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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7 05:05:03瀏覽114|回應0|推薦2 | |
Excerpt:王德威的《可畏的想像力:當代小說31家》 以下摘要分享〈物色盡,情有餘〉這一篇評論文章——談論的是近期閱讀較多的李渝作品。 書名:可畏的想像力:當代小說31家 作者: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23/05/02 王德威繼《跨世紀風華:當代小說20家》之後,又一本探討當代具代表性的小說家作品序論集,由此觀看當代文學的脈絡發展與時代意義。 【Excerpt】 〈物色盡,情有餘〉 ——李渝《金絲猿的故事》、〈待鶴〉 李渝(一九四四—二〇一四)與郭松棻是當代旅美華人作家的佼佼者。上世紀六〇年代在台大相識相知,之後赴美分別攻讀藝術史與比較文學。一九七〇年代初他們捲入保釣運動,成為左翼學生領袖,甚至放棄學業而無所惜。保釣之後他們沉潛下來,轉入文學,彷彿切割革命前世。然而文學是他們辯證革命美學的戰場,文字成為鍛鍊他們意志的形式。 上世紀末後現代主義、後社會主義的風潮曾經席捲一切。李渝一如既往,堅持自己的信念。從八〇年代的〈江行初雪〉到九〇年代《應答的鄉岸》,務求以最精準的書寫捕捉生命最不可捉摸的即景。告別革命啟蒙,無視解構結構,她以一顆「自贖的心」追記往事、返璞歸真。從大陸到台灣到美國,從美術史專業到現代文學創作,從《紅樓夢》研究到民族風格畫論,這些年來李渝經過了大轉折,終將理解歷史就是她所謂的「無岸之河」,書寫故事無非就是渡引的方式。《金絲猿的故事》、〈待鶴〉是最好的例子。 物色盡——《金絲猿的故事》 《金絲猿的故事》是作家李渝在新世紀之交所出版的一部小說,時隔十二年後重新修訂問世。如果只就情節、人物而論,新舊兩版幾乎沒有差別,但風格卻有明顯不同。李渝所謂的修訂何止停留在文字的潤飾訂正而已,她所投注的精力已經跡近改寫。 李渝的作品量少質精,早已獲得讀者青睞。她重寫《金絲猿的故事》,顯然對這個故事情有獨鍾。藉著一則中國西南森林中的金絲猿傳奇,李渝回顧上個世紀中期以來的家國動亂,也思考救贖種種創傷的可能。更重要的,她對金絲猿傳奇的敘述,直指她對一種獨特的書寫美學與倫理的省思。金絲猿因此成為一個隱喻,既暗示歷史盡頭那靈光一現的遭遇,也點出書寫本身所帶來的神祕而又華麗的冒險。 …… 李渝所代表的現代主義創作奠基台灣,成熟於海外,卻嘗被兩岸的文學史所忽視。與其他同在海外創作的同輩作家如白先勇、施叔青、叢甦等不同,李渝赴美之後並沒有立即投入創作。六〇年代末政治氣氛高漲,她與郭松棻等都投入了保釣運動。這場運動以擁抱祖國、投身革命始,以離去夢土、告別革命終。但對李渝等而言,戰事還沒有結束,戰場必須清理。政治的幻滅砥礪出最堅毅的創作情懷,過往的激情化成字裡行間的搏鬥。 論者嘗謂現代主義琢磨形式,淬煉自我,昇華時間,因此與強調完成大我的革命理念背道而馳。但李渝這樣的作家卻是在經歷了政治冒險後轉向文學。他們的現代主義信念原來就和他們的政治烏托邦相輔相成,重回寫作之後,他們更多了一份過來人的反省和自持。歷史與形式不必是非此即彼的選擇;書寫就是行動。精緻的文字可以觸發難以名狀的緊張,內斂的敘事總已潛藏「惘惘的威脅」。 我們現在更明白《金絲猿的故事》何以要讓李渝一再述說。因為那不只是關於她父母一代中國人的故事,更是關於她自己這一代人的故事。我指的不是李渝寫出什麼「國族寓言」。恰恰相反,李渝將筆下的歷史事件作為引子,促使我們深入勘查「歷史」作為你我存在的狀態,還有歷史界限以外的「黑暗之心」。這歷史是血腥的,也是情色的;是理想的,也是混淆的」殺人無數的殘暴,壯志未酬的遺憾,方城之戰的喧嘩,三輪車裡的誘惑,梔子花的幽香,水晶玫瑰夾沙翻毛酥餅的鬆軟,迴廊傳來的歌聲,電影院散發的豔異光影……形成繁複的織錦,就像將軍宅第那塊眩人的波斯地毯。 是在這一晦暗的邊際上,現代主義敘事成為不可預測的探險,一場耗費心血的戰爭。李渝要如何運籌帷幄,理出頭緒,賦予組織,化險為夷,不只是形式的挑戰,也是心理的考驗。小說後半段李渝描寫將軍的伏擊狩獵,堅壁清野,奇襲突圍,「衝鋒,陷陣,埋伏,暗算,背叛,棄離;水域,山崗,坡原,谷壑,樹林,沼淖,」何嘗不是作家在文字裡的靈戰?調動文字,組合象徵,「風中輪廓搖擺,疆界在移動歸併。」將軍的冒險不妨是李渝自己的冒險。觀諸九〇年代未以來李渝個人生命的跌宕起伏,她筆下將軍的暴虐與溫柔、沉鬱與解脫就令人更心有戚戚焉了。 由此來看,《金絲猿的故事》何必只是李渝持續現代主義的作品?由現代轉向古典,由彼岸回到此岸,由現實化出魔幻,連綿相屬,密響旁通,「乍看的紛雜混淆,零亂倏忽,無法預測掌握的突然和偶然,都自動現出了合理的秩序,在所有無非都變成為故事的這時,現出了它們的因緣和終始。」 《文心雕龍》裡的話,「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餘者,曉會通也。」物色:萬物感應,撼人心魄;色相流轉,情動辭發。一切生命形式奮起交錯、試驗創新有時而窮,唯有灰飛煙滅之際,純淨的情操汨汨湧現。驀然回首,你彷彿看到一種物體一閃而過,「如同一簇流星,一片月光,一截載負著月光的河水,以目眩的速度飛掠過林端,完成任務,消失在視覺的底線。」曖暖含光,悠然迴駐。是金絲猿麼? 情有餘——〈待鶴〉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沈從文《邊城》 鶴是李渝小說裡情有獨鍾的意象。早在九〇年代的作品像〈無岸之河〉裡,李渝就告訴我們漢代的帛畫,唐代的服飾,宋代的彩繪都曾見證這巨鳥優雅的翱翔。相傳蘇東坡遊赤壁夜半放舟,正思索生命蕭條倏忽之際,一只孤獨的鶴低低划過江面。《紅樓夢》裡林黛玉、史湘雲中秋借月賦詩,觸景生情,関寂的湖面陡然飛出一隻鶴。李渝的《金絲猿的故事》裡,類似鶴的意象也出現在關鍵時刻,點出全書的寄託。 鶴高潔幽靜,玄雅孤獨,是李渝創作主體的終極化身。而中國文化思想裡的鶴破空而來,飄然而去,永遠不可捉摸,也成為李渝所謂「多重渡引」史觀和美學的象喻。李渝曾寫道,「多重渡引」的技巧始於「布置多重機關,設下幾道渡口,拉長視的距離。」經過距離的組織,「我們有意無意的觀看過去,普通的變得不普通,寫實的變得不寫實,遙遠又奇異的氣氛又出現了。」 相對於以一貫之的大歷史敘事,多重渡引延伸出種種幽微的生命層面;相對於文學反映人生的寫實信條,多重渡引指向審美主體介入、轉化、提升現實的能量。李渝的觀點來自對中國抒情文學藝術傳統的反思心得,也暗暗與西方現代甚至後現代主義產生對話。但潛藏在核心的應該是她自己半生的曲折經歷,還有一路相伴的同行者——郭松棻——的啟發吧! …… 歷史怎麼樣在〈待鶴〉裡留下印記?李渝告訴我們,就在徽宗揮筆《瑞鶴圖》的時候,內憂外患的鼙鼓已經動地而來。十五年後靖康之難,徽宗被擄,北宋滅亡。古國不丹僻處喜馬拉雅山麓,有如世外桃源,卻一樣難逃爭端——毛派的遊擊隊伺機而動。世事擾攘,古今皆然,而每個人自身又有多少悲歡升沉,無從訴說。那在不丹山谷意外墜落的嚮導,那痛「卻」欲生的嚮導妻子,那在大學圖書館縱身一躍而死的學生,甚至那些自命不凡的毛派革命學生,和蠅營狗苟的紐約心理醫生,不都憑著一己的欲望或意念,和生命的偶然和必然作角力?當敘事者李渝表白心事,頻頻回首自己的(如〈夏日,一街的木棉花〉)和他人的(如三島由紀夫《金閣寺》) 作品時,虛構的我和真實的我相互呼應。而當郭松棻的名字被召喚出來,全作峰迴路轉——原來這是一篇遙念至愛、悼亡傷逝的作品。 李渝和郭松棻是海外中國文學界的傳奇。他們曾因參與保釣而付出巨大代價。比起當代坐在搖椅裡(甚或享受著學院終身俸)的革命家,他們才是真正的革命家。多少年後,他們投入文學創作,寫出一篇又一篇作品。這些作品表面全無火氣,但字裡行間的審美矜持是如此凌厲自苦,恰似一種理想精神的變貌。叛逆者的默契可以是心照不宣的;革命歷史已經內化成為生命風格。 郭松棻中風猝逝的打擊都幾乎讓李渝難以為繼。〈待鶴〉中的部分情節帶有作者至痛的烙印。痛定思痛,李渝要探問的是,有沒有另一種歷史在銘刻往事的同時,又能超越時間和記憶的局限?她在宋代的畫作裡,在喜馬拉雅山藏經窟的圖卷裡,在不丹女子的裙襬上,在峭壁的佛寺金頂上,更在自己的文字創作裡找尋可能。藝術,從巨匠傑作到民間工藝,從繪畫到建築,似乎給出了答案。而對李渝而言,鶴以其曼妙莫測的飛翔,為藝術的昇華力量做出具象的、行動的演出。 …… 回到〈待鶴〉中的敘事者行過死亡的幽谷斷層,找尋生命意義的嘗試。她曾經目睹不丹嚮導墮入深淵的恐怖,也曾見證嚮導年輕妻子劫後重生的喜悅;她曾經求助心理醫生,甚至參加了現代醫療的鬧劇。她終於選擇回到自己曾經幾乎失足的國度,而她的理由竟是一睹傳說中金頂舞鶴的奇觀。行行復行行,她來到埡口斷崖,等待奇觀——以及奇蹟——出現。 但那傳說中的鶴到底來不來呢?癡癡望著重巒疊谷,暮靄蔥龍,山川與色相互掩映,陰晴交錯,纏綿不已。這是隱晦的一刻,也是希望的一刻。「怎麼辦……又要看不到了嗎?」敘事者不禁憂疑。朦朧之中,倒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降臨: 「別擔心,明天會是個好天的。」 「啊,是誰,還有誰,是松棻呢。」 憂傷於是變成期盼,隱晦轉為啟示。神祕的鶴,至親的人,「明天」就來的烏托邦。跨過千山萬水,李渝在喜馬拉雅斷崖邊,在文字的無限轉折間,又一次理會了什麼是等待中的行動,什麼是「多重渡引」。 李渝,《金絲猿的故事》(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二〇二)。 李渝,〈待鶴〉,原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二〇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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