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內容簡介 作者: 陌上塵 出版社:希代 出版日期:1986 年 08 月 09 日
作者與讀者同聲責難小說沒落了,應該是八○年代臺灣小說最奇特的寫照吧!小說作者抱怨小說的讀者越來越少,出版家好像商量好了,聯手推拒出版小說,讀者也埋怨近年來讀不到過癮、夠味的小說。當然我們不難發現,這種「一面之辭」未必公允。有些「小說」還是出版商的搶手貨,有些小說依然造成轟動,當然我們也明白只有哪些小說受歡迎。有人振振有詞地指說,這是消費取向的社會,是否暗示小說家必然要在向低俗平庸的社會層屈服與頑強孤獨地抗爭間做二分式的抉擇呢?八○年代的小說顯然面臨的是內在變革與客觀現實雙重的難題。
我從不以為降格以求,有益於紓解小說低迷的景象於萬一,文學、小說受困於環境、現實,古已有之,並不是新聞。不過,八○年代迅捷的時代標誌下,現代小說承擔的是格外沉重的壓力,在現代資訊工具的包圍下,小說藝術之笨拙、老邁變得特別顯眼,坦白說,這並不足構成小說家坐視小說沒落的口實,理由是小說家沒有權利為自己已經做好的古老抉擇期冀任何奇蹟,我倒欣賞八風吹不動,能潛心自省的小說家,篤志為這古老的藝術虔心奉獻。假若能夠認定小說藝術古老的體質,即使使出渾身解數,也難以掀起風浪,或許在創作時還能更接近小說的功能。說起小說的「功能」足以令所有的小說家喪志,但是小說家如果能理智地認清小說只能影響、吸引有限的特定對象的事實,而不跌落以小說「王天下」的幻想裹,反而能善盡小說的效能,我是這麼相信的。
質是之故,我們在檢討八○年代小說的處境時,似乎最好把怪罪消費社會、小說讀者水平低落的心情收拾起來,正視八○年代小說內在發展的癥結,如是,我們將發現八○年代小說的萎縮如果為真,那麼,大部分的壓力當係來自七○年代小說蓬勃發展的突出氣燄。七○年代的臺灣小說,在尋覓出定出「鄉土」、「現實」的新焦距,而出土了新的小說內涵,造成小說的盛世;八○年代似乎缺少這種創力,因而從實際的層面看,八○年代的臺灣小說最大、最好的機會只是不要做七○年代的敗家子,其實這是畫地自限的說法。臺灣小說絕不以鄉土精神的凸顯為化境,其理甚明。八○年代小說缺乏的正是這種覺悟,所以我們看到的是在突破與創新的自我期許下,一些扭曲式的變奏,例如拿著放大鏡,虛矯對鄉土、現實的熱情,錯覺小說是社會改革的工具;要不然便是唯奇是尚、唯異是尚,出以狂傲不羈、以突兀現實與歷史,或許確能出現一些新的景象,但以此花拳繡腿,並無益於臺灣小說內涵的躍昇,甚且喪失了固有的美質,諸如深厚的現實感、率樸的人生關懷、強烈的人道精神……,原本在過去的世代最簡樸的文學工作信條,面對這個浮華的時代卻彌足珍貴。
陌上塵是真正崛起於八○年代的小說家,在這之前他是詩人。這些年來他苦思苦寫,援引的是最原始的小說創作精神、最誠實的小說創作方法。在整個虛浮的八○年代,他像一座磐石,又像一顆頑石,固守看傳統小說的風範,李喬說他是「寫小說的種子」(見小說集「思想起」序),這話說巧了。陌上塵的小說不但內在的使命感極強,在形式上也擇善固執,找不到為浮誇的世代空氣沾染的痕跡,這些年來的寫作路向隱然是在為小說的傳統做見證。
篤寫的小說家氣質,可以從他的小說取材以及關懷的層面看出來。陌上塵任職於中船公司,為一資深的造船技術工人,讀其長篇散文作品「造船廠手記」,可知他不但慨然有為造船工人代言的抱負,更有心為所有的勞動同伴抱不平的大志,而濃厚的勞動階層使命感也同時成為他小說創作的主要據點。從他過去出版的「思想起」、「夢魘九十九」這兩本小說集不難看出,陌上塵缺乏文藝青年的浪漫情懷,幾乎打從開頭便是一臉嚴肅地將創作的焦點放在診視工業社會中傍徨、疑惑、無奈的勞動者深一層的世界,透過小說創作表達了他對勞動者同夥縣長的現實關愛,完全出以率直樸實的形式,加以深刻的工人生活體驗,做為他立言思考的基準,他有看篤定的文學方向。
當文學口號滿天飛的時代,曾經有人以「工人作家」的名號送給陌上塵。誠如我們從陌上塵身世中瞭解的,他的確曾經盡了為勞動階層發言的使命,但恐怕難以「工人小說」涵蓋其小說創作的全豹。我想,工人的生活,工人世界的內涵,都是他所熟稔的,但我不以為陌上塵本身願以工人作家自限,也不認為我們應僅以工人作家詮釋他的作品。實際上狹義的工人問題小說,僅只是他創作的一部分,他過去出版的小說集裹便明白顯示他所關懷的人生面相當廣闊。
「長夜漫漫」似乎可以為以上的說法做個見證。這是他的第三本小說集,收集了一九八三至一九八五年間發表的中短篇作品六篇。這裹面有四篇寫工人,有兩篇寫老兵,重頭戲顯然在中篇—長夜漫漫。認真說來,四篇描寫工人生活情感的作品,只有「卿本佳人」含有工人自我批判的味道,其餘並不特別出色,理由是除了重彈工人在資方剝削下無助、惶惑的困境外,並沒有突破他自己在工人小說創作方面既有的成就。我以為陌上塵封工人小說最突出的成就在於率先洞燭工人在整個工業化走向可能面臨的危機,仗恃傳統技術、或但知出賣勞力的工人,面對機械化、自動化無人工廠的茫然、無知。在臺灣「工人小說」發展的侷限性是昭然若揭地,正如臺灣現實小說面對社會運動的蒼白一樣,臺灣的工人沒有罷工的自由,工人的組織力量蕩然,那麼工人作家為工人命運聲援的力量便十分有限。畢竟「工人作家」不是陌上塵創作的極限,「長夜漫漫」寫老兵,是一個悲劇性濃厚的大時代傳奇,和「天梯」、「老畢的明天」同是將關愛的觸角伸向一九五○年代來臺軍人退伍後,就業、婚姻、感情生活的困境。坦白說,老兵、老退伍軍人的生活圈子並不是陌上塵熟稔的世界,和他的生活亦少有瓜葛,他關心這些,無疑是某關愛現實的延伸。陌上塵寫的老兵故事不是空憑一腔熱情燃燒的,而是相當冷靜地呈現,看得出來他盡可能以較低的姿態,盡可能以人的角度來看這群在時代劫難後,在生活中逆游的人群,雨無濫情與矯造,極為難得。
在整個虛浮飄動的八○年代,陌上塵沉穩的步伐固然頗使人為之焦急,然而換一個角度看,若以文學為一生一世的志業,當知不急在一時,陌上塵令人信賴的是他對小說藝術的執看信念,他相信小說可以做很多事,是替很多人解決困難的途徑。不同的是他對小說並不存幻想,因此,幾乎彈無虛發,每一篇小說都指向一個問題,倒也形成頗有特色的風格。嚴格說來,八○年代是否缺乏偉大的小說家,或偉大的小說,不但言之過早,而且了無意義,重要的是,值此小說寫作困難重重的八○年代,能看重小說、認真創作力作者還多不多,才是我們真正可以依恃的。這麼說來,陌上塵以種子精神,再接再厲出版「長夜漫漫」,證明小說不死,實為小說愛好者的佳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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