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1/11/23 03:24:27瀏覽1974|回應22|推薦37 | |
延伸閱讀:重入張愛玲的世界
大海說故事 <<半生緣>> 各位小朋友, 大家好! 大海又要說故事了! 我今天要說的故事是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 ( 黑體字為張愛玲原文) 我先要警告大家, 這是一個愛情的悲劇故事. 有多悲劇呢? 我可以這麼說, 讀過<<半生緣>>後, 再去讀<<羅密歐與茱莉葉>>, 你會感嘆, 後者真是愛情的大喜劇啊! 所以如果你是一個相信愛情的男人或女人, 聽完這故事以後, 你會心情很糟, 好像心目中對愛情聖潔的形象完全被打碎了! 另一方面, 你也可以學到, 所有的愛情悲劇, 其實都要借力於人性中的弱點.相信愛情, 就如教會所宣揚的相信上帝一樣. 許多失敗, 都不是愛情或上帝的錯. 只是你(妳)不能相信到底罷了. 我們先來介紹幾個主要人物好了. 女主角顧曼楨是一個堅強, 善良, 獨立, 體貼, 而且聰明的女人.她雖然家境清寒, 但是也去唸了大學, 畢業後在公司裡當文職人員. 男主角沈世鈞家裡比較有錢, 但是他 為人踏實, 忠厚, 善良.他和顧曼楨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心裡喜歡顧曼楨. 顧曼璐是顧曼楨的姐姐. 這個顧曼璐為了父母弟妹等家計, 去當了舞女,養活了一家大小. 後來比較沒落了, 就成為一個二路交際花,等於是過氣的風月女子. 有時候被誤認為舞女, 她總是很高興. 張愛玲寫到顧曼璐在風月場所, 越來越落魄.有這麼一段. 她母親嘆了口氣, 道:"她現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像樣了, 簡直下流. 大概現代的人也越來越壞了." 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況愈下, 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況愈下的緣故. 最近常找曼璐的下三濫客人就是祝鴻才. 曼璐房間里的客人忽然出現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鴻才。他是瘦長身材,削肩細頸,穿著一件中裝大衣。他叉著腰站在門口,看見曼楨,便點點頭,笑著叫了一聲"二小姐"。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但是今天一見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話,說他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他現在臉上一本正經,他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點笑出聲來,极力忍住了,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向他點了個頭。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她這一笑,他當然也笑了;一笑,馬上變成一只貓臉。曼楨這時候實在熬不住了,立刻反身奔上樓去。在祝鴻才看來,還當作一种嬌憨的羞態,他站在樓梯腳下,倒有點悠然神往。 哈哈哈, 怎麼樣? 把色瞇瞇男人,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醜態, 描寫得夠淋離盡致吧? 另外還有幾個重要的男女配角, 也在這裡先介紹一下. 許叔惠:曼楨与世鈞的男同事。能言善辯,豁達幽默,相貌英俊。 石翠芝:大家千金,矯情任性,嫂嫂想湊合她和沈世鈞,但是兩人不來電, 反而她心裡喜歡的是叔惠. 張豫瑾:年輕時曾与曼璐有婚約,后因曼璐出去做舞女而解約。後來學業有成, 成為六安醫院院長. 主要人物就是以上這些. 張愛玲的半生緣是這樣起頭的: 他和曼楨認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四年了──真嚇人一跳!馬上使他連帶地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于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几年的工夫,這几年里面卻經過這么許多事情,彷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歷到了。 所以世鈞和曼楨相愛又分開了. 前後一共十四年. 一開始, 是叔惠, 曼楨和世鈞三人在公司裡, 正常的交往. 漸漸的, 世鈞越來越愛曼楨, 曼楨也感受到了, 並且很珍惜世鈞對她真心的愛慕. 雖然在他(她)們相愛的過程中, 也曾有一些誤會和困難. 但是這些都只是現實環境的一些小棱角, 本是不足以拆散這一對戀人的. 但我還是要特別提出兩樣, 因為在後來的大事件中, 這兩個"小棱角"又冒出來, 成為助長心魔的工具. 第一樣就是世鈞對張豫瑾的不安全感. 那時張豫瑾已經是醫院院長了, 年輕有為, 又是單身. 他對顧曼楨很有好感, 也曾經想過要追求曼楨. 但曼楨只是欣賞他這個人, 也只把他看成是姐姐舊情人. 從來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張豫瑾也很有風度的退出追求了. 第二樣 就是顧曼楨的姐姐顧曼璐的舞女背景. 這在那個時代, 尤其對於世鈞家的父母, 這是會有一點意見的.更糟的是,世鈞的爸爸曾經在風月場所混過顧曼璐. 但是曼楨對這點是很強勢的. 世鈞自知理虧, 對她只有唯唯諾諾. 這一段張愛玲描寫得精采. 也看得出曼楨自信的個性. 世鈞把他母親告訴他的話一一轉述給她听。曼楨听著,卻有點起反感,因為他父親那樣道貌儼然的一個人,原來還是個尋花問柳的慣家。世鈞說完了,她便問道:"那你怎么樣說的呢?"世鈞道:"我就根本否認你有姊姊。"曼楨听了,臉上便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气。世鈞便又說道:"其實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學校就做寫字間工作的。不過對他們解釋這些事情,一輩子也解釋不清楚,還不如索性賴得干干淨淨的。" 曼楨靜默了一會,方才淡淡的笑了一笑,道:"其實姊姊現在已經結婚了,要是把這個實情告訴你父親,也許他老人家不會這樣固執了──而且我姊姊現在這樣有錢。"世鈞道:"那……我父親倒也不是那种只認得錢的人。"曼楨道:"我不是這意思,不過我覺得這樣瞞著他也不是事。瞞不住的。只要到我們衖堂里一問就知道了。"世鈞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我想頂好是搬一個家。所以我這儿帶了點錢來。搬家得用不少錢吧?"他從口袋里拿出兩疊鈔票來,笑道:"這還是我在上海的時候陸續攢下的。"曼楨望著那錢,卻沒有什么表示。世鈞催她道:"你先收起來,別讓老太太看見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說,一面就把桌上一張報紙拉過來,蓋在那鈔票上面。曼楨道:"那么,將來你父親跟我姊姊還見面不見面呢?"世鈞頓了一頓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說。暫時我們只好……不跟她來往。"曼楨道:"那叫我怎么樣對她解釋呢?"世鈞不作聲。他好象是伏在桌上看報。曼楨道:"我不能夠再去傷她的心,她已經為我們犧牲得很多了。"世鈞道:"我對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過一般人的看法跟我們是兩樣的。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人,有時候不能不──"曼楨沒等他說完便接口道:"有時候不能不拿點勇气出來。" 世鈞又是半天不作聲。最后他說:"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這人太軟弱了,自從我那回辭了職。"其實他辭職一大半也還是為了她。他心里真有說不出的冤苦。 曼楨不說話,世鈞便又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一定對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這時候想起豫瑾來,一定覺得懊悔了。"他的腦子里突然充滿了豫瑾,曼楨可是一點也不知道。她說:"我并沒有覺得灰心,不過我很希望你告訴我實話,你究竟還想不想出來做事了?我想你不見得就甘心在家里待著,過一輩子,像你父親一樣。"世鈞道:"我父親不過腦筋舊些,也不至于這樣叫你看不起!"曼楨道:"我几時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覺得我姊姊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她沒有錯,是這個不合理的社會逼得她這樣的。要說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誰更不道德!" 世鈞覺得她很可以不必說得這樣刺耳。他惟有一言不發,默默的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 曼楨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放在他面前,苦笑著說:"也不值得為它這樣發愁。"她說這話的口吻是很洒脫的,可是喉嚨不听話,聲音卻有點异樣。 怎麼樣? 連他(她)們的吵架都很精采吧? 最重要的是, 他(她)們是真愛對方的. 互相之間的牽掛和思念, 總會克服生活上的不完美, 終究還是把兩顆心緊緊的鎖在一起. 世鈞有事要去南京一趟. 下面是曼楨在兩人分開之前, 寫給世鈞的最後一封信. 請注意: 她寫這封信時, 並不知道兩人即將永遠分開, 更不知道那是最後一封信了. "世鈞: 現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靜极了,只听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气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有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記著這些,自己也嫌囉唆。隨便看見什么,或是听見別人說一句什么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里會馬上轉几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于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里的一些瑣事。我听她說著這些話,我真覺得安慰,因為你走了有些時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 "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 " 後來世鈞從南京回來後, 卻一直找不到曼楨. 找到她家去, 她的姐姐曼璐冷冷告訴他, 曼楨不想見他. 世鈞不死心, 到處打聽, 到處奔走, 非得見到曼楨不停止. 後來卻聽說曼楨已經嫁給張豫瑾了. 他開始想:" 原來曼楨愛的是豫瑾. 原來她是不想見我, 不敢見我!" 所以命運和環境並沒有打垮愛情, 是世鈞沒有緊緊得抓住曼楨給他的那句話. 追根究底, 是世鈞的錯. 是他對愛情失去了信心. 他回去故鄉. 十個月後, 他和石翠芝結婚了. 其實他和石翠芝並不相愛. 只是世鈞剛剛失去曼楨, 而石翠芝喜歡的叔惠去美國了. 張豫瑾確實結婚了, 但新娘不是曼楨. 曼楨其實是遇到大災難了. 曼璐有她的苦惱.嫁給 祝鴻才, 本想跟他平平安安過日子, 誰知道祝鴻才投機發了財, 反而開始在外面風流.曼璐很不甘願, 好像是自己買彩卷中了頭彩, 到時彩卷卻被別人拿走了! 關於曼璐邪惡的心路歷程, 以下是張愛玲的描寫. 曼璐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鴻才對她的態度惡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這里來探病,后來那天晚上,鴻才在外面吃醉酒回來,倚風作邪地,向她表示他對她妹妹有野心。被她罵了一頓。 要是真能夠讓他如愿以償,他倒也許從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鬧了。他雖然喜新厭舊,對她妹妹倒好象是一片痴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她牙痒痒地。但是無論如何,她當初嫁他的時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准備著粗茶淡飯過這一輩子,沒想到他會發財。既然發了財了,她好象買獎券中了頭獎,難道到了儿還是一場空? 有一塊冰涼的東西貼在腳背上。熱水袋已經冷了,可以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已經是深夜。更深夜靜,附近一條鐵路上有火車馳過,蕭蕭地鳴著汽笛。 她母親那一套"媽媽經",她忽然覺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有個孩子就好了。借別人的肚子生個孩子。這人還最好是她妹妹,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母親替她出主意的時候,大概決想不到她會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這微笑是稍微帶著點獰笑的意味的,不過自己看不見罷了。 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瘋了。我還說鴻才神經病,我也快變成神經病了!"她竭力把那种荒唐的思想打發走了,然而她知道它還是要回來的,像一個黑影,一只野獸的黑影,它來過一次就認識路了,咻咻地嗅著認著路,又要找到她這儿來了。 她覺得非常恐怖。 那天晚上, 祝鴻才多喝了兩杯, 在曼璐的幫助下, 把曼楨強暴了. 曼楨醒來, 當然不肯甘休.以下是其中一段, 張愛玲寫得精采.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了。"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鬧,不過鬧又有什么用,還能真拿他怎么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婚以前,他看見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的,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只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后總要好好的補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曼楨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磁盤,道:"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我有把刀在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于說道:"你別著急,現在先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曼楨道:"你倒是讓我回去不讓我回去?"說著,就扶著桌子,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走,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剎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曼楨手里還抓著那半只破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的道:"干什么,你瘋了?"在掙扎間,那只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楨喘著气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是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气──"曼楨道:"你還要賴!你還要賴!"她實在恨极了,刷的一聲打了曼璐一個耳刮子。這一下打得不輕,連曼楨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的抬起手來,想在面頰上摸摸,那只手卻停止在半空中。她紅著半邊臉,只管呆呆的站在那里,曼楨見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過去這許多年來受著她的幫助,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感激的話。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談不上什么施恩和報恩,同時也是因為骨肉至親之間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澀,有許多話都好象不便出口。在曼璐是只覺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剛才這一巴掌打下去,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一筆賬,曼璐自己想想,覺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傷心,尤某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楨這樣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聲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里出了這么個烈女,啊?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儿去撒嬌去?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么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她越說聲音越高,說到這里,不知不覺的,竟是眼淚流了一臉。 祝鴻才和曼璐知道闖下大禍了, 一不做二不休, 就把曼楨囚禁在房裡, 並且說攏母親及家小合作, 認為這樣對家裡最好. 曼楨當然抵死不從, 就一直被囚禁在斗室之中, 直到十個月後懷了孕要生產了, 才不得不送到醫院. 生產以後不久, 曼楨終於從醫院裡逃跑了. 她第一件事就是託人去通知世鈞.她相信世鈞一定一直在找她. 收到信世鈞一定馬上趕來. 然後她要跟世鈞講一切發生過的事. 世鈞聽到她如此受苦受難, 一定更憐惜她. 但是陰錯陽差, 世鈞那時剛忙著結婚的事, 也沒有收到曼楨的信. 曼楨期待了三四天, 正想著世鈞怎麼還不來, 卻聽到世鈞和石翠芝結婚的消息. 她想:" 原來世鈞知道我的事, 不想要我, 所以跟翠芝結婚了!" 就這樣, 將近一年的險惡環境折磨都打不垮的愛情, 只因為內心的信念動搖, 就完全瓦解了. 曼楨極端失望, 一人流浪在外, 生活痛苦. 漸漸的, 她又想起她的兒子. 現在兒子由曼璐撫養, 曼璐想用這兒子來牽住祝鴻才的心. 後來曼璐生病死了. 曼楨為了照顧生病中的兒子, 不得不去祝鴻才家裡. 最後, 由於生活安排的方便, 還是嫁給了祝鴻才. 就這樣, 非常合情合理的, 我們的第一女主角, 嫁給下三濫. 嫁了以後, 婚姻當然不幸福. 以下是張愛玲的描寫. 鴻才是對她非常失望。從前因為她總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兩年了,就連到手以后,也還覺得恍恍惚惚的,從來沒有覺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長了,當然也就沒有什么稀罕了,甚至于覺得他是上了當,就像一碗素蝦仁,看著是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先還想著,至少她外場還不錯,有她這樣一個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常常逼著她一同出去應酬,但是她現在簡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們比起來,一點也不見得出色。她完全無意于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几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听不見,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种呆笨的神情。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賬,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愿。她也是因為怕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后,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追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后就是誰不講理誰占上風。一天到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里了,還有什么事是值得計較的。什么都沒有多大關系。 然後有一天, 分開了將近五年, 世鈞和曼楨終於重逢了. 基本上這是整部小說的最後一段, 我就一字不減的留下給大家細細品嚐了. 如果文章有歸類, 這一篇應是"重逢"的經典. 十四年的生離死別, 其實從來沒能拆散這兩顆相戀的心---------直到他(她)們重逢之後, 才真正永遠的分開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儿,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樣。使他詫异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种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么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异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默下來了。 一路走著,倒已經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儿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触目,無論什么都怕打斷了情調,她會說要回去了。于是就這么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世鈞道:"進去坐會儿,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云5c。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里也就一同進去了。里面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了,忽然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后,便道:"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著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的。"電話就裝在店堂后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宁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遠的望著曼楨,听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里望出去只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著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么字,甚至于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污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听就要炸了。他不預備跟她爭論,打算就挂斷了,免得万一讓曼楨听見。她倒也沒說什么,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儿,在那儿忙些什么,倒像是有一种預感似的。 世鈞挂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听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去,放下了白布門帘。曼楨進去一看,里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只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挂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厂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現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么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么。兩人就這么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樣?前几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听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于往后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后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么叫幸福?這要看怎么解釋, 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么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气,不肯認錯?還是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怀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這么想著,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种答复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話一出口他立刻覺得說錯了,等于剛才以沉默為答复。他在絕望中摟得她更緊,她也更百般依戀,一只手不住地摸著他的臉。他把她的手拿下來吻著,忽然看見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因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為什臉色冷淡了下來,沒有馬上回答,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划傷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么樣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現在真在那儿講給他听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 這時候因為怕茶房進來,已經坐了下來。世鈞越听越奇怪,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很蒼白。出了這种事,他竟懵然。最气人的是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現在就是粉身碎骨也沖不進去,沒法把她救出來。曼楨始終不朝他看著,彷佛看見了他就說不下去似的。講到從祝家逃出來,結果還是嫁給鴻才了,她越說越快。跟著就說起离婚,費了無數周折,孩子總算是判給她撫養了。她是借了債來打官司的。 世鈞道:"那你現在怎么樣?錢夠用嗎?"曼楨道:"現在好了,債也還清了。"世鈞道:"這人現在在哪儿?"曼楨道:"還提他干什么?事情已經過去了。后來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那么胡涂,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時候的事就恨。"當然她是指嫁給鴻才的事。世鈞知道她當時一定是听見他結婚的消息,所以起了自暴自棄之念,因道:"我想你那時間也是……也是因為我實在叫你灰心。"曼楨突然別過頭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淚來了。 世鈞一時也無話可說,隔了一會方低聲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豫瑾結婚了。"曼楨吃了一惊,道:"哦,她這么說的?"世鈞便把他那方面的事講給她听,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病,他去看她,他們說她不在那儿,他以為她是不見他。回到南京后寫信給她,一直沒有回音,后來再去找她,已經全家都离開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听見她結婚的消息。當時實在是沒有想到她自己姊姊會這樣,而且剛巧從別方面听見說,豫瑾新近到上海來結婚。曼楨道:"他是那時候結婚的。"世鈞道:"他現在在哪儿?"曼楨道:"在內地。抗戰那時候他在鄉下讓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里。他后來總算放出來了,就跑到重慶去了。"世鈞慘然了一會,因道:"他還好?有信沒有?"曼楨道:"也是前兩年,有個親戚在貴陽碰見他,才有信來,還幫我想法子還債。" 憑豫瑾對她的情分,幫助她還債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世鈞頓了頓,結果還是忍不住,彷佛順口問了聲:"他有沒有再結婚?"曼楨道:"沒有吧?"因向他笑了笑,道:"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世鈞頓時慚愧起來,彷佛有豫瑾在那里,他就可以卸責似的。他其實是恨不得破坏一切,來補償曼楨的遭遇。他在桌子上握著她的手,默然片刻,方微笑道:"好在現在見著你了,別的什么都好辦。我下了決心了,沒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讓我去想辦法。"曼楨不等他說完,已經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聲叫道:"你別說這話行不行?今天能見這一面,已經是……心里不知多痛快!"說著已是兩行眼淚直流下來,低下頭去抬起手背揩拭。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說的,他們回不去了。他現在才明白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時間在掙扎。從前最后一次見面,至少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訣別。今天從這里走出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