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我從國姓鄉歸來-921南投災區紀行 (林鴻基醫師)
2009/02/19 16:40:01瀏覽552|回應1|推薦1

                      

 我從國姓鄉歸來-921南投災區紀行     林鴻基醫師

              

 

  尖銳的電話鈴聲劃破黑夜的寂靜,一陣陣催人心肺。我從熟睡中推被起身。「林醫師,南投賑災的行程排定。」「明天早上十點在急診室集合。」「可能是搭軍機或救護車。」「市政府為每人投保壹千萬。」我掛上電話,臥房牆壁上的鐘指針指向十一點半。

   面臨「要出發了」這個事實,心情有些微的忐忑,內心底處固然仍澎湃著昂揚的熱情,然而再浪漫激情的想法終究必須回歸現實。那隆隆旋空的直昇機,降落時的颶風及塵土飛揚,還有那上下左右劇烈晃動的機身,我又想起了我的懼高症。因為要深入災區,腳踏震央最前線,必須在餘震中穿梭往來,我也要去面對機率極微但永遠不可能等於零的生命的威脅。

        這些心緒的游移迅速被推翻,值此世紀末台灣百年來的大災難,電視畫面中的危樓瓦礫斷垣殘壁,把台灣人的目光呼吸心跳緊緊連結在一起,大家紛紛打開心內的窗,洋溢著人性中良善的芬芳。作為人父人夫人子,身處台灣歷史上必然記上一筆的浩劫,我的孩子睜著眼看著他們的父親,我覺得我不能缺席。「狀況不明,最壞的情形可能沒水沒電。」「伙食只能吃乾糧。」這倒不是最重要的事了。「多帶一些備用電池,把大哥大準備好。」院長室傅秘書細心的叮嚀。

   救護車在一路顛簸中疾行高速公路,同行的翠雯遞過來三片榕樹葉。「你把它放在行李內,離開災區時再丟棄,不要把一些東些帶回來。」我的心漲得滿滿的。

   一路上,平滑的柏油路面隨處可見斷裂成Z型的黑色裂縫,猶如經產婦小腹之妊娠紋。桂雲是草屯人,她突然發出一陣驚呼:「那是九九尖峰嗎?」「它曾經是美麗如潑墨的山水畫。」我循聲望去,只見光凸凸的黃土堆漸次交疊,現在觀看,無論如何是想像不來任何絲毫的靈氣的。車輪在高低起伏參差不齊的路面上奔馳,災區很忠實的上映著災區的景象,引來我們一陣陣的唏噓。最後,經過數公里沿路販賣割包的公路,我們終於安抵目的地。

   進入國姓國小,所謂的第二收容站,操場上帳篷滿佈,陽光毒曬氣溫懊熱,在已被認定是危樓的教室中開會交班,會議由衛生局第三科吳科長主持。大家正襟危坐在小學生的矮凳子上,有野戰醫院的味道。忠孝醫院腸胃科邱主任提醒大家,小心皮膚病疥瘡的流行。衛生署裁示,台北市政府衛生局認養國姓鄉和石岡鄉,石岡鄉由仁愛醫院負責,而國姓鄉暫時由和平、忠孝、陽明等醫院輪替。總指揮中心在夜市以塑膠帳蓬搭成,長庚、秀傳、台中榮總等醫院在我們到達之後就陸續退出。

   災區伙食大夥分食大鍋飯,國民黨桃園縣黨部提供葷食,一貫道提供素食,阿兵哥張著年輕黝黑的臉龐身著迷彩裝穿梭來去提供人力支援,八○三軍團的軍醫們在我們的央求下留了下來,分擔巡迴醫療的工作。

   生命的旅程行走到晚年,身家性命財產突然一夕之間化為烏有,那是何等的驚懼無依?而往生者被揀選出來,承擔了台灣的災難。如果大地是母親,台灣人一直不尊敬這個母親,舉著經濟的大纛,竭澤而漁,我們看著大自然被破壞而觸目驚心,我們出賣大地換取富裕,大地的發怒是回報人們對大地的不敬,就像古老的中國人將童男童女推入河中以求風調雨順,免於水災的肆虐。

   剛開始看診時,我會問:「家裡還好吧?」漸漸地很怕面對那些默默空洞的眼神,以及長長的嘆息聲。「牆壁倒塌壓向隔壁,年輕的兒子夫婦在夢中死去,林醫師,如果牆壁倒向我這邊,今天我就不會在這裡了。」「我老了,全家都死了,留著我有什麼用?我多麼希望死的是我。」老人的聲音越來越低微了。

   驚奇地發現,阿兵哥就診的人數相當的多,皮膚病、眼疾都是小事,最難受的是心理的失衡。這些在民間養尊處優的小男生,有著健壯及不違抗命令的優點,以前口蹄疫時,屠殺豬隻掩埋屍體的是他們,現在挖掘及搬運屍體的也是他們。所謂屍体,有時甚至是模糊水腫腥臭難辨的屍塊、頭顱、白骨、殘肢。有位面膚白淨但驚魂未定的阿兵哥抱怨道:「林醫師,那天之後,我一直聞到屍臭味,無法停息,我很想把我的鼻子割下來」說著說著,他的雙手同時也在不自覺的顫抖。而軍令如山,不得違抗,所以那些恐懼、害怕就以另一種方式留了下來。他們的發病率僅少於災民之頭暈、焦慮、失眠等創傷後症候群。

   我和災民們生命的交會只是幾分鐘,他們哀毀疲累的臉龐在我的腦海裡會隨著歲月的流逝由清晰轉模糊。就像那個從瓦礫堆中被搶救出來的女士所說的:「活著真好」,真的,活著就有希望,人世間一些枝枝節節,蒜皮小事就不要計較了吧!生命的脈動一旦停歇,不久就發散出令人不快的味道,甚至物腐蟲生,與草木同朽,化為礦物化石了。

   巡迴醫療時,穿過重重的警戒,深入所謂的板塊突起的走山區,感慨同為台灣人的鄉親,由於大自然的搬弄,毫無醒覺地被活埋於數百公尺的地下,屍骨不存。身處現場,內心的悸動是駭人的,胸臆一陣抽緊。黃土堆上怪手奮力來去挖掘,相對於大自然的無垠龐大,挖土機的努力卻如螞蟻撼大樹般可笑無力。身旁TVBS的年輕人正在作現場實況轉播。在所謂走山兩公里處,青翠蓊鬱的樹林完全不見,只看到新隆起的巨型黃土堆交錯聳起。中時晚報的記者走過來,訪問了一下,了解災民的疾病種類,衛生署也派人來了解情況,以預防疫情的發生,每個人都同聲感慨。

   急性期很快地過去了,臨時暫設的醫療站也漸次裁撤,只剩下總指揮中心一處,統計看診人次,加上基層醫療的支援,每日大約有六百到一千人次。其中,有些急性肌肉扭傷的病人,除了開方NSAID及肌肉鬆弛劑外,還以針灸作局部的處理,印象中較為深刻的是,有位坐骨神經痛的病人,僅在膀胱經的委中、承山下針,酸麻脹重得氣明顯,手法用瀉法,針感流竄,病人的疼痛得到立即的緩解。另一名足踝扭傷腫痛的病人,以太溪透針昆崙,加針陽陵泉、大鐘,病人居然再也不用人攙扶自行離去。

   醫療站的斜對面即是佛教法會。金髮碧眼的美國女記者迎面走來帶者友善的笑,指著法會,詢問那是不是一種禮儀膜拜。「就像基督徒死後要上天堂,法師們將亡者的靈魂接引到西方樂土。」我向她解釋。「台灣地震發生後十幾個小時後,我就飛來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每個人都想要提供援助(Everybody Wants To Help)。」「我足跡遍及世界各地,這種情形,世上少見。」我挺直腰,用破英文和她應答:「就像以色列,國家有難時,人民從世界各地返國提供自己的力量,昨日又有兩位台裔日籍醫師,帶著一位日本的護士小姐,加入醫療隊。」

   這原本不是我生活的軌道,我相信這是一輩子僅有的體驗。在星斗滿佈的操場,借用一貫道煮大鍋飯的炊具,加入礦泉水的泡麵,煮來是如此濃郁香甜,仰望星空,大自然可以如此安祥、沈靜、美麗甚至詩意,當它發威時,同時也可能猛烈、凶殘、無情。再也不會有了,兩個中年的醫師,挺著已凸的小腹,躺在乾硬的帳篷內,娓娓暢談行醫的成就與甘苦,以身為人父人夫人子,對生命的期待,以及單純而又卑微的願望。

   「林醫師,接班的醫師已經來了,你不用再看診了。」「在那裡?」「那個拿著掃帚,在掃地的就是。」護士小姐好心的提醒我。離別的時候終於來到,居然有位病人,拿著記事簿,要我留下我的全名,我想她和我都清楚知道,賑災支援的醫師離開之後,將不太可能相見,我也很感念她願意在她的生命旅途中,用力記上我的名字,這一剎那,人性交流的芬芳讓我覺得行醫仍是一個不錯的行業。

   救護車緩緩駛離收容站,路面依然顛簸起伏,忽然,護理師中有人嬌呼:「大家看,有彩虹唉!」從救護車的後門玻璃望出去,真的在歪斜傾倒的斷垣殘壁上方,有著高高懸掛天際的彩虹,淒美的令人心痛。這不是電影的場景,也不是風景區美麗的畫面,這是我們的家鄉。土地是母親,我們的原罪好像被驟雨洗滌過,升起的彩虹如初生之嬰兒,令人充滿希望。車子轉上高速公路,車輛漸行漸速,翠雯提醒我:「林醫師,我們要回去了,把榕樹葉丟了吧!」我搖下窗戶,強風忽地吹亂了我的髮,我有一種暢快的感覺。這幾天物質生活是很克難的,但是大家深知總有結束的時候,因此絲毫不以為苦,然而對災民而言,這只是苦難的開端。受苦的路上,有人相陪,或許會多一些奮發昂揚的勇氣吧!

   回到台北,正逢民生限電時間,四面漆黑的臺北夜晚,只有汽車的頭燈交織閃亮,宛如電影星際戰爭中炫目的雷射光棒,民間發電機微弱的喘著氣,空氣中瀰漫著逃不掉的油煙味。小兒子德德在沙發上睡著了。「他說要等你回來,不肯上床睡覺,等著等著就睡著了。」「這是他寫的每日生活小記要給你簽名。」妻子幽幽道:「你去南投的這段期間,我每晚都睡不好。」翻開小兒子的筆記本,「爸爸去南投救人,地震來的時候怎麼辦?我很喜歡爸爸,希望他小心,不要受傷。」看著看著,我不爭氣的眼眶就開始潮濕起來。亮光幽明、燭影搖紅,映照著他圓滾滾的臉龐,突然覺得生命中許多追逐金錢,追逐名位的動作是何其荒謬。生命是如斯脆弱,這次二仟多名的往生者,他們絕不會想到,前一晚躺下,第二天太陽依然昇起,可是他們卻再也無法起身。

   內心洋溢著幸福的時刻,我又想起災區那位全家死亡,孑然一身的老人,「割肉哦!」他輕輕的喟歎,彷彿又在我耳際吟哦起來,久久不能消去。

 
( 知識學習科學百科 )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inhc492&aid=2664373

 回應文章

陳心妹
看到你真好!
2010/09/07 22:32
幫兒子找921資料的同時,無意間看到你的文章,行裏之間句句觸動我的心,你的文章還是這麼的扣人心弦,想起在KTV狂唱.蹲在西門町某個腳落吃著阿宗麵線.上班時泡著香濃的咖啡,聽著音樂的情景歷歷的浮現在眼前,快20年了吧!我是心妹還記得嗎?雖然不是什麼絶色美女但是五官齊全,我現在已經是護理師了呦!前幾天跟郭義興醫生還談到你,你們一切都好嗎?恭喜你朝著你的目標前進,在此   祝福你~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