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〇一〇一年有感》 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民國58年12月30~31日青年戰士報新文藝副刊)
這是我18歲那年寫的讀後感,當時用筆名「儒凱」發表。這篇讀後感刊登之後,就收到青年戰士報副刊室轉來黃海的感謝信,從此我們結為知己至交,迄今已五十餘年。
讀《一〇一〇一年》有感 黃瑞田
書名:《一〇一〇一年》
作者:黄海
出版者:僑聯出版社
一、前言
文學是人類心靈活動透過文字具體表現的藝術。心靈活動源自生活的體驗或者外界的刺激;有時候會因爲知覺的衝突不能在短時間內獲得解决而產生心理活動頻繁的現象,爲謀求心靈和諧的而集合過去的經驗以文字重新組織,遂成爲一種新的認知形態。
生活的認知是實際生活的再度顯現,但已不是實際生活的本體。因此,文學是藝術的一種。 對於心理活動,我們不能予以時空的限制,或以自己的成見去批判他人正在進行的心理活動,那是極爲不智的。因爲任何人都不願意接受他人的成見為自己心理活動的佐據,否則所產生的認知的價值必須重估。當然 所創作的作品不能全然代表自己的觀點。
對於創作的領域,必然是不受限制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因爲他面對人生的態度而產生與衆不同的角度,純然是代表他自己的觀點。在創作的途徑上,萬萬不能蹈別人的覆轍。每一個人都應該走在自己的途徑的前端 ,如果一意因循別人的足迹,不但會重蹈別人的覆轍(或者未盡如此),而且永遠趕不上別人,並且一點點的奇蹟都不會出現。
「一〇一〇一年」正是一部走向屬於自己創作領域 的典型作品。作者置身於八十世紀以後的宇宙深處回首 觀察人生,針針見血地刻劃人類的幼稚、無知、渺小與 心胸的狹隘。爲了避免重複,留待後面作深入淺出的分析。
以前我在中華副刊拜讀了黃海的 「航向無涯的旅程 」之後,就有一份掩不住的欣悅,因爲黃海已經爲我們的文壇找到了一塊新的境界。那時,我深深地期望着能夠繼續看到這類文章,果然他在這方面努力不懈地奮鬥下去,〈在天之涯〉、〈孤獨的人〉、〈荒 涼的地球〉等篇作品,陸續刋登出來,使文壇的創作方向,找到了新的契機。
在取材方面,作者都有所依據。例如〈榮耀之國〉的世界 ,作者取材於西方極樂世界 ,理由如下:
(1) 西方極樂世界是黃金生成的;榮耀之國也到處黃 金,黃金成爲最沒有用的東 西。
(2)西方極樂世界的人,想要吃什麼,那東西自然會出現面前,吃過了,不必收拾,如果不吃,肚子並不會饑餓,多 吃了肚子也不會脹,這和榮耀之國的子民不必爲吃的而煩惱雷同。
(3). 西方極樂世界沒有婦女,因爲世界上的婦女到西 方極樂世界就變成男人,因此沒有性別之分,這和榮耀 之國的金屬人是純粹的中性人相似。
(4).西方極樂世界的人都有六種神通:天眼通,天耳 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盡通;金屬人的「 精神力」其實就是通常所說的「神通」。諸如卡若爾憑着超能力尋找林重明的愛人,就是「神足通」;卡若爾能夠知道林重明的心思就是「他心通」……
以上諸點足以證明黃海並不完全由幻想來寫。 至於「他心通」,也就是用精神力感知他人的心思。黃海做如下詮釋:「人人的腦部都有一種電波,只要有辦法截收並解讀電波便可透悉對方的心思。」
由此可見黃海很不願意人家在他的小說上冠上 「科學幻想」的名詞是不無理由的。
二、舉隅
本書前五篇是連貫的,作者以陳重明的身份用第一 人稱敍述流浪者一號太空船的故事,大意是這樣的:公元二〇〇〇年十二月卅一日,地球上的人類派六個不同國籍的志願者去尋找大陽系外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訪問另一個世界的生物,也許能發現比人類更高級的文明,人類需要他們的指引,以求進步。他們的名字是:林 重明 (中國人) 、米克爾(美國人)、詹姆斯·雷諾德 (專門的醫術人才) 、羅曼‧哥尼羅(西班牙和法國的混血人,對人生與宇宙的問題有研究)、艾思薇(日本 人,試管培養的女子,用來觀察在太空中如何從幼稚的小女孩長成爲少女)、朱莉‧克麗絲蒂(女太空人), 他們在太空中已經航行了八十個世紀。在這八十個世紀 當中,他們輪流担任駕駛流浪者一號太空船,用人體機能減緩器來延長自己的壽命;其餘五人則以超低溫冷凍 ,接受人工冬眠,使生命完全停頓不老。在途中(公元 一〇〇八三年),米克爾不幸患了腦中樞癱瘓症,接受零下一百九十度的超低溫冷凍,以便將來救治。公元一〇〇九三年,流浪者一號進入蘇菲爾星的引力範圍,降落在一個有大氣層的行星上,發現了生物——艾思薇稱 之爲「綠草猿人」,這些野怪地域觀念很深,弱肉强食 ,發動永不休止的戰爭。太空船的降落,無知的野怪企圖乘著剛戰勝他國的士氣來侵犯,被雷諾德用迷魂彈把他們迷昏了。那些被俘虜去當奴役的民族遂尊奉六位太空人爲神,可是太空人並不因此而使他們獲得自由。 太空人又用和平炸彈爲另一個由綠草猿人組成的王國巴巴拉西克的皇太子羅貝達斯恢復國土,使他們得以過和平的日子,未料在他們升空之際,巴巴拉西克王國被海嘯所吞噬了,眞是出乎意料之外。公元一〇一〇一年 ,米克爾的腦部癱瘓症惡化,爲了避免太空病菌蔓衍全船,GD銀河式電腦指示陳重明把米克爾連同冬眠箱抛出太空船。不久,陳重明又爲GD所叫醒·原來他爲飛碟 人包圍了,不久被俘虜到榮耀之國;事實上·榮耀之國的金屬人並無惡意,他們自稱是人類的上帝。榮耀之國的每個子民都是萬能的,他們藉「精神力」把米克爾從遙 險的太空中找回來,並使米克爾復活。金屬人卡若爾把 地球上的生物在公元八〇九七年已經全告毀滅的消息告訴太空人,激發太空人返回地球的意念,故事就在太空 人回到荒濕的地球上落幕。
黃海以平易的筆法描述故事的情節,以發人深省的暗喻震撼着讀者的心靈,充分地反映地球人狹隘的種族觀念與愚蠢的行徑。茲就這五篇當中一些片段的詞句來透視這位青年作家對人類深沉的態度:
「哎唷!」克麗絲蒂驚叫起來。「到了什麼地方 了?」 「天父的家。整個廣大的宇宙,全是天父的家。 但是我們活了將近一萬年的地球時間,依然看不到天父。」我說。
人類的愚蠢,人類自己知道。但是,要用什麼方法來清除過度聰明所形成的愚蠢呢?如果人類沒有信仰, 就不會故步自封,然而現實賦予的空虛、潔癖與奚落,不能不藉信仰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假如地球人好戰的話,老早就毀滅自己了,那裏還會有『人』呢?」
「哥尼羅,」我打趣說:「你有興趣的話,可以 對那些植物演講,也許那些植物將來會進化成高等生物 ,到時,他們記起你的話,就不會自相殘了。」
這段問答揭開了人類本性的瘡疤,爲什麼人類要如此呢?自相殘殺呢?戰爭並不是解決衝突的最好辦法;事實上,衝突 的形成,也是由彼此的不合作而來的。雖然人類要互助合作才能漸進於大同世界,但 ,合作的手段並不是採取霸道的手段,而是要發揮王道的精神啊!
野人就是野人,地域觀念太重了,凡是他們看不 順眼的,都要攻擊他,驅逐他,侮辱他,不容許「異己 」存在!我是神,我是超能力的神。(上)
在野人面前,文明人就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自稱是神,何况那些是綠色的怪物。反觀人類,不的也正是「凡是他們看不順眼的,都 化 要攻擊他,驅逐他,侮辱他,不容 有許『異己』存在」嗎?如果世界上 的人都沒有地域觀念,就不會有戰 爭。建立大同世界的首要工作就是清除人們的地域觀念。「上帝做的事也是艱苦的,當他察看宇宙生物 間的不義,生物不斷自相殘殺,他會傷心於創造是一種錯誤。」
二十世紀末,和平臨到廣大人間,仍有少數暴徒企圖統治世界,這些人一旦被擒獲,馬上被施行手術, 矯治他腦部的疾病,免得再度搗亂。 在和平的世界裏,罪大惡極的該推那些企圖統治世界的暴徒,黄海如此構想著:對於政治暴徒的處置,並不是法律的制裁,而是醫學上的矯治,可見和平與人道是並存的。
「米克爾的腦部癱瘓,或許是因爲感染太空病毒所致。」
注意太空病毒,作者構想得極爲週到。至少這篇〈天外異鄉人〉發表之時(民國五十八年五月號《作品雜誌》及華副五十八、六、二十八),太陽神十一號還沒踏上征月旅途。當太空人返回地球之後,不是要接受隔離檢疫嗎?作者能懷疑太空中有大空病毒,不管是來自資料或是想像,都足以表現出作者的嚴謹態度。因爲許多事物無法體驗,必有賴於基本的科學常識來構思。
「錢,只有你們地球人才用得上,我 們這裏不用錢,根本沒有錢的觀念,錢是最可卑的東西 。」
這是金屬人卡若爾對人類的一大諷刺,爲什麼人類沒有錢就不能安安穩穩的生活下去呢?富翁用錢來作孽 ,窮人爲錢而受苦。如果將世界上所有的錢集中在一個人手上,這個人是不是就能將地球買下來據爲己有?
當流浪者一號太空船回到荒涼的地球之後,作者以一段深刻的描寫作故事的尾聲:
「我開始強烈的感覺到生存是一種負担,永生可能是不快樂的,永生成了永苦。生靈在掙扎,嚮往永生, 而通往永生的路途却是諸多坎坷災難,世界原是完美的,但惡魔破壞了它,誰又去消滅惡魔?」
作者在這五篇故事中以人類理性自覺的呼喚為主題,人類原本是渺小的,時間是一 種程序,應該就是無形的附屬品 。空間易於被掌握與了解, 儘管人類多麼萬能,仍舊不能把時間歸於定位,生命也是一小段程序,在這短暫的 剎那,要能使自己燃成一朵燦爛的火花,照亮一個小小的範圍,雖然一朶花算不了什麼;如果人人都能使自己化成火花,閃耀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這個世界不就擁有永恆的光明了嗎?
把科學、哲學溶入小說的內選涵,這是寫作的新紀元 。科學故事不再是兒童讀物的題材,成人也有權力去神,往,但,成人神往的不是兒童心目中的空幻,事實上是 一種理性的自覺對人生的新審視。
「雪山寒」是一般性的小說,描寫鍾廣山、劉旭光、宋國屏、薛滄海四人攀登雪山的過程作爲情節發展的背景,佈局的焦點時時刻刻落在鍾廣山和劉旭光兩人身 上。劉迦光的哥哥劉台生在四年前和鍾廣山等五人會到 大雪山登峰,但,劉台生却離奇的失踪了。劉旭光這次特别要求鍾廣山做他和另外兩位同學的嚮導,冒著 風雪來攀登雪山。新歸途中,劉旭光迷途了,於是堆雪墻避寒過夜。第二天早上,劉旭光繼續趕路,半途發現鍾廣山爲了救他而凍死,劉台生則是爲了救鍾廣山而被熊咬死·····。
本篇小說把揭發劉台生的真正死因做爲高潮,故事也因,此結束。但是,在這篇文章當中,有幾點牽強而待斟酌與改進的地方:
(1).故事如果在惡劣的情境中發生,當然能使情節更加濃烈;惡劣環境雖然賦予了,但描寫得不夠深刻,未能獲得預期的效果。
(2).對於鍾廣山和劉旭光的心理描寫不夠,因此鍾廣山說夢話,引起劉旭光的疑竇,顯得很牽強。
(3).「走吧!我們不能再等了,領隊不等我們,我們 只有踏着他的脚步前進。」登山是患難與共的活動, 領隊不可能不等隊員,彼之西的距離應該在視距以內 ,何況當時的天氣惡劣?循足迹前進是很冒險的,因爲在深山裏面,有些路徑不一定是人類走出來的,野生動物也能走出獸徑,這是登山者不能不注意的常識。作者不能充分寫出登山精神,使主題不能突出。
(4).他們攀登雪山之後,不可能馬上折回賽良酒集合 。因爲他們從賽良酒經乳羊湖到雪山山莊,足足有一天的路程,第二天午後才繼續爬上主峯,又要下山趕一天的行程,而且是在下午七點鐘返回目的地,可能嗎?何况 當時風雪未止,而且「只要相差十幾公尺,便彼此看不清楚」哩!
如果作者能夠注意這些細節,就能使全篇表現得更精密。 其他幾篇不作深入的討論,現在就約略地介紹於後:
〈七年之癢〉:描述清白的人接受「貪」的考驗。 〈十二月的春天〉:說明「物欲是可怕的,男人爲 了愛情,也可以做出今人意想不到的事」,指出熱戀中的 小姐不要對自己的情侶要求過份,以免逼迫他步入歧途 。
〈人與獸〉:充分的表現出動物園園長的經驗—— 跟人相處比跟野獸相處還要難,讀了可令人感慨萬千。
〈積木房子〉:寫出「一架電視機除了可以等於一 棟山林房子以外,也還等於一股看不見的溫情。」
以上四篇,除了〈人與獸〉之外,其他三篇並不特殊,但,主題都在揭發人性的弱點。
〈從死亡線歸來〉,是寫中國留學生魏凌非死後接受人工冬眠,用超低溫冰凍起來,在五十年後復活。復活之後,他所看到的世界變成稀奇古怪,因爲他已落後五十年了。使「他感到世界變得太快,太不近真實,不近情理」,文句幽默而生動。在快結束的時候,作者把中國人的自尊心充分地流露出來。中國人主張世界民族地位平等,而竟在別的民族面前自卑,相形之下,無非是自取其辱。
〈星空深處〉:敍述一位來自別的星球的世界的小孩被收養的故事,藉以顯示人類對不明飛行物體的關懷 ,情節逸趣橫生,而且寫得很逼真。
〈人與未來世紀〉:是作者對出版本書的一些主題特別提出來作學術性的討論,頗爲深刻,殊値一讀。
三、建議
記得在青年戰士報上曾經看過一篇文章,略謂:梁實秋先生花了許多時間在翻譯沙士比亞劇全集上面, 固然是對本國學術界的貢獻,然而,如果梁實秋先生把 翻譯沙士比亞戲劇全集的工夫用在將本國優良文藝作品譯介給外國,那豈不是對我國文學界做出了無法估計的貢獻?
我們要接受外來文化的影響,也要問問自己在受到影響之後,有什麼新的改變?因此我們要讓外國文壇知道本國文壇的現況,譯介本國文藝作品給外國是迫不及待的工作。這件「輸出」工作需要及時籌劃,組織「向 外譯介」團體,希望有關方面能重視這項有意義的工作 。
我國科學趕不上別國需要「迎頭趕上」,而且 要「超越先進」;希望致力於譯介的人士能將這本小書, 在最快的時間內介紹到國外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