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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22 09:43:32瀏覽425|回應1|推薦12 | |
因為一次意外使致我必須住院開刀,病後,女兒怕我沒人照顧,遂將我送回故鄉,因此而讓我有機會在離鄉三十載後,與故鄉再續前緣。
也因此,當我的一個遠房叔公,在遲暮之年須人照料時,我得以「躬逢其盛」參與了一場與老人共處的實境歲月,除了讓我感觸良多,並也因此仿如看到自己的老景。
叔公年屆八十,除了智力開始逐漸衰退,行動雖有明顯遲緩,但還不致「不良於行」,日常生活雇用一名看護照顧,約十年來相安無事,讓他的子女們都能安心於工作、志業。
然,「好景不常」那名喚作「桂妹」的資深看護,也許和叔公日久生情之故?竟在某次兩人發生強烈爭執後,選擇半夜不告而別,日常生活依賴她慣了的叔公,一時之間生活作息方寸大亂。
經由叔公兒女參商研議,決定先將叔公送入「養老院」安頓,此方案也經由叔公本人極力贊成,臨行前甚且看到他興高采烈的急欲去一探新生活的神采奕奕。
「養老院」在山上,與我的居處相隔一段路程,每次為叔公送急須用品上山,騎著那部向弟弟借來的五十CC摩托車,單程即需二十分鐘,我將之視為「遊山玩水」,也就不以為苦。有時一天當中得替叔公送好幾趟東西上山,因為,老人家記性不好時常忘東忘西。
每次上山我總要仔細觀察叔公的舉動,而,每一次都會有不同的結果,但,總結是:叔公的記憶正逐漸流失、衰退,而且「翻來覆去」的行為也越來越明顯!
有一次,我去看他,陪他步入寢室時,叔公突然嘴巴附在我耳邊,自認為小聲其實聲音不小的說:
「我告訴你喔!這裡甚麼都好,可惜啊!就是不能男女同房!」。
對於叔公的話語我陡然驚嚇一跳,他怎麼會無緣無故說起這樣的話? 原來,他在院區認識一位女院友,她,六十餘歲;長得白白胖胖,模樣像極當年的嬸婆,叔公大概是「睹人思情」吧? 儘管如此,前幾日,叔公還能在安養院平靜生活,大家都為他感到高興,每次我去看望他,都會聽到他口述一些新鮮的趣事,常常讓我捧腹大笑。當然,叔公的話題總是「葷素不忌」,這和年輕時總是扳著一張老K臉孔的叔公大不同,我很驚訝:原來叔公也有他幽默、逗趣的一面,我也十分慶幸:能有機會在叔公孤寂的歲月,親身參予他的生活作息,即連他的兒女們都還沒有這樣的福氣哩! 「好景不常」,平靜的日子過不了幾天,真是「老人囝仔性」,叔公的拗脾氣又發作了,他先是每天早、中、晚打電話給家母向她訴苦,說那兒的環境有多惡劣,並且開始批評、漫罵那些行動不便須要坐輪椅的年老院友。 後來才明白,事情肇因於叔公對那名心儀的女院友「一見傾心」,遂早晚到她房裡聊天,甚至到了晚上十點,自己睡不著便跑去想要找她談心,因而引起其他室友抗議,舍監嚴重警告叔公,並告誡他以後不准跑到女舍來,叔公自此開始討厭養老院的人、事、物,每天見到我就好似救星到來,立刻抓住我雙手大力搖擺,要求幫他「退院」。開始我只是「敷衍了事」一番,他見我無動於衷,情急之下威脅家人,要遠在台中的兒子,立刻回來辦理退院手續,否則他就要死給大家看!對於這樣的老人,我們都得屈服於他的無理取鬧之下。 退院回來之後呢?須要人照顧,我的叔叔──他的兒子,即刻託人申請外勞「專工」照顧叔公,外勞還未就職前那段空窗期,原本由家母負責叔公三餐,洗衣服的工作就由叔公自己動手,因為有全自動洗衣機,這點還難不倒當時仍健朗的叔公。
不料,母親有天烹調時不慎雙手被油燙成三度灼傷,從此,一直到外勞到職前的那段日子,照料叔公三餐的工作便落到我身上。
那段日子我和叔公接觸最頻繁,他的一舉手一投足盡在我眼底,而,斯時,也是叔公氣色霽朗之時,因此,他更有精神與我抬槓、哈啦,那時節,他的話題總是圍繞女色打轉,起先,我十分錯愕,叔公一向給我的印象是:莊重、威嚴,童年時節,到叔公家曬穀場玩耍,遠遠的,只要聽到叔公坐騎──那輛二十八吋鐵馬──的「叮!叮!噹!噹!」的鈴聲響起,我們幾個包括叔叔在內的小蘿蔔頭,便飛也似的飛竄而去。
然,現在,在我眼前童山濯濯、齒牙動搖,垂垂老矣的叔公,竟然和我這個後生晚輩,意興飛揚的大談女人經,我一時陷入混亂的時間逆旅,不敢置信:這就是昔時紳士流風的叔公。我一時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之後,外勞來了,我雖可免去照顧叔公之責,但,仍每天早、午、晚各一次,風雨無阻前往探視,母親、弟弟不忍見我操勞奔波,要我不用再去,反正已有外勞照顧叔公。
也許是「習慣成自然」吧?也許在叔公那兒有太多童年記憶?我仍力排眾議,每天至少會和叔公碰面一次。
那段時間,叔公極滿意自己的生活,也曾打電話給母親說他現在過得很好,早已將「桂妹」拋諸腦後,他從此要過新生活。
叔公的翻騰歲月並未因此停止,如歷史的車輪碾過人生的痕跡,他老人家在生活的扉頁上總要留下「語不驚人誓不休」的句子那般,不斷創造驚天動地的行止,過不了多少太平歲月,他又開始翻江倒海的要求「阿桂妹」必須回到他身邊,第一次聽他訴說,只當做平常的囈語,也當是老年癡呆後的必然,沒想,他竟是當作生命中的大事般處理。
那天向晚時分,我踏著暮色走進叔公家門,外勞看見我緊張的說:「阿公找你!」,我剛踏入門檻,叔公劈頭一陣痛罵:「你這個不負責任的後生人,你媽媽的面皮都給你卸了了(客語臉皮丟盡)!你還有面皮敢來見我?叫你辦一件事比登天還難,以前人家我在蔣介石手下作事那會這樣(最近他常將自己的公務員生涯說成是蔣介石的恩典,他說他的終身退休金也是蔣介石給的)!」。
我終於弄懂他發怒原來是為桂妹一直都沒回來,等他稍稍息怒,我立即解釋想讓他明瞭叔叔、姑姑們的用意,聽畢,雖然沒有那麼生氣,但仍不減分貝的正色訓誡我:
「巴格野鹿!那是我們老人家一輩子的心結,你懂不懂啊!」說完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的返身回房。
剎那間,我被叔公的氣勢震懾住了,望著他微駝的背影,仿佛看到一座移動的巨塔,我不明白他和桂妹之間到底有何承諾?但從他忿怒的斥喝中卻已然體悟:對於那份感情絕對不是包括他兒女在內的第三者所能瞭解,我有股衝動,想要告訴叔公:「我懂您的心!」。
果然,沒多久,也不明白叔公是怎麼辦到的?他竟能在無任何線索下連絡到桂妹,現在,她已然安穩的在叔公身邊日夜照顧他,我,雖免除每天奔波之苦,但,仍然會定期去探望他老人家,儘管外人如何批評叔公老來的點點滴滴、翻雲覆雨的脫序行為,我,依然視叔公為我的親人般無怨無悔照料著他。
我告訴姑姑、叔叔:「就當作您們不在叔公身邊,讓我盡一份為人子女的孝道吧!」。
●本文刊載於2006年12月22日青年日報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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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