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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21 00:09:42瀏覽17582|回應47|推薦155 | |
不記得福隆這片美麗的沙灘何時開始由飯店業者經營的,週日當天麕集各方遊客,海洋的彼端是人海,人海的彼端是車海,將沙灘團團困住,行走其中深感沉重的窒息感與壓迫感,用窒礙難行尚不足以形容福隆此刻的難處。而這些異狀,只為一場所謂的沙雕祭。
所幸去時陽光奪目,影像繽紛;遊罷,甫進入淋浴場,大雨即傾盆而下,帶的雨傘在此時派上用處,返回車站的途中雖同樣難行,但氣候已涼爽不少,不再過於燥熱。未想由車站湧出的遊客多得駭人,看時間已下午兩點,但幾家便當店前擠了數條長龍,加以為數更多的單車出租店人潮,小小的廣場像一場災難。我們心裡想的是離開,速速離開這災難。
於是一看進站的是自強號,不加思索,趕忙就擠入這班列車,並且被回擠在車門邊緣。我發現車門走道這有限空間似乎沒有空調,所以車門一經緊閉,一股悶熱感隨即襲來,不到兩分鐘光景,額頭已逐漸冒出熱汗。我們見如此不是辦法,於是商量由瑞芳站下車稍事休息後,再行轉車。正如此計劃,自強號已慢慢進入雙溪站停靠下來,待車門打開後,一道及時的空氣灌入,稍解窒息的悶熱,走道乘客紛緩神噓了一聲。此站是無人下車的,但是在車門即將閉上的最後一刻,一婦人急匆匆走了上來。
我為這婦人的擠入而慌忙挪動身子,騰出一個小空間給她站穩腳步。我直覺認為她是要往裡頭走的,一個婦人家極不合適站在車門口,所以接著問道 : 『要走進來嗎 ?』我甚至已擠出通道等待她通過。
這婦人低著頭,左手拿著一只水藍色小冰袋摀著左眼,輕聲回道: 『我站這裡就好。』語調平緩,但篤定。
我起初一愣,見她佔了原先的位置,讓走道的空間更加負荷,所以竟帶著慍色,隨口唸叨一句 : 『啊,這下更慘了。』氣氛瞬時凝結,我被夾在走道中間一經晃動,立刻感覺站立不穩,身體擺盪。
我連忙試圖將自己平衡下來,伸手向洗手間的外牆頂去,這才稍稍穩住身體,鬆了一口氣。待幾分平靜,我才有機會注意婦人的模樣。
這婦人一個人對著牆面不動,約莫一百五十公分高,體型適中,短髮,淡色上衣,黑色長褲,右手提了一只紅色小行李包,側肩背著一只黑色方形的外出小包,裝束簡潔樸素,全身未見累贅飾物或名牌什物,打扮算得體,看得出來是一位有涵養的居家婦人。
當然,她左手拿著的小冰袋仍然一收一放,節奏一般地摀著左眼,像似忍著痛楚,像似深怕旁人察覺,一人默默面向牆壁,不知何故。我開始為這婦人的靜默而感到幾分淒涼,漸漸忘了走道的悶熱,與周圍的擠迫,怎麼說地 ? 是這婦人左手的冰袋帶來寒意麼 ? 那倒不是,而是現場氣氛在快速來到一個冰點。
她似乎同樣察覺這氣氛般,慢慢將冰袋由左眼挪下,移到前胸的位置緊緊捏著,然後回頭往周圍一看。這一看,竟不期然與我四目相對,也就是那一瞬間,原先的冰點爆了開來,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婦人的左眼青紫一塊,深深的、腫脹的青紫,帶了更深度淒涼的青紫,眼珠子看得出是濕濡的。她顯然很不自在、十分羞赧的模樣,迅即又將臉部轉回牆面,繼續提著那一包行李,靜靜地站著。
我心裡忖思,這莫非是電影場景 ? 但活生生的車廂,活生生的現實人間,更非網路情節,眼前的婦人左眼烏青一片,那絕對是男人的拳頭用盡氣力擊打的結果;是怎樣的男人啊,是婦人的丈夫 ? 是婦人的… 後生 ? 唉,我真不敢再往下想下去,眼前的她,無疑受盡了委曲,尤其是一位年約六十歲,個頭小,看似樸素溫和與羞赧的婦人而言。
遇見此幕,車行已過牡丹站。我示意同伴觀察婦人,未料她點了點頭,輕聲向我表示也看到了,她同樣迷惑著。我見到同伴善良的心地在逐漸升溫,眼神透露十分的不捨,我相信此刻我們想的都是一樣的,希望對婦人能有所幫助。
我想著背包裡隨身攜帶的眼藥水,但藥性不同,況眼藥甚忌共用,這行不通。我再想背包裡的外傷噴劑,但婦人傷勢在左眼臉,眼睛是靈窗,十分脆弱,噴劑更是用不得。這怎麼辦呢 ? 我又想到常用的白花膏對這類傷口可紓緩,於是想找找白花膏,隨後定神一想,這藥膏早已用完,正待添購哩。
啊,我還能幫她甚麼,勸慰幾句 ? 替她清潔傷口 ? 我們發現此刻若注意著婦人反而不妥,所以不自然地強迫自己將眼神移開,一會兒與同伴相視,一會兒望著走道的天花板,就是怕看到對著牆面的她、靜得酸楚而悽然的她。如此這般,車行又過了三貂嶺站。
她似乎察覺我們不自然的舉動,偶爾會回頭望了一下,情態委婉,但羞赧於色,又似乎想找人傾訴苦處。我儘量將自己保持鎮靜,試著讓自己忘記與婦人四目相對那一幕,但愈不去想它,卻愈是揮之不去,我腦海裡都是婦人娟秀的臉龐,以及臉龐突出的那一塊不協調的青紫。
『瑞芳下車吧 !』我輕聲向同伴提示,想觀察她的反應,但是她看起來竟與婦人一般羞色 : 『也好,可以去瑞芳吃個飯。』
列車剛通過侯硐站,婦人應是察覺我們的談話,她有些不安地輕挪起身體,並不時緩緩回頭張望,像是在問 : 『這外地人不像住瑞芳呀 ?』
事實上氣氛的凝滯是可以忍受的,想幫助婦人的心思是未變的,但是一方面在瑞芳轉車容易,一方面騰出空間對眾人也是助益,所以照了原定計劃。但更多的理由可能是那份莫名的無力感吧。
到了瑞芳站,車門再次開啟,空氣由外頭灌入,我們沉重地走出車門來到月台之上,緊接將隨身背包卸下,舒展一下肢體;也是此刻,我發現原先面著牆壁的婦人竟轉向月台,用十分親切的表情望著我們,像是在表達一份告別之意,直到車門重新緊閉。我的心頭為之一凜,暗暗輕疼起來。
在瑞芳知名的夜市用了餐後,又買了當地小點心龍鳳腿,此站雖無福隆人馬雜沓,但遊客同樣不少,尤其日本、香港的遊客。
我們又搭上一列自強號,無座;在七堵站再換乘一列區間車,有座,舒爽怡人,是此行最幸福的時刻。我們一行人癱座車椅,你望我,我瞅向你,咸認在方才遇到一場『家暴疑雲』,但不敢再細想。這婦人已是耳順之年,她如何承受這樣的苦,上週不是才過了母親節麼 ?
到了車站,跟著人群走入地下通道,再獨自一人走上天橋;過了天橋後,是緊沿鐵道的觀景台,我走在台上突然想起婦人青紫腫脹一片的左眼,以及婦人哀傷凄婉的眼神,眼眶不禁濕濡了起來。
我再憶起母親早年所受的酸楚,此時我的眼眶更是不由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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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