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陳柏言(2008第五屆新詩組優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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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27 03:1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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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歷屆得主 探訪作家‧感動筆記〉之1我不和你談論:詩藝,以及隔壁房間的文明... 陳柏言訪吳晟
最後一刻跳上高鐵,再於新烏日轉台鐵區間車,直奔彰化田中。「乎你知影,這就是我每一擺離開的路。」吳晟老師在副駕駛座談起離鄉的路,好像每一個顛簸都是 一次反向的離開。據說在此,只須報上「吳晟」,計程車司機就會將你送往吳晟老師的書屋。「是景點吧?」我腦中浮現一幅GPS地圖,以一本書示意「吳晟的住 宅」(《農婦》?《飄搖裡》?《吾鄉印象》?)。接下來老師請吃羊肉爐,我如一頭假虎威之狐,點頭傻笑(老師總介紹:「這位是年輕的文學朋友。」),人們 熱情招呼,我總心虛記起那首〈苦笑〉:「來吾鄉郊遊,夢般的少年/放聲歌唱,隨意的讚美……」
我以什麼身分站在吳晟老師面前?咖啡、牛奶、黑糖,三條跛腳狗在腳邊摩擦。我靜坐樟樹下,領受天光,穿梭巨大書屋,甚至睡在吳志寧的房間。我將以什 麼語氣發問?我是個城市長大的八年級,閩南語極破;我努力以閩南語和老師交談,卻總不自覺轉換成國語(祖母常揶揄:「你敢是外省囝仔?」)。我想及海德格 《走向語言之途》引述的:「詞語破碎處,無物存有。」我的無用,來自言不及義,但我小說中寫的,卻是屏東的老家,一片陌生語境。關於務農的祖母、外婆,關 於蓮霧園、木瓜樹,關於大武山下的小村、漁港,關於那些講閩南語的鄉人們。「鄉土是什麼?」我懷疑自己是個渾身文明硝煙的間諜,前來刺探上一個世代,那些 我未曾參與的:
「吳晟老師,鄉土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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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柏言(左)與心儀作家吳晟見面會,兩人在吳晟的樹園中漫步。 記者潘俊宏/攝影 |
「鄉土就是泥土。」吳晟老師絕棄學術上的各式論述,言簡意賅,「所有文學都來自土地。」他補充,猶如所有可憎、可憫、可嘆的,都是。老師的鄉土不是〈天 問〉的崑崙懸圃,不是想像的意識形態;而是可供行走、植物生長的真實土壤。那片土地「固然長不出奇蹟、長不出榮華富貴,卻恩養了我們。」(〈堤岸〉)老師 總是謙遜:「這是事實。」但土地供我們站在這裡,何嘗不是奇蹟?
接著,我談起作品中的反智趨向。吳晟老師的寫作,多以「吾鄉」稱呼家鄉,形成一種大共名式、普羅共感的開拓。其文筆通達、不囿機巧;與奉行現代主義 「文字煉金」的台灣文學經典,迥然有異。我數起那些閃閃發光的名字,吳晟老師笑說:「就是我沒跟上的那批嘛!」想及柏格森(Henri Bergson)曾言,若人類具備「直觀」能力,將無須藉由藝術載體,即可逼近事物核心:屆時,語言就是世界本身。吳晟老師通過乾淨的筆調,穿刺文字迷 霧,領著人們直達那可感而難言的生命硬核。
「但有誰人經營詩作沒用心?」被某些論者指詩作放棄藝術經營,老師不無憤慨,「哪一首不是苦思得來?」他寫:〈寫詩的最大悲哀〉、〈我不和你談 論〉,寫〈阿爸偶爾寫的詩〉:「對深奧的大道理,非常陌生/又欠缺曲曲折折的奇思妙想/只是一些些/對生命忍抑不住的感激與掛慮。」在寫實與抽象之間、社 會與藝術之間,吳晟老師仍堅定地選擇:「我們就是社會情感比較濃烈的人。」人不可能離開政治,吳晟老師思索整夜,終於想定這樣告訴我:「政治就是社會 事。」關心政治並非放棄美的追求,「不是不談政治就比較高尚。」
師母莊芳華老師攤開一張A4大小的彰化縣google地圖,細細分格的田畝,排列無數細小農人的姓名、地號,「我們正在策畫……」曾拜讀芳華老師的 〈街頭有一場抗爭〉,才知曉「走上街頭」並不只是走上街頭,背後還暗藏無數瑣碎、妥協、無助、不堪。總讓我勾勒起,國光石化議題膨脹時,或老或少的抗爭 者,聚集在書屋,連夜沙盤推演、繪製布條。「我們要對抗的,是龐大的國家機器。」吳晟老師氣憤談起中科四期的搶水事件,芳華老師在一旁補充:廠房占據多少 公頃、廠商入駐率多低、水道流向……「什麼植物不用水?」那張滿布數據的地圖,暗示多少田埂被輾碎,多少灌溉水源的枯竭;而隱伏其下的,又是多麼龐大的串 連工程?
啟迪我寫小說的王文興老師,曾在《星雨樓隨想》中表示:文學追求必須專心一志,「關心政治也是一種奢侈。」與吳晟老師相處前,我服膺著這個想法,專 注於閱讀、寫作;但來到這裡才知曉:有些事並非蓋住了,就不存在。有些事,必須用吶喊、用肉身、用血去換。當我啃著老師家的素包子、喝嗆鼻的麥酒,老師談 起對抗國光石化時,受邀一場學術演講。那時抗爭如火如荼,而他緊握麥克風,靜靜說起:「今仔日來這講話,尚艱苦的就是要假裝理性、溫和……」數不盡的憤怒 與憂慮,必須隱藏、必須壓抑,「因為,衝,阮就輸了!」
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指出,一個偉大藝術家的貢獻並非讓人模仿,而是改變後世觀看的方式。「這是我們野生的手工業。」我捧著老師新寫成的稿子,那 也是一疊馬奎斯般的蠻荒詩意,另一扇視界的窗口。這才明白:吳晟老師的每一字句,始終關乎詩藝,關乎文明。我願意和你談論:談論飛逝的田、遭受雷殛的鄉 人、秧苗收割的節氣……(雖然那些,我始終言不及義)。
無須在意遠方文明的嘲笑,樹仔園仍緩慢抽長。
http://unitas.udngroup.com.tw/web_old/b/200604/Storyb2.htm
部份的此文,這一段很好看。「永遠的農村詩人」---劉梓潔採訪撰文,發表於聯合文學
匾額當桌子
電話中問地址幾巷幾號時,吳老師爽朗笑曰:「庄腳沒在記幾號的!都記人啦!」果然鄉間的小廟廟口問村人,吳老師住叨位?歐里桑指著前面的三合院:「紅瓦那戶就是啦!」
走進這戶保留完整的三合院,庭院裡的大桌子,是之前每有媒體採訪必報導的,吳晟與女兒吳音寧共用的「書桌」,他們在這裡談文學、話家常,而現在多了一張「匾額桌」,看來材質細密高級的木頭,上面刻了「德溥春風」,是吳晟從國中退休時,學生合送給他的。這時吳⋯⋯老師笑咪咪走過來解說,「這木頭很好,但是掛牆上太承受不起了,所以自己架上兩隻樟樹桌腳,當桌子,既實用,又不會辜負學生心意!」
負荷
下班之後 便是黃昏了
偶爾也望一望絢麗的晚霞 卻不再逗留
因為你們仰向阿爸的小臉 透露更多的期待
加班之後 便是深夜了
偶爾也望一望燦爛的星空 卻不再沉迷
因為你們熟睡的小臉 比星空更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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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每日每日的上下班
有如自你們手中使勁拋出的陀螺 繞著你們轉呀轉
將阿爸激越的豪情 逐一轉為綿長而細密的柔情
就像阿公和阿媽 為阿爸織就了一生 綿長而細密的呵護
孩子呀!阿爸也沒有任何怨言
只因這是生命中 最沉重
也是最甜蜜的負荷
一手拿筆,一手拿鋤頭之外,詩人吳晟還必須一手持教鞭,一手抓奶瓶。從大家在國中課本都讀過的〈負荷〉一詩中,吳晟對三個孩子的關愛,表露無遺。吳晟說,對於有一個作家爸爸,三個小孩都很平常心。不過倒是有幾件關於〈負荷〉的趣事。
大女兒吳音寧讀國一時,考〈負荷〉的默寫,竟然還錯了幾個字,老師便責備她:「這是妳爸爸寫給你們的,妳竟然還默不完全!」有次考試,有一題關於〈負荷〉的考題答案有爭議,老師便要吳音寧拿回去問爸爸,吳晟一看題目,是:「負荷的『荷』,與蓮葉荷田田的『荷』、戴月荷鋤歸的『荷』有什麼不一樣?」他老實告訴女兒:「我教生物的,這我怎麼會呢?!」重述這段往事,吳晟仍覺無辜而且好笑,但當時只讓國一的吳音寧覺得很沒面子,跟爸爸說:「自己寫的都不會,那我們怎麼會?」
另 一次,是大兒子高中聯考時,第一節考國文,考出來默默不語,吳晟問:「考了短文寫作嗎?」兒子點頭,吳晟又問:「考什麼題目呢?」兒子也很平靜地說:「〈負 荷〉的讀後感。」吳晟大驚,覺得真是巧合!問兒子:「那你有沒有說我就是這首詩的第一男主角呢?」兒子回答他:「你不知道聯考不可暴露身分嗎?我就寫說這 首詩描寫父愛我看了很感動。」這位可愛的老爸又追問:「你有沒有寫,尤其是我,特別感動?」直率的兒子回答:「這也是暴露身分啊!」
這段軼事,吳晟忍不住 不與人分享,於是寫了〈不可暴露身分〉一文,發表在聯合報副刊,還成為當月最受討論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