39元便當......

 

我跟他合力將堆放在扶手椅上的一山物品,搬到室外的人行道上暫放,於是清出來一個可以坐下聊天的地方,如今我已經很難回憶當年那「千年暗室 一燈即破」的輝煌燈火,那魔幻迷離的色彩迷宮也已經成了地窖庫房。面對這些,我有些啞然。然後蔡霖開始拿出紅酒,配滷味。在我感到失落的迷惘中,蔡霖卻拿出一組沒有酒杯底座的紅酒杯,杯底只是一根長長的玻璃棒,我納悶。這是工廠失敗的紅酒杯嗎?還是工人無聊的創作?或是根本是一件準備用來酒後打鬥的兇器呢?蔡霖要我猜,我說我不知道。原來,這是專為情侶在沙灘搞浪漫而設計的紅酒杯,可以隨手插在沙地上,然後…….。我笑了,他仍然是樂觀的,即使在如山堆積的困頓中。

 

其實,今天前來,我只是想找個藉口看看蔡霖。

 

2009年9月10號晚上,我前往軍功路上的半山腰小屋「蔡霖時空」找蔡霖,說是為了去喝他僅存的那瓶早已約定共飲的紅酒。這酒,是剛過世的老楊生前送給蔡霖的。當時老楊經常坐在一旁,在滿室繽紛的燈火裡默默無語,他是個莊稼人,不善說話,但是蔡霖的知心好友。如今他已辭世,這是他留下來的最後一件紀念,蔡霖約我來一起喝了它。

 

 

透過蔡霖,我隱約看到了人類的影子,而且也只能是影子,人類萬年來對於表面那一切修飾的進化努力,都只能作用在光線下的那一面型體上,但是對於人類的影子從來無能為力。因為那影子藏著人類最無助卻也最頑強的那一面,以虛榮,慾望,狂想,失望,與茫然支撐了那一面沒有高度的黑暗。

 

但唯有裂縫,我們才能偷偷看到那溢漏出來的光。

 

菜霖並不是一個完美的藝術家典型,他沒有梵谷的孤僻偏執,也沒有塞尚的渾然天成,更沒有高更的那種原始樂趣。蔡霖不具備西方人純粹的精神信仰,蔡霖比較像是藝術的影子,讓所有光明所無法歌誦的,都成為藝術投射在地上的可能形象。甚至,就連所謂藝術執著也是缺乏自信的,蔡霖變成了藝術無可附著的殘缺形象。在身分的自我認同上,他必須依照現實的供需來決定,『純粹』是一種不可能的奢侈商品,只能說是『純粹精神』的『鏡像』,然後再退縮成為『影子』。

 

如今,他無意為當年繪畫老師的鼓勵繼續負擔高額的循環利息,也無意為名媛富商的下午茶時光提供感人的藝術家故事,他只是在深夜裡茫然地追逐那面影子,然後沿路收集那失落在外的破碎空洞,再以這些人類繁華的殘餘換取一個便當,而非一幅無法滿足現實的曠世繪畫!

 

至於他的繪畫創作,那得由回收中心與便利超商的供需市場來決定了。

 

如今的藝術家就像羅馬人口中那些該死的基督徒一樣:「既然為神犧牲是你們想要的,就給你們吧!」

 

菜霖可不是一個為神瘋狂的笨蛋!

 

因此我想,有朝一日,我也該成為一個偉大的拾荒人!

 

2009/09/11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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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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