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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思果的《香港之秋》
2023/03/24 04:52:32瀏覽923|回應0|推薦6
Excerpt:思果的《香港之秋》

續讀思果的《香港之秋》。

挑選其中一篇散文的欣賞〉摘要分享。時至今日,思果在四十年前的看法依舊讓人感到中肯且犀利。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132302
書名:香港之秋
作者:思果
出版社:大地出版社 
出版日期:1980/08/15

Excerpt
散文的欣賞

散文的範圍很廣,不是用韻文寫的文章都是散文,今天我所要講的,是寫得精妙,可以欣賞的散文,而且以小品文爲主。
有一個現象很值得我們注意。英文小品文雖然歷代都有名家,可是幾十年前已經沒有人寫,沒有人要讀了。這個現象研究起來,有很多原因。西方國家多數人生活板眼快,沒有閒暇細細讀像藍姆寫的那種談人生和文學的小品文。他們讀文章一定有個目的:讀專家分析時事的言論、或有關醫藥等等日常生活的文章,希望得到安全。如果爲了消遣,就看電視,最多看點小說。散文的節奏太慢,給人的快樂也淡。只有中國人居然還喜歡讀散文,也可以說很了不起。從五四到現在,一直有人寫,有人讀。因此也可以談。
目前西方散文除了高級新聞,寫得的確好,還有文藝批評,一枝獨秀;這種文章自成一類,學術氣味極重,不是專門研究這門學問的人,幾乎看不很懂。
欣賞散文,第一要能辨優劣。
這件事極其重要,也不容易。說重要是因為如果不知道好壞,結果把很多時間都花去讀次等,甚至劣等的作品,所得的快樂和益處有限。說難是因爲散文不像白蘭地酒,越貴越陳越好。許多大家搶着讀的作品不一定好,要真正的內行才能够得上說是有眼光。一般人讀的散文少,沒有專門去研究,很難鑒別散文的等級。不會鑒別,時常看劣等散文,還以爲挺好。同樣花精神時間,讀的却是要不得的東西,豈不寃枉!
說到文藝的欣賞,我不免想到吃喝和聽戲。中國有一句俗話,三代有錢才會吃喝,可見得不容易。至於戲迷,也不知聽了多少戲才懂得其中竅門。中國有老饕,饕餮這些名稱,現代話叫做美食家,飲食鑒定家。粵語有句極生動的話,說某某餐室的菜有「鑊氣」,這句話譯成國語「鍋氣」就什麼味道也沒有了。也只有粵語所謂「食家」才能辨別什麼菜才有「鑊氣」。希望各位都是食家、戲迷。
不知道有多少人給散文下過定義、我也參加過。不過我想我們最好不要做這件毫無意義,吃力不討好的事。找幾本好的散文選本看一看,看看那些選進去的文章裏面寫的是什麼,怎樣寫的,作者寫那些文章,為的是什麼。用時髦話來講,就是文章的題材是什麼,作家怎樣處理題材,他創作的動機是什麼。這樣一研究,什麼是散文,不說也知道了。
我認爲由選本下手是最好的方法。單拿散文極盛的唐代來說,全唐文」有一千卷,一萬八千四百八十八篇,作者有三千零四十二個人。最通行的「古文觀止」裏唐文只選了四十四篇,九家,真是少之又少。不過以一般人的時間和精力來說,也不得不借重選本,因為選家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慢慢挑選,選出來的當然是比較好的。我們不一定完全跟着走;自己還要選。不過大體上出名的選本總有它的價値的。
……

選本也是一部活的文學史,一方面選了名家的文,我們知道那些人在文學史上有地位,由最早的時代,一路發達下來。最好的是,我們不但知道文學史,還有樣本看,親自來看名作家到底好在那裏,怎樣一個好法。
通外文的人,看點外文的選本,比較比較,也很有益。這當然指文學有卓越成就的國家的選本,如英、法、德、日的,英國散文優良的作品很多,足可以供我們效法、欣賞。據詩人白倫敦對我說,法國的散文更好。
第二條入手的道路是文學史。剛才提了選本是很好的文學史,但是究竟不是完全的文學史。沒有讀過任何名著,逕讀文學史沒有用。至少大名家的文章要看過一些,同時看選本裏的評語,這樣心裏已經有點印象,有點底子。再看文學史,就可以知道一個大概。
……

第三是靠文藝批評。從前我們不懂什麼叫文藝批評,中國一向缺乏有系統的文藝批評。「文心雕龍」、「詩品」、「滄浪詩話」算是比較完備的文藝批評。西方人在這方面規模可大了。不但有系統的著述很多,而且方法和派別也不少。我今天不能多講這方面的學問。一個人如果專心研究文藝批評,可能沒有時間再做別的事情。我所要說的,就是中國並不是沒有文藝批評,而是批評的文字散見在詩話、詞話、文章、書信、筆記、日記裏,要自己去找,或者等別人把它一一找出來。很多的批評可以供我們判別作品好壞的參考,不過我們當然要有自己的主張,不能人云亦云。
有的高明的批評家能把某一個作家的優點、弱點一一說明,很多地方他如果不提,我們可能永遠不知道。這種人的文章和書,值得一看。不過我以為,讀者的識別力主要還是由多讀文學作品得來,光靠文藝批評的方法和原則,是沒有多大用處的。拿飲食來說,若不是喝過許多不同的茶、酒、湯,吃過許多不同的茶,單單看食譜,那裏能有判斷力呢?
現在再談讀者本身。
讀者自己要有點詩文的底子,懂點平仄聲韻。
散文家多數是有點學問的,即使不是最偉大的學者,也是涉獵很廣的人。以往中國的作家都是讀書極多的人,八大家可以做例子。西方小說家有的學問比較差,如英國的狄更斯、喬洛(Anthony Trollope, 1815-82),詩人如濟慈、羅伯‧布魯姆菲爾德(Robert Brumfield, 1766-1823)、約翰‧克萊爾(John Clare, 1793-1864)。他們憑敏感和想像力寫作(這是外國說法,中國話是有才氣)。散文家裏面也有學問差些的,如英國寫「天路歷程」 The Pilgrim’s Progress)的約翰‧本寅(John Bunyan, 1628-88——我們不應該忘記,他熟讀「聖經」——還有威廉‧考備(William Cobbett, 1763-1835)。不過他們是例外。從羅馬的石舍魯(Marcus Tullius Cicero, 106-43 B. C.)到法國的蒙丹納(有人譯爲「蒙田」),英國的倍根,都是碩學之士。近代英美的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就都是有學問的人了。
因此欣賞散文,不得不培養對學問的興趣,喜歡讀書,最好無書不窺;至少也知道自己的學識淺薄在那裏,知道請教別人,知道怎麼查書。否則別人寫的全不接頭,也不知道他說的話對不對。往往把錯誤的話聽進了耳朵,不知等到那一年才有人糾正。很多的作者寫文章並不負責,根本不看書,也不去查,讀者如果不小心,就要吃他的苦了。吃了這種苦,法律並不管,只有自認倒楣。
散文的讀者不一定是學者,但要是個很喜歡學問(就是現代話求知慾很强)的人。我想今天諸位最想知道的是什麼樣的散文才算好。
散文第一個要具備的條件當然是內容。散文和詩有個基本上的不同,散文雖然也抒情,而且有詩的散文(我們還是叫它散文詩吧),但是詩主要是寫情、寫感覺的。散文當然也寫情,也寫感覺,不過還有別的。而且寫情、寫感覺的方法和詩的不同。散文是和讀者談心,主要是要讀者覺得,作者說的話有道理,聽了舒服而服氣。因此一首詩可以沒有內容,就只有作者一時的感受,讀了當然也有感受,可是用不着研究作者的感受合不合理。李白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是他的感覺,桃花潭的水是不是一千尺深,汪倫的情是不是比一千尺深,全不用我們研究。可是散文裏說的話,別人句句都要查根究柢。韓愈寫的「送孟東野序」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這句話就出了毛病。像「原道」那種論文,更不用說了。不但句句要查根究柢,連一篇文章前後說的話是否貫串,都要考校。這還是最起碼的,讀者要求的是,有沒有主要要表達的:敍述一件要緊的事情、一段歷史、某人的言行、性格;有什麼道理要講、哲理要闡明、人物要批評;有什麼感受要傳達、牢騷要發洩、風俗要諷刺、善舉要鼓勵。所表達的是否言之成理,說得近乎人情?
散文最忌內容空洞:抒情文說的是沒有味的無聊的話,講個故事全沒有要點,說理說的是自相矛盾,經不起盤問的理。這種文章不讀更有福分,最多是讀與不讀差不多;等於喝了泡了幾次的茶,甚至是餿了的湯。散文又最忌陳言,別人說過的話,就不要再說,沒有新的意思,就不要寫。寫散文切忌賣弄學問。雖然文章裏有學問,散文不是學術論文。
……

散文不怕淡,只怕太濃。要像橄欖,吃了口裏會同甘。又像喝茶,當時很淡,過後口裏清爽舒適,同汽水、和放了牛奶糖的紅茶不同。
不過無論載道與否,文章總要寫得時有妙趣,叫讀者不忍釋手。文章倘若沒有內容、寫得無味,甚至拙劣不通,是應該判罪的,因為作者浪費了讀者的金錢和時間精神。
但是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尺度,來衡量散文的優劣。這就是作家的氣質。中國人講究的溫柔敦厚,西方大體也是如此。西方雖然有諷刺一派,如寫格利弗遊記的司威夫特,他們嘲笑的是社會病、一般人的愚蠢。但是多數的熱諷多於冷嘲,有人諷刺了別人以後,仍然表示無限同情。而且嘲諷往往不放過自己,從不以超人自居,高高在上,看世上的人和蛆蟻、猪、狗一樣。散文家不可以太憤世嫉俗,總包涵一些,看到一些光明,給人一點鼓勵。我們拿詩人來說,杜甫除了作品規模宏大,變化無窮,還有他為人忠厚誠摯,同情心重,所以寫出來的詩特別感人。我們對於寫散文的人也可以有這方面的要求。
好的散文一定近乎人情,合乎道理。即使作者的見解是偏頗的,也要講得合情合理。謙遜是一大要點。讀者永遠不喜歡驕傲自大的作家。不過雖然謙遜,仍然要顧到自己的尊嚴。說妙理深入淺出,不可像寫哲學論文。細的寫到極細微的節目(如柳宗元寫的遊記),有豪氣却沒有霸氣,沒有粗獷氣。幽默是因爲無意道出眞情(真情有時不但很幽默,也很驚人);故意幽默,做鬼臉兜人笑,反而要叫人作嘔。眞情寫出來讀者會流淚,作者又哭又喊是沒有用的。
上面說了,寫散文是和讀者談天,因此不能對讀者演講、敎訓,尤其不能大聲疾呼。更不能叫口號,因為口號不能不停地叫下去。當然不能一味唱高調。寫散文不是歌詠;讀者要聽歌,會去念詩,去聽詩人唱歌。既然是談,就要坐下來慢慢地談;所以散文不能太短,總要一一道來,有頭有尾。散文裏可以有警句,但是散文不是靠警句才值得讀的。沒有警句也可以有好散文,警句太多,反而是毛病。
其次,散文是文字組成的,所以文字要精。詩的文字當然最重要,因為文字不僅是詩的血肉,也是詩的靈魂。怪不得詩人對於字要千錘百鍊。這並不是說散文的文字可以馬虎。我們總以爲散文比詩容易寫。英國劍橋大學的文學敎授奎勒‧庫琪(Arthur Quiller-Couch, 1863-1944)却認爲散文比詩難寫。這一點我現在不想多說;我只想說,散文很難寫,詩用意象很自由,散文雖然可以用意象(事實上許多常用的字,根源都是意象,用久不覺得罷了,如「東」字從日在木中,在木下叫杳,「林」,有叢木叫林,從二木),但是用得有限制。詩有韻律、調平仄,有譜可循;散文也要有韻律、顧到平仄,却沒有譜。剛才說的散文的韻律、平仄,不是要協韻、調平仄,而是要避免協韻、避免平仄一律。除了偶用對仗,偶句,這是駢文的遺跡,以增加文章的美以外,句子要長長短短,句尾要平仄互用,免得像韻文。
許多散文因爲作者沒有在音調上用功,結果不堪一讀。
……

散文是美文,不過與其華而不實,情願實而不華。寫得具體、詳細,不抽象籠統,就很美了。
散文要明白曉暢,切忌晦澀,像天書一樣,沒有人看得懂,最多只懂得一半,另一半要猜,要翻譯。散文不是詩,詩人有權利叫讀者看幾次才懂他的意思,叫讀者細細尋繹,反復玩索,才慢慢明白。一旦明白了,意味無窮。詩的篇幅短,讀者用一番心還不要緊。散文總是長的,如果對讀者也這樣要求,未免太不公道。而且讀者費了許多功夫摸索出來,並沒有什麼深文大義,為什麼不說明白了呢?
寫散文的人也應該推敲,多多修改,把讀者看不懂的地方改寫一下,改得容易懂一些。太難懂的文章不必去看,就好像不洗、不熟、沒有調味的榮,我們當然不吃一樣。
當然最要緊的是欣賞,要得到讀散文的快樂,就得下了一番苦功。有些作家雖然不是第一流,但是你們喜歡他,當然可以讀。文章好不好,見仁見智,有時是沒有一定標準的。那麼找自己喜歡的作家讀吧!

註:這是己未八月下旬應市政局圖書館和明報之邀,為「香港文學週」在香港大會堂演講的講稿。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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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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