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Excerpt:思果的《私念》
2023/03/25 04:33:13瀏覽549|回應0|推薦6
Excerpt:思果的《私念》

關於書名,「私念」原來是英文 private imaginations 的中譯,私者,不公開也,燕居獨處也,但和「念」字結合這個詞語意思很不好;我們總知道「一念之私」指的是什麼。現在如果再改也未嘗不可,不過書名已經用了,無論改什麼,總不很合適。所以就保留它吧。我們湊合,就當它表示「某人心裏所想(未必可非)的事情」算了。
——思果,〈再版序〉

續讀思果的《私念》。

挑選其中兩篇個人較有興趣的〈夢〉和〈書災〉。乍看是不同題目,但其實背後談的都是文人及書痴啊!


書名:私念
作者:思果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1982/09

Excerpt


「他在夢裏也知道太早,就繼續做夢……
——海明威,《老人與海》

奈伐爾(Gerard de Nerval)說「我們的夢是第二生命。」這話一些不錯。弗洛以德醫生的心理分析就是從夢去研究人心的隱處的。
我因胃不大好,又好瞎想,所以夢做得最多。有時一夢醒來,認爲那個夢有意思,接着想這件事,居然還能好夢重溫,非常得意。有時夢裏事跡荒誕離奇,發覺在做夢,疲勞不堪,無法忍受,就自己擊打自己,想就此醒來,了結那場噩夢。不用說夢中常常一跤跌下,或滑了一腳,忽然驚醒,嚇出汗來。有時失魂落魄,死別生離,醒來星月在天,蟲鳴唧唧,露冷霜繁,自己安然躺在榻上,慶幸無恙。有時走過一處,景物好像見過,而又真的從未見過,細細追想,才知是夢境中有的。有時夢見朋友,體力充沛,不减少年,等見到其人,未老已衰,兩鬓斑白,訝其不符。夢和事實幾乎打成一片,分不清什麼是眞,什麼是幻,是耶非耶,頗有漢武帝設帳遙望李夫人之慨。
東坡在夢中往往得句,十一月九日夜夢與人論神仙道術說作了一詩八句。不知是否確有其事。英國詩人柯爾瑞基做了一首「忽必烈汗」的詩,據他自己說在一七九七年在鄉間幽居,剛剛讀了一本說及忽必烈汗的書,坐在椅上睡着了,醒來記得夢中作了這首詩,原有二三百行,剛剛寫了五十四行給人打斷,一小時後重行來寫,再也記不起下面是些什麼了。現存的就是那五十四行。但經美國人羅斯(J. L. Lowes)根據柯氏筆記研究,指出這詩中的意象全有出處,是精心之作,並非夢中寫成,詳見林以亮兄的論柯氏一文。(原載「人人文學」)可見詩人的夢固不同平常,也有藉夢愚人的。放翁記夢二首:
烏巾白紵憶當年  抵死尋春不自憐  憔悴劍南雙鬢改  夢中猶上暗門船。
團臍霜蟹四腮鱸  樽俎芳鮮十載無  塞月征塵身萬里  夢魂也復醉西湖。
……

布朗爵士(Sir Thomas Browne)是十七世紀英國的散文大家,曾說「我們半生在暗中度過;而死亡的弟弟睡眠徵取我們三分之一的壽命。在睡時又有一大部分是由幻象和狂想串成」。這話一些也不錯,不過夢與事實有時竟有關係。「與歌德談話錄」的作者艾克曼記下一夢說:他會蓄養過三隻紅雀,在他房內飛翔。每當他回來,雀子就飛在他手上歇下來,習以為常。一天中午,紅雀飛走了一隻,他到處找都找不着,心中不快。夜得一夢,在隣近尋找紅雀,聽見雀聲找着了他,猶豫不前,像要吃食物;他回去取了浸過的油茶子出來,紅雀果然來了。醒後飛速往那夢中原處,果然在那兒見到紅雀,也不肯近前。回去取來食物,雀就飛回。一切完全和夢中一樣。我們做噩夢喜其不真,但做好夢而有艾克曼的運氣的,恐怕人不多吧。
「創世紀」中,約瑟因詳夢的本領高明,竟由階下囚變成治理全埃及的大臣。但以理因解夢贏得尼布甲尼撒王拜服在地。不過我做過各種異夢,結果什麼兆也沒有,因此遇有特別的夢也不用人來詳。吾鄉民俗,凡夢水火都主發跡。我有個時期天天夢見水火,至今兩袖清風,依然故我。雅各夢見天主給他指示,所羅門王夢見天主給他智慧,都十足兌現,何其有福!
人生七十古來稀,如果終年有好夢做,等於活了一百四十歲,並且過的是好日子。夢鄉若是樂土,如許久留,當不思蜀。懶人不肯起床,是爲了夢麼?人死後還有沒有覺睡?還做不做夢?因為沒有人從死都回來,我們不知道,好像這個問題也沒有人提出來過。我們對於死後的事知道得太少。現在醫生正紛紛發表論文,講一個人在臨危時是否覺到痛苦的問題。不過那片刻有無苦痛,不是我們所關心的。天堂上該有好夢可做吧?或者說天堂快樂非常,隨心所欲,不必做夢已經很滿足了。只是如果凡心未能死淨,仍有男女的大欲,天堂上更是風流不得分毫,若連夢也不得做,就眞絕了最後的希望。大約天堂既屬極樂,凡心一定死淨無疑。否則誰還巴着上去?原祖亞當未吃禁果前做的一定是美夢,已經有人講過。地獄裏除了不熄之火而外,大約還有永恆的夢魘使人受盡磨折。我們若有親友從地獄帶個信來,世上犯罪的人就少了。現在科學家忙着和別的星球通訊,想找到去探測的方法。但他們雖有信神的,卻從未打算到地獄去看一看,或和在地獄的人通信,這件事對人類的關係可更大了。

我們和夢是同一物質構成
我們小生命周圍裏着睡眠
——伍滋沃斯


書災

老死愛書心不厭,
來生恐墮蠹魚中。
——放翁

盧克斯(E. V. Lucas)是近代英國的散文家,生平著作很多,有「閒話之王」之稱。現在英國人不愛看散文,盧克斯已經給人忘記了,他那一輩的名家如貝洛(Hilaire Belloc)和切思特吞(G.K. Chesterton)也都無人理會。盧克斯的藍姆傳別開生面,採用藍姆自傳式的詩文,除去內中的僑裝和煙幕,用他同時代人的信札、筆記做材料寫成,挿圖豐富精美,共兩厚巨册。這部書在他生時已出了許多版,為士林所寶。但最後的版子已經把挿圖拿去,並且縮小了尺寸,到現在居然還是絕了版。散文在今天走下坡已經毫無疑問。其實盧克斯在初版序裏就嘆息英國人漠視藍姆了,他若活到今天不知如何感慨呢!
他說過,無論是誰,一變成書癡,永遠不能解脫。從此一言一行,無時無刻不爲書所左右。童年容易記住事情,讀過書便把它吸收下肚。而書中所寫,總比現實生活美,比現實生活有意思,因此從那時以後,接觸到現實就要因為不滿而受苦了。「人生識字憂患始」說的也就是這一點。
這樣說,書對人是無益有害的了。我就是永遠懷疑書對人有什麼益處的人。我以為書只能解悶,好似香煙和酒。一天不讀書一天不能生活,這話並不稀奇。因為書既然給讀者趣味,當然就不可一日無此君,吸煙的人不也是天天都少不了菸草麼?讀書是習慣,但不一定是好習慣。我常常看見別人對讀書人尊敬、羨慕,心中大感不解。讀書人喜歡鄙視人,已經够壞的了。讀了書就不喜歡做別的事,交際大受影響,隨時孤立無友。不用說書是很貴的,而且要不斷地買。最有實利是在幼年苦讀一番,一旦出來做事,就不再把全副精神放在書上,最多爲事實需要翻一翻,也決不可讀。讀書可以用作敲門磚,但是據了要津以後,就要講周旋肆應了。教科以書和傳統的教育觀念害人,害得很深,如叫人不可說謊,我已另外有一篇文章談到。「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是最大的謊,騙死人了。黃金屋如何得來?西診裏早有「石砌的宮殿不是由誠實得來」一語。顏如玉要很多根條子,書癡如何能娶到?
讀書人的歲月不覺得長,空下來不致無聊,偶有會意,自我陶醉一下,這種境界是有的,但是災害可也不小。我且提出一些爲書癡勸。
最使我受害的是藍姆,此公寫過一篇「衰翁」,害得我失掉最為人艷羨的職業。那篇名文我再三細讀,擊節嘆賞,揣摩了若干年。終於有一天我和我的上司鬧翻了,一氣走出了我服務達十六年之久的舉世聞名的銀行。
這篇文章中說伏案的夥計之苦眞是入木三分,開頭就說:

讀者啊,萬一你把一生之中黄金的時代——燦爛的青春——在辦公室使人厭倦的囹圄中虛擲;你的幽禁的日子從中年延長到表朽,而鬚髮盡白,永無開釋或暫息之望;活在世上完全忘記了假期這一類的事情,或者雖然記得假期也只不過當它是孩提的特權;你如果已經遇到過這種命運,這樣,只有這樣,你才能體會我解脫的滋味。……每日在會計室裏工作八九小時,有時十小時,真是够苦問的。可是時間一久,我們也能随遇而安。我漸漸變得心滿意足——死心塌地地滿足,正和檻裏的野獸一般。……我永遠害怕遇到自己吃不消的困難。除開白晝的苦役不获,還一再整夜的在睡夢中做着工,為子虚烏有的登错了帳戶,弄錯了帳目,以及類似的恐怖驚醒……

够了,這已經把我親身經歷的苦楚全盤寫出了。我常說我的苦是雙重的,白晝被許多事磨折已經够受,夜裏再做種種噩夢,比白晝的更難應付,更難堪,更傷心。戰爭的恐怖、失業、疾病、誤事、疏忽、種種全糾纏着我,醒來只感到更難耐的疲勞。我在銀行裏本來還不覺痛苦,鎭日記帳不見天日,自己也慣了,我的同事都十分心滿意足。可是讀了藍姆的文章以後,好像忽然覺醒,立時感到難耐,一刻都過不下去似的。
終於有一天我頂撞了上司。表示不想再替那間銀行服務,遞上辭呈。自以為我歷年的積蓄還可以敷衍些日子,且休息休息再說,何必受那口氣!我走出那間大樓,心裏充滿自傲和輕快。從前曾經聽過一個被開除的同事說過,「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氣憤話,後來那人潦倒不堪。可是我自信有能力,怕什麼?
高興了沒有多久,就發見找一分更好的工作不容易。至於積蓄,那一點點原不經用。恐懼一天比一天增加。這時才知道上了藍姆的當,若不是讀了他那篇名文,也許雖然有苦痛,也不會耐不住,雖然受了委曲,還能自行寬解。藍姆在那篇文章裏寫出他解除桎梏之樂,使我羨慕,雖然也寫出了閒散無聊的心情,叫人不要隨便退休,可是沒有警告年輕人,千萬不可隨便辭掉職務,因為吃飯是很要緊的。盧克斯說藍姆退休後生活並不愉快,健康反而不佳,提早他壽終正寢,其實他是真有些積蓄的。
現在我知道一個人總要受氣,總要工作。但是我那個金飯碗可給藍姆弄掉了。
……

我的妻子看到我寫「書災」,想起了說,我那幾本書累死了人。我們婚後正是抗戰期間,各地逃難,以書爲最重,最難帶。到底在來港前把許多書放在國內。現在又買了些,家裏地方本來小,幾乎沒有放的地方,要找一本書有時也很費事。自己的書看不到當然有些懷念,但也不甚介意。現在手頭的書也只存了暫時看看的心。這種累是我妻子的,與我好像無關。但愛好書而害及妻子,也不能不感歉然。何況孩子的玩具只得少買,糖果也不免少吃,自己想想,不禁慚愧,雖然媽媽聽見孩子說:「爸爸又買了書!」總告訴他們:「爸爸不看書,你們那有飯吃?」
因爲我知道爸爸不看書,孩子也有飯吃的,而且只有吃得更好。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78631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