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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狐狸讀書:董啟章隨筆集一》
2023/02/02 05:26:23瀏覽714|回應0|推薦8
Excerpt:《狐狸讀書:董啟章隨筆集一》

續讀董啟章的隨筆集《狐狸讀書》。


以個人的閱讀經驗,挑選其中兩篇較有興趣的文章,分別是永井荷風和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

印象中,林皎碧翻譯的《荷風的東京散策記》是自己最早接觸永井荷風的第一本書,接著《地獄之花》、《法蘭西物語》、《美利堅物語》、《江戶藝術論》都有可觀之處。

至於朱利安‧巴恩斯,如同董啟章在文中介紹的,《福樓拜的鸚鵡》以及《回憶的餘燼》都是相當精彩的作品。特別是《福樓拜的鸚鵡》,就傳記文學或混合的創新文體來說,這部作品在我心中占有一個不可撼動的地位。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22274
狐狸讀書:董啟章隨筆集一
Ghost on the Shelf 1: The Fox
作者:董啟章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22/04/21
語言:繁體中文

專注於長篇小說創作的董啟章,寫作生涯達三十年,從龐大的「自然史三部曲」到內在性的「精神史三部曲」,以及近年逐漸形成的「靈魂三部曲」,總能不斷帶給讀者感受風格多變的小說世界。身為一個寫小說的人,他同時也是重度閱讀者,若想了解小說家的文學源頭與風格養成,或可從其讀書的興趣與偏好裡一窺堂奧。
董啟章讀書隨筆集,即是他浸淫書本世界的啟發和感想記錄,收錄一百四十六篇,分作《狐狸讀書》與《刺蝟讀書》。此作亦是睽違十年後難得一次,作者發表大量非虛構文字,博聞多識、嚴肅通俗兼有的書話隨筆兩冊。
狐狸和刺蝟,被西方哲人用來比喻具有相反特質的兩類作家和思想家。上下冊的編選,大體上按照動物的不同性格,略作區分:狐狸跳脫不定,心思甚多,又和神仙鬼怪有關,於是作者把輕鬆漫談東西洋文學,和有關奇幻題材的文章放在第一冊;刺蝟一心一意,固執專注,沉潛內斂,第二冊則收錄思辨性較強、理論較多的文章。

Excerpt
〈東京散策〉

在東京散步最好有本地人帶路。之前遊東京,在作家友人中島京子的帶領下,逛過谷中和日本橋人形町,去過一些本地人才知道的老舊小店。這次京子帶我遊駒場,從澀谷松濤博物館開始,經東京大學駒場分校,步行到日本近代文學館。在文學館的特色咖啡店小坐一會,再參觀駒場公園內的舊前田侯爵邸,最後看了位於公園另一端的日本民藝館。
雖然常常說日本人十分重視傳統文化的保育,但今天的東京跟一個半世紀前的江戶,事實上已完全變貌。讀明治時期的小說,甚至是去到大正和昭和前期,都會看到東京市內處處都是田野、小山和樹林的描繪。比如說,現在很難想像上野原本是一片森林,或者河邊低窪地區堆滿了貧民窟。這些舊觀在城市擴張和現代化的進程中,以及在二戰末期盟軍大轟炸的破壞下,早就已經面目全非。在今天要遙想前代的江戶風情,除了看浮世繪之外,最生動的就是讀文學作品了。
在書寫舊東京方面,永井荷風的貢獻無出其右。長久以來,荷風被包裝成東京散策達人般被閱讀。他的著名散策文集《日和下駄》成為了追懷或想像種種往事前塵的導遊書。在日語中,「散策」指邊走邊欣賞風景的散步。查「散策」這個詞,在唐宋詩中已有,但現代漢語已很少用。「日和下駄」的意思是短齒的「晴天木屐」。永井荷風在這系列始作於一九一四年的散文中,為自己創造出腳踏日和下駄,手持蝙蝠傘(西洋傘)和小布包,於東京各區散步玩賞的形象。他抱著「宛如隱居者」的心態,「日復一日,不在世間露臉,不花費錢財,也毋需朋友,獨自隨心所欲,慢活過日子,種種思慮後的結果之一,即為漫步市內遊蕩。」
一八七九年(明治十二年)生於東京小石川區的永井荷風,是個特立獨行的人。父親先是政府官僚,後轉為實業家,堪稱時代的同步者。家境優裕的荷風自小卻喜歡漢詩、俳句和歌舞伎等傳統藝術形式。後來受法國自然主義小說影響,寫過批判社會的小說《地獄之花》。父親不忍見其不務正業,安排他去美國留學。留美三年後,轉往他嚮往的法國,假工作之名,其實主要是遊歷。回國後在森鷗外的推薦下,任職慶應大學文學教授,創辦《三田文學》雜誌,算是幹上體面的工作。三年後父親去世,不再受家長拘束的荷風隨即離婚,更辭去教職和編務,靠著遺產度其餘生,直至一九五九年死於獨居的房子裡。在大部分的人生中,永井荷風除了寫寫小說和文章,就是無所事事地過日子。他的主要生活內容,除了在東京各處散步,就是狎妓。荷風刻意自外於文壇、社會和政治,以隱匿者的姿態,過著「高等遊民」的生活,表面看極為顏廢和消極,但細看他的小說和散文,其實繼承了江戶小民的不羈和率性,也即是對權威和正經事物的漠視和冷眼。
荷風痛恨明治以後新東京的建設。模仿西洋的建築物,架滿電線杆的街道,不倫不類的新潮流,毫不留情的都市重建和擴張,全都令這個「老江戶」心浮氣躁。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這吞噬一切的變化徹底完成之前,盡可能地用雙腳去尋找舊日殘留的蹤跡,用筆墨去留住心底銘刻的印象。他的東京散策文章,雖然充满著地理和風物的資料,但一點也不死板枯燥,相反常常洋溢著對「家鄉」的溫暖感情,和對珍愛事物消逝的嘆息,並且對當下的所謂「文明」的橫蠻,加以辛辣的諷刺。
不過,我個人認為,舊江戶人的血脈,更強烈地在荷風的小說中搏動。他的早期傑作〈隅田川〉(1909),頗有桶口一葉〈比肩〉的痕跡,場景就設在淺草和吉原一帶的風月區,寫的同樣是一對少年男女面對成長的迷惘。自小就是同窗的長吉和阿絲,關係雖然親密,但因為年少而曖昧矇矓,所謂愛情一直沒有宣之於口。阿絲因為家境不好,被安排去當藝妓,長吉因而極為痛苦,無心向學,只想投身演藝界,以求跟成為藝妓之後的阿絲有相當的身分。長吉的舅舅夢月是個放棄繼承家業,當上俳諧師維生的不羈之士,但在妹妹的懇求下,卻勸長吉放棄當演員,好好讀書。長吉對前途感到無望,於冷天下水令自己感染傷寒,謀求自我了斷。舅舅夢月則後悔自己為何不敢站在外甥的一邊,支持他順應內心的追求,背離社會鼓吹的所謂正途。當中人生扶擇的矛盾,想必是荷風自身的體驗。
到了一九三零年代,更為成熟的荷風擺脫了青年期的猶豫,終於毫無保留地「做自己」,混跡於社會底層的妓女之間,完全棄絕「有用」和「有作為」的人生。這時期的小說已無道德的顧慮,放手描寫妓女的生涯和狎妓者的心態。《梅雨時節》寫咖啡店女招待君江的放蕩生活,已完全不是出於生存所需或者被他者脅迫,而是發自天性的欲望。《濹東綺譚》則道出初老的男性對妓女阿雪由邂逅到同情,再而到淡然離去的心境,實現的是古典江戸式「風流」的定義,也即是愛而不痴,欲而不迷。真正的江戶散策,其實是内心的足跡。
在網上找到的永井荷風的照片,無論是為群妓所擁,還是在戶外散步,皆穿一身西服。戶外者確實手持蝙蝠傘和小布袋,但腳上穿的卻是西式皮鞋。我有點懷疑,足踏日和下駄是不是他自我虚構的形象。然而,就算是那又如何?一如作家的文字,「日和下駄」最終只是一個意象,發出的是横街陋巷裡傳出的隔世跫音。


〈時代的噪音〉

有文學常識的讀者都知道,小說是虛構的。但是,某些類型的小說總會令人忍不住追問,當中的事情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的。這些類型包括歷史小說、傳記小說、自傳體小說,以及日本的私小說。其中傳記小說(biographical novel)的描寫對象往往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所以性質和歷史小說有重疊之處。英國小說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二零一六年出版的 The Noise of Time,肯定會引起讀者對於內容真假的猜想,因為它涉及主角的政治和藝術人格判斷——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蘇聯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
當被問及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寫蕭斯塔科維奇,巴恩斯說,自己在高中首次接觸俄語,又愛上了古典音樂,蕭斯塔科維奇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蕭氏是二十世紀藝術和權力之間的鬥爭的象徵。他在史達林治下如何受到打壓和限制,以及他如何嘗試保存自己的藝術完整性,甚至不惜向權力低頭和妥協,箇中承受的痛苦,並不是生活在西方自由社會的創作者所能想像的。巴恩斯表示寫作要求作家跨到自己身處的世界的對立面,而現在正好是時候寫這個題材。但他連忙強調說,絕不是因為普京掌權而寫這部小說。
很明顯,巴恩斯拒絕所謂的政治動機,就算是在如此高度政治化的題材上。他甚至令人覺得,他要在當今「泛政治化」的文化藝術氛圍中,替「為藝術而藝術」平反。只要讀到小說互相呼應的開頭和結尾,那個優美得不得了,但又瑣碎得不得了(因而非政治化)的場面,那個超越「時代的噪音」的畫龍點睛的美妙三和弦,我們對小說家抱持的藝術價值便會心領神會。(這段前言和後語肯定是構虛的:在二戰期間,主角蕭斯塔科維奇和一位不知名的友人,在大後方的火車站月台上,跟一個行乞者碰杯小酌。三個劣質玻璃杯,裝著分量不均的伏特加,輕輕觸碰的時候,發出一下清脆的三和弦。)這就是作者假主角之口(或者根據他所理解的作曲家本人的想法)所說的:“Art is the whisper of history, heard above the noise of time.
蕭斯塔科維奇絕不是英雄,他甚至可以說是懦夫的典型。他在極權國度多次被整肅,音樂被禁,甚至曾經徘徊於被逮捕和槍斃的邊緣。小說正文的開場,是那個流傳已久的場面。為了避免自己在家人面前被強行拉走,蕭斯塔科維奇連續多個晚上拿著行李,通宵站在家門外的電梯大堂,等待秘密警察的出現。事件源於他的歌劇被史達林親筆在《真理報》上判定為“muddle instead of music”。對一個音樂家來說,那等於宣判了死刑。蕭氏幸運地避過此劫,因為負責他的案件的主管自己先被清算了。
到了戰後,蘇聯為了抗衡美國,決定派員參加在紐約舉行的文化及科學界促進世界和平大會。史達林親自打電話給蕭斯塔科維奇,指派他為蘇聯代表團的成員,因為他在西方擁有很高的知名度。蕭氏在無可選擇下答應了,結果換來的是一趟屈辱之旅。他當眾讀出黨為他準備的講稿,公開否定他心中一直崇敬的同鄉史特拉汶斯基,完成了一場人格自殺。西方世界的支持者在他入住的酒店外呼叫,示意他只要從窗口跳下去,他們便會用救生網把他接住。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不願意遵從人權鬥士的旨意,成為殉道者。
然而恥辱並未停止。史達林死後,赫魯曉夫上台,政治融冰,壓迫看似緩和,但蕭斯塔科維奇已經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他被「邀請」入黨,那個他一直拒絕加入的,殺人的共產黨。可是,為了保存自己的音樂,他最後屈服了。據說入黨之夜他痛哭流涕,之後寫了《弦樂四重奏第八號》以明己志。當然是以隱晦的,諷刺的方式。之後,他簽署過許多惡名昭彰的公開信,譴責過許多忠良的異見者,包括索忍尼辛和沙卡洛夫。蕭氏的後半生,無疑是不光彩的。如果要幫他開脫的話,也只能說他天真地相信,藝術超越政治;作為政治人的他只是一具行屍走肉,但作為藝術家的他,到最後依然奮力保護音樂的純粹。
以今天對正義的要求來說,這樣的理由肯定是不收貨的。連帶寫蕭斯塔科維奇而又不批判他,甚至還同情他的巴恩斯也很有可疑之處。又或者「懦夫」兼「同謀者」蕭氏根本就不值一寫。對於為何以這個人物為小說對象,巴恩斯除了訴諸個人喜好,似乎不願多說。他只是說:“At a certain point I thought now is the time to write about Shostakovich.”我私下認為,他對時下流行的簡單化和兩極化的政治道德思維,是不感認同的。
有評論認為,巴恩斯筆下的蕭斯塔科維奇的性情不夠俄國,太英國了。可是,甚麼才是「夠俄國」呢?我倒以為,這反而是一個英國小說家寫一個俄羅斯音樂家的有趣之處。重點並不在於這部小說夠不夠「真」,而是在於,在這樣的文化落差和處境對立之間,如何產生另一種對於「真」的理解。這不是事實上的真,而是藝術上的真。
巴恩斯的成名作,一九八四年的《福樓拜的鸚鵡》(Flaubert's Parrot),其實也可以算是局部的傳記體小說。二零一一年獲得曼布克獎的《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主題卻是記憶(以至歷史)的不可靠。(二零一七年改編電影上映,港譯片名《謎情日記》。)難怪 The Noise of Time 出來的時候,讀者會猜想這次不知會玩些甚麼花樣。巴恩斯誠懇地說:「當你閱讀的時候,我希望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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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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