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君拿過可樂，一口氣喝掉了大半杯，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來，平緩一下剛才的緊張情緒。

        她知道她的行徑顯得很突兀——先是急驚風似的衝進速食店，瘋狂地要了杯可樂，然後又迫不及待的牛飲。對一個有了年紀的「歐巴桑」來說，真的很引人注目！可是，管不了這麼多，想想五分鐘前的那句話：「真想親妳一下！」哇！天哪，臉又紅了，心跳又加速了！

        蓮君又大大吸了一口可樂，速食店裡的冷氣真的很強，腳趾頭覺得很凍，但額頭上斗大的汗珠，仍不斷冒出。

        「真想親妳一下！」這太不像葛老師會說的話！那麼一個溫文儒雅，仙風道骨的藝術家，怎麼會講出這麼露骨的話來？

        又忘了帶手帕！蓮君隨便拉了袖口，拂拭汗水。冰涼的可樂，讓她的窘態降溫不少。

        葛老師常誇讚她的特立獨行：愛喝可樂的歐巴桑，愛穿牛仔褲畫國畫的女人婆……學了十年的畫，她的「出奇不意」，總讓老師玩味不已。

        就拿畫畫來說吧。意姊可以一筆一畫，仔細的、耐心的成就一幅美美的、令人讚嘆的花鳥工筆畫。但是蓮君就不行，她非得在細緻的牡丹之後，添上幾筆寫意的高山流水不可。有一次，她甚至在一幅「樹下對弈」的空然意境中，加上了小孩在河邊玩著筆記型電腦的畫面。葛老師非常中意這幅畫，他說蓮君可以在傳統中求突破，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

        其實蓮君知道，自己並不像老師說的那樣獨特。她喝可樂，因為可樂好喝、好買；她穿牛仔褲，因為牛仔褲耐髒、耐用；神來一筆的畫龍點睛，因為太清楚自己的工筆功夫差，只能多加些創意取勝。她才羨慕意姐的功力呢！每次師生聯展的主秀，都是意姐的作品。而蓮君的畫作，一直只有葛老師這個「知音」。

        本來，跟著跳土風舞的媽媽們一起拜到葛老師的門下學畫，沒想到玩票似的學著，竟也學了這麼多年了。十年前剛跟隨老師學畫的當兒——那時蓮君也已經四十來歲了吧——為的就是葛老師的翩翩風采。葛老師就像是畫裡走出來的人物似的，英俊挺拔，雖然已值中年，但歲月並沒有在他的臉上刻下硬梆梆的線條，優美的嘴型，柔和的髮線，永遠一支架在秀氣的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和一襲深藍長掛，那種飄逸倜儻的氣質和揮毫時從不猶疑的氣度，教一大票「葛迷」學生們瘋狂不已。

遇到太過熱情的學生，老師總有辦法化險為夷，全身而退。教畫時，葛老師會刻意保持應有的距離，拿捏應有的分寸。曾經有個大膽熱情的歐巴桑學生，當老師修改她的畫時，竟順勢倒入老師懷中。只聽老師「唉呀」一聲，不大不小的聲音，剛好令全體學員聽到的說：「妳身體不舒服嗎？要小心呀。回家請老公幫妳補一補身體！我老人家，身子骨弱，恐怕保護不了妳！」

學員們聽了都好「爽」，因為早就看不慣那隻「無尾熊」總是黏著老師不放。而「無尾熊」也羞得面紅耳赤，從此不再來上課。

葛老師是個君子，不是登徒子！即便他喪偶多年，而唯一的女兒又遠在美國，他仍過著能立起貞節牌坊的日子。蓮君對老師的心儀，一直放在心底，就像崇拜偶像般的，儘管徐娘半老了，她還有著少女懷春的心情。

        其實，蓮君一直偷偷的享受著老師在她背後教畫的感覺。即使他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但，那一吐一納的氣息，若有似無的輕拂過她的頸間，就像情人的愛撫般，既私密，又羅曼蒂克。為此，蓮君特地剪短了頭髮，她要她的頸脖光溜溜的、無障礙的、完全的，沐浴在葛老師的鼻息之下。這是她這輩子幹下最大膽的事，也是深藏在她心底最大的秘密。

        如果說要搞「師生戀」，應該屬意姊最有資格了。她風姿綴約，溫柔端莊，五、六十歲了，裹在旗袍裡的，依然是玲瓏有緻的身段。她最愛穿無袖過膝的絲綢旗袍，斜襟上塞著一條配合衣服顏色的手帕，腋毛永遠刮得乾淨清爽。每次運筆，那探出頭的帕子，總隨著她的身子搖曳，散發出淡淡的茉莉香。有一陣子，大家繪聲繪影的傳著葛老師和意姊之間的曖昧關係。但蓮君始終不相信，她覺得意姊和老師都是那種腰桿子直挺挺，不會做出茍且之事來的人。

        不過，蓮君還是錯了，意姊那藏在旗袍裡的渾圓身軀，的確需要滋潤。她和每天接送的司機，爆出了婚外情，讓她那個常鬧緋聞的大官老公十分難堪。離婚後，意姊還是由司機男友接送，仗著有權有勢的娘家後台，她依然活躍於她的社交圈。充分得到愛情灌溉的意姊，更出落得「媚視狐行」，不過，學畫的同學們，知道她的情歸處，不再把她視為「情敵」，反而一個個都敞開雙臂支持她。

        只是蓮君倒覺得可惜，她一直認為意姊應該配葛老師的。如果葛老師中意的是意姊，蓮君心甘情願的退出！

「退出？真是三八，我在想什麼？老師又不是我的！可是，他說——他想親我——天哪！難道，老師這麼多年的『守身如玉』是為了我？我還風韻猶存吧！我還很有魅力吧！他喜歡的是像我這型的女人，而不是像意姊那樣的吧？可是，老師怎麼不早個幾年向我表白呢？」蓮君如是想著。

「早個幾年，我還年輕些！早個幾年，我還美麗些！早個幾年，我還有力氣談個小戀愛！早個幾年，我……談戀愛？哇！」她自己一逕的想著，臉又紅了起來。

「真是個不檢點的老太婆！我還想談什麼戀愛呢？」蓮君開始從杯子裡挖出冰塊來咬著。

「可是，可是他今天的眼神——」蓮君知道自己的臉一定像畫桌上的那碟硃砂一樣火紅。她偷偷拿塊冰塊撫在臉上。

「不行！我得好好想想，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蓮君迅速的把場景倒回一個鐘頭前——

蓮君畫了一把大紅玫瑰，對葛老師說：「老師，七夕快到了，這把玫瑰送你當情人節的禮物吧！」

（這樣很調情嗎？可是，大家都知道我平常就口無遮攔的！老師也知道的啊！）

然後，老師為她的玫瑰題上「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芳徑裡，手捼紅杏蕊。」

蓮君一面唸著詩句，一面問老師：「老師，你的春水，有多久沒被吹皺了？」

於是引得哄堂大笑，有人說：「老師，你笑得很春意盎然喔！」

（對嘛，大家都是這麼「虧」老師的啊！）

葛老師的臉有點紅了，卻始終溫文的笑著。下課時，他一反常態的送蓮君到門口，蓮君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天真的對他說：「老師，不必十八相送了。」

葛老師依然溫柔的微笑著，他平靜但輕聲的說：「真想親妳一下！」

最後蓮君只記得自己回了句：「拜託，我的豆腐太老了，不好吃。」便沒命似的跑出畫室。然後，一路跑到巷口的這家速食店。

「喔！不行，再想下去，腦袋會脹爆！」蓮君掙扎的、奮力的吸著杯子中幾乎吸不到的可樂殘汁，一面卻又情不自禁的、連眉梢都掛著微笑的回味無窮。

「媽，妳怎麼不開手機？」

蓮君回過神來，看了站在面前兇巴巴的女兒一眼，便急忙低下頭去翻手提袋：「我沒有開機嗎？」

女兒看到了她漲紅的臉頰，「媽，妳怎麼了？臉紅成這樣！是不是高血壓又犯了？妳有沒有吃藥？」女兒連珠炮似的問著。

「有吃！有吃！血壓沒有高！唉！」蓮君咬著最後一塊冰角，「我的血壓就算很正常，被妳這麼一喊，很快的也會出問題。」她猜自己臉上的紅熱，看起來一定很病態。

        「好啦，快走吧！我車子隨便停在路旁，如果被開罰單，妳要負責喔，誰叫妳老是忘開手機。」遞過安全帽，女兒一把抓起蓮君的畫袋。

        「爸說，今天一定要帶妳去看醫生，我已經幫妳掛好號了，是個女醫生，專門看更年期的。我還掛到了三號喔！快點走吧！」

        跨上女兒的「小綿羊」，蓮君重重的嘆了氣，思緒也一路隨著顛簸的路面，起伏不定。

        「更年期？唉！我真的老了！爸爸？唉！竟忘了家裡還有個不怎麼解風情的老伴！如果要讓他親一下，唉！那濃濃的口水味，真叫人作嘔！葛老師的口水，也應該一樣臭臭的吧！意姊的那個司機呢？唉！我為什麼要穿牛仔褲來上課？因為我要坐丫頭的摩托車呀！如果有司機接送，我也會穿旗袍！唉，為什麼大家總愛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呢！現在更麻煩了，下一次上課，該怎麼面對老師呢？唉！會不會只是老師的一個玩笑？唉！年紀一大把了，怎麼還要承受這種折磨呢？唉！甜蜜的折磨，總好過更年期的痛苦折磨！唉！希望血壓不要那麼高。唉！真不想去看醫生！」

        蓮君的潮紅，迅速的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頂後腦勺貼著皮卡丘圖案的安全帽，和一張被擠壓在帽子底下，寫滿無奈卻又認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