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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昨日‧死》
2011/08/21 13:29:55瀏覽209|回應0|推薦0

文◎ 丹澤美

她走出車站,望著冬天的雪花片片飄落,白淨純美。她提著行李,走向寒冷孤寂的街道。整個京都的沉靜古美望著她蒼白的臉,比雪還白,生命最後的白。看著陌生的雪景,走起路來更是喘氣。空氣中的氧氣越來越稀薄,她使勁的大吸一口氣,胸口反而感覺被壓著,心跳快了起來,快得更亂了。她只覺一陣陣頭暈,就地坐在行李上。如此寒冷的白天裡,汗水直直冒出來,她很熟悉這個不舒服的感覺,六年前她被送去急診室時,就是這樣的難受,………………

『妳可以聽見我的聲音嗎?』第一次我看到她的時候,是在紛亂的急診室裡,我們幾位醫護同事已經急救了四十分鐘,她才張開眼睛。喉嚨裡插管,她無法發音,只能稍微挪動下顎,向我們點了點頭。生命跡象已趨於穩定,原先休克時的低血壓已回到正常值了。
『妳知道自己有心臟病嗎?』她滿臉疑惑的搖頭。我很訝異她的回答。一個二十二歲青春年華的女孩,大學剛畢業,對自己從孩提時期罹患的風濕性心臟病渾然未知。是入學健康檢查漏掉了,還是她有所隱瞞?

事後我們才知道病發的過程。

大學畢業後,她找到擔任國中老師的工作。才第一天上課,她爬到四樓教室時,就失去知覺,不省人事。送她來急診的同事對她的情況一無所知。急救處理之後,她進到病房住院治療,也沒看到家屬來陪她。我到病房巡診時,拔除了她的氣管插管。
『謝謝你!』她的第一句禮貌話讓我頗為驚訝,因為從沒有被急救插管拔除的病人,對我使用這句開場白。在了解她的病情的談話過程中,我才知道她的禮儀優雅,其來有自。連她說話的語氣速度,不急不緩,幾乎快接近輕聲細語的涵養。在當初「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社會氣氛下,能有這種溫婉講話的年輕人,已經是瀕臨絕種了。

這位女孩來自於地方上有名望的家族,從小接受的教導就是溫柔婉約,不隨便訴苦,病痛深淺只有內心自知。上幼稚園時,班上有一次流行發燒,有好幾個小朋友前後發燒,咳嗽,喉嚨痛。她也是其中一位,而且清楚記得「手指及膝蓋痛得不能上學」。從高中開始,每次上體育課時,她就會覺得上氣不接下氣,胸口緊繃的如巨石壓頂。老師看她臉色發白,冷汗直流,就讓她在樹蔭下休息。這種特殊待遇到最後成了理所當然的休息,不再參加任何運動了。她自己也感覺到心跳時快時慢。有時候,下肢感覺有些腫脹。但她自己都忍了下來,沒告訴家人,也沒看醫生。就這樣過完高中與大學。終於這一次過度的體力負荷,打垮了她隱藏的痛苦。

問完病史,已經黃昏時候,她的家屬仍未出現。她孤零零的躺在四週米白牆壁的病床上。

這場雪,下得如此猛烈,白色的四週又再度籠罩著她慌亂不整的心臟。她想回家,回到她的家鄉。一樣的古城,卻是不一樣的國家。家鄉有熟悉的語言,還有照顧她的醫護人員。

經過兩禮拜的住院治療,她平安的出院。帶著藥物,回到她教師的崗位上。她的家人也知道她得了風濕性心臟病,合併有二尖瓣閉鎖不全,以及心房顫動的心律不整。在那時候,她只需要藥物控制。但總有一天,等到左心室大到一個程度,等到心臟內的壓力高到臨界值時,她需要接受手術,換一個新的人工瓣膜,改變她受苦的心臟,讓她有另一個新的生命。她自己知道未來可能的命運,有一天她會很喘,即使在加護病房也救不了她;或者被送到了手術房,整個胸膛被鋸開,心臟打開,換掉要命壞掉的瓣膜。只要一切順利,她仍然可以活著出院,即使年輕的胸口上多了一條直直二十公分長的手術疤痕,她也能像其他健康的女子一樣,戀愛,結婚,生兒育女。難熬的冬天過了,總有春天到來的喜悅。

這場雪要下到什麼時候啊?她決定要出去走走,去南禪寺,清水寺,看看雪中的金閣寺,是不是像三島由紀夫描寫的那麼美。或許在雪裡,更淒美迷人。就如疾病中的心臟,跳得更令人難忍。她順手許了願,抽了籤詩,雪下著。京都沉默的承受著,幾世紀來的風雪,還有雪後的櫻花季,一切的風華盡現於此。她的生命,註定向著京都膜拜,那種婉約的吞忍,無怨的承擔。

『林醫師,下個月我要去京都大學唸歷史碩士。寒暑假時,我會回來做心臟檢查,順便帶清水寺的籤詩給你。』那一年,她訂了婚,準備遠赴京都求學。

『妳家人同意妳出國嗎?』我很好奇她家人有沒有真的與她溝通過。

『他們從以前就希望我去京都唸書,那是他們認為最有文化的城市。』原來她還背負著家裡對她的期望,看她微笑的模樣,她好像已經忘了心臟帶給她的苦頭。

『為什麼不先開完刀,換了瓣膜再出國呢?』她頓時面有難色。原來,她的家人不希望別人知道她有心臟病,更遑論手術了!如此一來,街坊鄰居都知道這家庭有異常子女,會毀了她終身幸福。因此她家人選擇漠視,選擇逃避。她則更勇敢的接受家庭給她的宿命,去最有文化的城市唸書。次年,她結婚了,卻隻身前往日本。
她的家境極富,看病住院從不用保險身份。出國時,帶了四個月的藥,還有我給她的一份英文病歷,以備不需。

聖誕節之前,她回國了。我已經換了醫院上班,她依然找得到。帶著清水寺的籤詩來我的門診,她說:『我需要住院了,越來越喘了!』

辦好住院,只有她姐姐出面。我向她說明,是手術換瓣膜的時候了。『我回去向父母說明,再看情況。』她姐姐的回答簡短扼要。晚上時候,她沒人陪護,仍然孤寂一人,臉上掛著氧氣面罩,說話困難,像是要斷氣的人。情況時好時壞,姐姐來看她,倆人臉色沉重,『家裡說,先撐過新年再說。』我得不到同意手術的訊息。大部份時間她都是半躺休息。有時,她比較不喘,當我巡診時,她就講一些京都的文史背景。我耳裡卻只是聽到她心臟掙扎的跳動,我擔心隨時可能發生的狀況。

西元那一年的最後一日,下午我依舊去巡診。走到她門口時,正好看到她在講電話,邊講邊哭。『為什麼您們不聽我說呢?您們知道我內心怎麼想嗎?』這是她生病以來,我第一次聽到她哭,第一次聽到她有聲的抗議。我沒有進去,先去看別的病人。再回來看她時,她早已拭乾眼淚,露出以往輕鬆的笑容。

『明天是新年元旦,父母會來看妳嗎?』我突然明白這個問題是多餘的。
『那你會來看我嗎?』她把問題擲回來給我。『會的,我要來查房,還有其他的住院病人。』我心裡卻有些不祥的起伏。

『那就先祝你新年快樂囉!』她高興的說著。『也祝妳健康!』我想起她剛剛打電話哭泣的場景,還有金閣寺的美,超脫現實的世界。三島由紀夫如是說。

那天半夜,我接到值班醫師的電話。他們正在急救一位京都歷史碩士的病人。我趕到醫院,就像六年前在急診室一樣的景像。沒有血色,生命停止轉動。

『她正在打電話,突然胸口不舒服,按了呼叫鈴。我們過來看到心律監視器顯示心室纖維顫動。已經電擊好幾次,急救藥物都打了,仍然沒有反應………..』值班醫師目睹她心臟最後的一跳,我只是看到了掉落地上的電話筒,以及她蒼白如雪的膚色,彷彿金閣寺的冬天覆蓋著她年輕的靈體。

這樣一來,我和金閣共存在同一世界裡的夢想崩潰了。

她的心也崩潰了。她直接去呼應三島由紀夫小說裡的人物,那種早就看穿自己擊不倒金閣絕對的美,卻堅持以長期的病體去換取生命短暫的靈魂。

我聽到了她心臟裡的折騰,她的家人卻聽不到她說話的聲音。如果他們預知那是女兒生命最後一段語言,即使短短幾句話,卻是無法救贖的凌遲?

眾生度盡,我想起她當初的默忍一直到最後的哭泣,竟是死亡一路的對照。

我回頭去閱讀那張籤詩。滄桑路遙,回首更茫。

出處: 愛‧昨日‧死(代貼) - 女人故事 - udn城市 https://city.udn.com/344/270856?tpno=0&cate_no=0#ixzz1VdcYyUXp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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