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撞鬼是有相可稽的。」外號「 CD大師」的何可師傅向對面一雙情侶解釋:「有些人疑心生暗鬼,自己嚇自己——」「我不是自己嚇自己!」女的堅持...我夜晚常覺得有一陣陰風跟著,回頭去又見不到人,連個影也沒有。
「大師,請你幫她看是否時運低?」
「想知道自己撞鬼指數有多高?我同你解密。」連相士也現代化了,不再一板一眼高高在上,主力親和爭取信任,必須靈活應對。
何大師分析:「雙眼無神,眉低壓目,嘴細膽小,愛穿深沉色調特別是黑色衣服的,還有女生屬陰,比男人更容易遇上不乾淨的東西」他又問:「妳屬什麼?」
「屬羊。」
「唔,羊、狗、牛、馬、龍都屬土,土為撞鬼命比別的生肖更容易中招。你是否三、六、九、十二月出生?我指農曆....─天天都有認為自己撞鬼的客人上門求助。
當然,有些是運氣心忐忑,加上髮型欠佳劉海覆額,特別哀頹無采,指消幫他們一撥,便指「印堂發黑」九成中!對方心虛,當然深信不疑。
很多女孩子愛帶大眼CON,藍色、綠色、迷幻色,都容易招鬼怪。瞧那女的,果然為了貪靚,戴這種加強效果的美瞳鏡片,久了雙眼不適,自然有幻影幻覺。
四十多歲的何大師善於捉摸客人心理,也有闖蕩江湖的點子,最近天氣轉涼了,人人身後都有陣風,上得來求問,他不會用科學角度分析,一定以靈異玄學方式開脫。
指點迷津之餘,還遞予客人一張音樂CD:「我自己很喜歡輕音樂,也覺得優雅悠揚樂韻可以安定心神,還可以驅除負能量,增加正能量,對我幫你驅邪趕鬼有助力,還有,如果平時多聽音樂,少點胡思亂想,鬼怪也會遠離你。」合情合理。更別說她鼓其如之舌,把金、木、水、火、土與音樂相輔相成的一番高見。「CD是送給妳的禮物。」因為這招,他「CD大師」就比一般相士特別,也顯得大方,有藝術修養,可增值,並非「唯利是圖」。
果然大受歡迎。
每年年尾,十月萬聖節起至翌年頭那幾個月,占卜算命預言吉凶行業最旺。市面上各大小師父也爭相推出運程書,風水師忙得不可開交。
這家商場地下一層,是占卜行業的集中地,開設塔羅牌、水晶、龜卦、花藥卜、紫微斗數、十二星座、寶石魔法、五行八字命相....等專門店。
今日的客人比較多,到了八點還沒吃飯,那對情侶離開後,何大師正掛個牌子,出去舒緩一下吃個飯,回來繼續。
他剛把匆匆寫上「外出用膳,貴客稍後。」的牌子掛起,鎖門上路。背後有把嬌弱的聲音:「大師,幫我看完再走吧?」
他回頭,見到一個穿制服的少女。看來是十六、七歲的高中生。她哀求「我從很遠的來的,你不要走。」何大師瞧瞧時間,不要緊的,雖然有點餓,但上門的都是客,先招呼坐下來吧。
他見少女皮膚白皙,長得斯文漂亮,但氣如游絲神情迷網,有點問題,正如剛走的女客,也是真 是土人、土命,在這肅殺的深秋初冬,易受靈體侵擾,氣色欠佳。
端詳一下,她沒留劉海也沒擋了陽火,一身白色校服,並不適合黑衣黑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學生,若有疑難,非關前程,心想「肯定是愛情困擾。」看她一雙泛著水光的桃花眼,便知道是早熟痴心了。經驗豐富的大師,察五官尤其眼色,鑑貌辨色簡單!
少女坐下,道:「我這陣子身體不好,易累,手腳冰冷,渾身不舒服,血壓低。」
大師笑,緩和氣氛:「血壓低體質差,應該去找醫生呀,怎會找師傅呢?」
「今天又特別冷。」
「今天只是涼了點,不冷。」他道:「昨天還有二十度,算暖,但香港天氣就是如此莫測。」
陪她說些無聊話,等入正題。年紀又輕,心緒不寧,很多時不知從何說起。便問:「你讀幾班?」
「中四。」
自己過濾了,以為他吞吞吐吐不敢面對情傷之類。誰知道她一語劃破: 「那個男人愛我嗎?」
她握拳強調:「他還愛我嗎?」
她望定大師,眼中閃過難以言喻的堅毅,超過了年紀:「我不甘心,你幫我看清楚!」
他溫和地:「我看過相了,配合一下,看掌吧。」
她原本緊握的拳頭稍微放鬆。伸手到他面前。一攤,灑落一些泥沙,大師沒察覺。
她從眼角餘光似乎有覺,忽地站起,要出去:「師傅,我先出去一陣子,一會回來,等我。」
匆匆轉神離去,追蹤什麼似的。
走了?
是臨時變卦不光顧了?
一會回來?要不要等她?真沒分寸。還是先祭五臟六腑再說好了,總不能一直枯候吧。
決定了。推椅離座。
何大師此刻才見到,地上有少女手中灑落的一點沙,半濕的。
空氣中仍飄盪著樂聲─但,空氣中也飄蕩一陣腥臭味,是浸泡霉爛的味道。
他一瞧,奇怪,地上有一灘水漬........
何大師見了這攤莫名其妙的水漬,心念一動,起了雞婆疙瘩,不寒而慄。他那客似雲來,天天收拾乾爽整潔的小店,忽地有了不該有的異樣物質:有形的是地上那水漬,無形的是空氣中飄蕩的腥臭味道,這「味道」,叫大師明白了:
「分析客人容易撞鬼─其實那撞鬼的人是我!」
能醫不自醫,能治不自治,幫人家驅邪趕鬼趨吉避凶,金兒個晚上,「當事人」是自己了,如何應付?
幹這行,遇鬼並非頭一遭,這也不是最後一回。走江湖總有得幾板斧。他連忙回到座位,四下細察,桌上有謀生工具紙筆之類,抽屜中呢?
猛一抬頭,不免吃驚。
她回來了!
那個皮膚白皙斯文漂亮的女學生,就坐在對面,他完全─沒有─準備好!
「小姐,那麼快─」
「是。」她道:「我見到他。」
「他?你的男朋友?」
「我的男人。」別人的丈夫。」
何大師知道自己話不要多,她愛說不說,由她吧。事已至此,只能隨機應變。
「他是我的阿sir。」
─當陳小婷從眼角餘光察覺她此生最難忘的男人身影,一股莫名的牽引,她追了出去。其實她之所以到了這商場,找上大師指點迷津,也是莫名的牽引。總之她糊糊塗塗地來了,迷迷惘惘地再遇,是天意還是冥冥之中一個謎底?叫她死心?
不清楚。
她是見到他,不,是「他們」之後,一切就「清楚」了。
莫sir,你走之後,我四處找你,找不到,你轉校了?搬遷了?出國了?.....原來他決定不再回頭。不但轉行,還改了名字,還結了婚了。
妻子腹部微隆,看來三四個月。他體貼地跟她十指緊扣,飯後逛商場來了。
他不當體育老師了,改行做救生員。陳小婷,初見他時,剛升上中四,學校來了新老師,教高年的體育,還兼課外活動的游泳班。他三十來歲,不算俊朗,但健碩得來帶點英氣,同學們都覺得莫sir老土黑實。不合心水,哪及小男友們追上潮流又好玩?只陳小婷一見傾心:「好有安全感,遇上危險他一定會奮不顧身來救你的!」
因為自己是獨生女,父親一早去世,才會傾慕父兄這一類的男人吧。
為了他,她報名了游泳班。一下水就慌張,幾乎淹死。莫sir把他又拖又抱救上來,奇怪:「給你水泡也沉?」
她對自己說「只想妳當我的水泡。」
她坦白告訴他:「莫sir我天生怕水。」又道:「我是為了一個原因來游泳的─」
「妳來對了!天生怕水就是要正視它,克服它,好好練習,終有一日妳不但不怕水,還愛上了。」
他雖然不苟言笑擺出嚴師款,亦多關注這個完全不諳水性但堅持跟他學游泳的女生。她從未缺過課,有的同學功課太累或貪玩,出席率不足,但陳小婷是100%的。他假日來了不方便,也坐在游池邊,遠遠地看著阿sir教人。
莫Sir 也注意到了,這天向她道:「下課時間得趕時間,我未婚妻生日,同她家人一起吃日本菜,她愛海鮮,我還訂了兩板海膽。」
說的理直氣壯地,有意無意的讓她明白。她什麼也沒說,僵直的站在他眼前,什麼也沒做,只任由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滴一滴地滾下來,溼了臉濕了衣衫,也濕了他的心。
八號風球那天,學校不用上課,陳小婷約了他在遊池邊見面,他幾乎躊躇,猶豫不決,心知一去,便是軟落了。投降了。
十六七歲如花少女,她的癡情感動了他、她嬌嫩而剛毅的初戀也誘惑了他。
心猿意馬,但送上來的禮物、忘了他相愛五年來的未婚妻,赴約了。
他們一見,迫不及待也義無反顧的緊緊擁抱親吻。風狂雨驟,天地間容不下一段師生戀,只好躲進更衣室中。世上再也沒有閒雜人等驚擾我們了。
這是她的第一次,在更衣室的性愛,令她痛也令她驕傲,我戰勝你的未婚妻,妳是我的男人了。
何大師聽著這嬌弱、纖瘦、溫文的少女,娓娓道出暗渡陳倉的不倫戀,一段壓抑的感情,她說得再沉醉,根據CD大師的世故和經驗,深知沒有好結果─而且她明明就是「犧牲品」她連命也沒有了。
後來,他受不了壓力,懊悔了,也改過自新了。
忽然有一天學校中失去了他的蹤影,一言不發辭職了。
「他還搬到離島,還結婚了。」
「妳放手吧。」大師安慰她:「他不是妳的人,不是妳的人,不是就不是,再怎樣努力,堅持固執,也改不了命運。」
「我很掛念他呀!」
少女哽咽著:「我無路可走,大師,我真的放手,我下定決心放手了─所以那天我做了一件大事。」
「攤開手掌我瞧瞧。」大師若無其事:「看妳說得多麼肉緊,都是汗。」
「怎會是汗?」她詭異的一笑:「都是鹹水。」
說著,舌頭一轉用點勁:「吐!吐!」
嘴裡吐出了一點青苔和腐爛的小截水草。兩手一搓,永緣乾不透的泥沙灑落地上。那摻白的,起了皺紋,皮膚險險剝落的手,原屬於無悔少女的手。
何大師集中精神,盯住它.......
陳小婷有點喜悅,有點迷網,她也盯住自己那雙「變質」的手,打開一道縫,微笑「上面有一個字!」
忽地她驚覺了;「呀,我一放手,它就跑了,我不能放手,我不放!我不放他走!」
是個什麼字呢?
他扳開她緊握的拳頭,在上面,他曾溫柔地用指頭寫了一個字:「LOVE」
這晚她帶著嬌羞和得意的回憶,百感交集地,像坐在對面大師道;「我不放。」
沉醉在只有自己明白身心歡娛中。
何裝作不經意地問:「仍在嗎?水也洗不掉?」
她偷看了一下:「當然它永遠不會消失。」
又把手心貼近自己的心房:「在這兒,永遠在!」
─她自以為這是「永遠」,但在男人的永遠很短暫。
他付不起代價。卻說:「我和妳,都付不起代價。」即使她等他,到處找他,哀求他他只道:「妳多年輕,還不到十七,人生才正開始。我三時多了,自己早已計畫組織新家庭,將來還有孩子─我不想要害了妳!」
「不要說,什麼都不要說。」莫Sir回覆一個老師的冷靜:「一切到此為止。長痛不如短痛。」多理智、成熟。他甚至忘記了,指頭在她手心寫的那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