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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刺蝟讀書:董啟章隨筆集二》
2023/02/01 05:25:43瀏覽634|回應0|推薦8
Excerpt:《刺蝟讀書:董啟章隨筆集二》

有些小說家的散文總是容易引人注意,更重要的是讓人有一種閱讀的安心,或者應該說是某種信任感。

董啟章正是其中一位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24371
刺蝟讀書:董啟章隨筆集二
Ghost on the Shelf 2: The Hedgehog
作者:董啟章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22/05/18
語言:繁體中文

專注於長篇小說創作的董啟章,寫作生涯達三十年,從龐大的「自然史三部曲」到內在性的「精神史三部曲」,以及近年逐漸形成的「靈魂三部曲」,總能不斷帶給讀者感受風格多變的小說世界。身為一個寫小說的人,他同時也是重度閱讀者,若想了解小說家的文學源頭與風格養成,或可從其讀書的興趣與偏好裡一窺堂奧。
董啟章讀書隨筆集,即是他浸淫書本世界的啟發和感想記錄,收錄一百四十六篇,分作《狐狸讀書》與《刺蝟讀書》。此作亦是睽違十年後難得一次,作者發表大量非虛構文字,博聞多識、嚴肅通俗兼有的書話隨筆兩冊。
狐狸和刺蝟,被西方哲人用來比喻具有相反特質的兩類作家和思想家。上下冊的編選,大體上按照動物的不同性格,略作區分:狐狸跳脫不定,心思甚多,又和神仙鬼怪有關,於是作者把輕鬆漫談東西洋文學,和有關奇幻題材的文章放在第一冊;刺蝟一心一意,固執專注,沉潛內斂,第二冊則收錄思辨性較強、理論較多的文章。

作者簡介
董啟章
一九六七年生於香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現專職寫作。
一九九四年同時以〈安卓珍尼〉、〈少年神農〉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短篇小說推薦獎,隔年再以〈雙身〉獲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特別獎,於文壇聲名鵲起。
寫作生涯達三十年,作品質與量皆有目共睹,屢為各大文學獎、好書獎得主。已出版數十部長篇小說、短篇集及各類文集,「自然史三部曲」、「精神史三部曲」為其著名系列。曾於二一四年被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二一九年台北書展大獎小說首獎,三度榮獲紅樓夢獎決審團獎。小說《體育時期》改編成舞台劇,並售出國外電影版權;《地圖集》也已翻譯成多國語言。
近著有《心》、《神》、《愛妻》、《命子》、《後人間喜劇》、《香港字》、《狐狸讀書:董啟章隨筆集一》、《刺蝟讀書:董啟章隨筆集二》等。

Excerpt
〈我和康德有個約會〉

我和康德的約會,延期了足足三十年。從大學本科到研究院,我已經想認識康德,甚至已經跟他預約了,但真正的會面,竟然在去年底才實現。那當然不能怪康德先生。正如所有其他的作者一樣,他是慷慨的,隨時歡迎我去見他的。但我卻不知為何一直失約,而他竟然一點也沒有介意,安靜耐心地等著我有一天下定決心,開門走進他的房間,也即是一直立在我的書架上的那本大書。
我的大學時期橫跨八、九十年代。那時候不像今天可以上亞馬遜網購外文書籍。當時要買到最新鮮熱辣的英語學術書,非得幫襯馬國明老闆的曙光書屋不可。曙光書屋在已成傳奇的青文書店裡面的深處角落,地方很小,但很神奇地,你要甚麽書都可以找到。很多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想找甚麽書,只是每週到那裡朝拜那些學術界的諸神。有些一見到就迫不及待要請回家,有的卻是連碰一下也沒有勇氣,深怕才疏學淺的自己會褻瀆神明。
當然,馬老闆也是一個神一般的存在,或者至少是神的使者或代理。他經常好像滿不在乎地低頭在按計數機,但見你在書架前三心兩意搔首踟躕,便會走過來塞給你一本書,以毒品交易者心照不宣的語氣,低聲地說「呢本新到,勁嘢。」然後,像我這樣的愚蒙後學,便以領受高人指點的驚喜,立即把書雙手接過,裝模作樣地翻來翻去,並且乖乖地奉上鈔票。如此這般,家裡就堆積了好些文化理論經典著作。不用說,當中大部分是沒有看完,甚至是沒有看過的。
那本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英譯本,以及比它更厚的導讀,就是這樣來到我的書架上的,並且一擱就三十年·這樣的事並不是特例。我相信對不少書痴來說,這其實反而是常態。買書的速度比讀書的速度快,是物理學和心理學上的定律。要求兩者相等是多餘的,不切實際的。問題只是,為甚麽某些書會在買了之後一直被延後閱讀?我說的不是購物狂發作胡亂買的書,也不是說那些判斷失誤買了卻發現不值得看的書。我說的是,由始至終,多年不改,都是自己的確很想看的,但因為時間和機遇,而一直未排到立即看的首位上的書。買了超過十年而終於醞釀成熟,在最理想的狀態下啟讀的書,例子比比皆是。這樣說來,買書有時真的有點像買紅酒。有些陳年佳釀,是不能急著享用的。不同的是,日漸醞釀成熟的不是書,而是讀書的人。
康德的例子比較特異的地方是,我前後總共買過三本《純粹理性批判》。雖然是不同的譯者,但我並不是專精到講究版本的程度·我也不是忘了自己在二十來歲時已經買了第一本。只是在十幾年之後,在還經營得不錯的Page One 看到另一出版社的成套「三大批判」(另加《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便忍不住一次過買了回家。又再過了十年,我在亞馬遜網站找書的時候,偶然看到企鵝出版社的新修訂版。我向來盲信企鵝叢書的質素,所以想也不想便又訂購了。於是,第三本《純粹理性批判》便出現在我的書架上,形成了一個不太理性的局面。也許是這緣故,我感到再不去讀它便太對不起康德,也太對不起自己了。
我讀的是第三本。前面的兩本,恕我不是專家,不能做對讀比較這種事了。如是者,我和康德約會了三次,經過了三十年,終於見了面。據時人說康德是個講學極為精彩,言談十分機智的人。但康德的讀者肯定會對此感到懷疑。我拜會的當然不是那個傳說中風趣幽默的康德,而是出名文句迂迴繁複、語氣囉唆、長篇大論,令人頭昏腦脹的康德。而且,這場約會不是一兩頓晚飯那麼輕省,至少花了我兩個月時間。然後,我接續又讀了他的另外兩部批判。那麽,這是否表示我已經跟康德混熟了,成為了他的深交?當然不是。像康德這樣的「友人」,不是花幾個月就可以懂得的。幾年甚至幾十年很可能也不夠。所以,無論我是怎麽的充滿誠意和毅力,我極其量也只是成為了康德的點頭之交而已。
類似的情況,也曾發生在塞萬提斯和但丁身上。坦白說,想跟這些神明交朋友是有點不自量力的。不是說他們不友善,拒人千里。如果你願意下點功夫的話,他們是來者不拒的。他們永遠守在你的書架上,等待著你慢慢成熟和鼓起勇氣。我很慶幸自己還年輕的時候,便和普魯斯特廝混了四年。現在回想,就像個曾經打得火熱的初戀情人一樣。只是,《追憶似水年華》的新英譯本擱在書架上已接近十五年,我還在等待著甚麽時候才舊情復熾呢。唉,Marcel!請你再等我一會吧!因為我下一個想約會的,是馬克思。不是馬克思主義,是《資本論》的馬克思啊!


〈愛上一個作家〉

談到愛,當然只是一種偏好,沒有客觀的必然性。對於何謂愛上一個作家,最近我有個發現。我重看自己設計的小說寫作課程,察覺到所選讀的作家有一個共通點——都是我讀過他們全部作品的作家。我之前只是覺得,這些都是我喜歡的作家,但原來所謂的「喜歡」,對我來說包含這種全面性,也即是所謂的「愛」。只是看過他/她一兩本書的作家,不能算是「愛」,只是一般的「喜歡」或者「欣賞」。
愛和欣賞是不同的。我自問閱讀品味甚為開放,可以欣賞不同類型的作家,寫實的、實驗的,嚴肅的、通俗的,都可以喜歡,但談到愛,則是另一個層次的事。愛一個作家當然包含欣賞。不欣賞卻愛,怎樣也說不通吧。就算是盲目的愛也必然有可觀之處。欣賞多少是帶有距離的,可以欣賞這一部分,而不欣賞另一部分;也可以欣賞這一部作品,而不欣賞另一部作品。但如果是愛,則全部都愛,包括不那麽欣賞的地方。
愛是一個整體的,也就是愛對方的全部。客觀上還是能判斷每部作品的好壞,不是盲目地一味讚好,但是也超越好壞的判斷,而視之為一個整體的局部呈現,有它的特色和位置。就好像愛一個人,那個人不必完美,也肯定不可能完美,總會有缺點,或有令人不盡稱心的時候,但作為一個整全的人,你還是會愛他/她,連同他/她的不那麽好的部分也愛,甚至接受擁有不那麽好的部分的他/她,就是他/她值得愛的原因·對一個作家也是這樣·所以我絕不會覺得所愛的作家哪一次失手了,哪一次令人失望了,或者早期的不夠成熟,晚期的不夠創意之類。這些都是評論家、研究家之言,跟愛無關。(對評論和研究來說,過度的喜愛會影響觀點的客觀性。為了不破壞我的愛,我選擇不做評論和研究。)
至於在開始的時候喜歡一個作家,後來發現他/她轉向或變質,以致無法再喜愛下去,也會有這樣的事情。這就像要跟曾經深愛的人分手一樣,是一種痛苦的經歷。幸好我未曾遇過這種情形,只是有些作家後來漸漸少讀,也就是說原本就愛得不夠而已,所以也不會因愛成恨。自己不愛或不夠愛的作家,不等於就是不好的作家,只是自己的性情和品味的使然。如果把自己的偏愛視為絕對標準,去評判其他作家和作品,便會變成偏見,即是搞混了愛好者和評論者的角色。所以絕對會出現,從評論的角度而言,知道自己所愛的作家並非第一流,但卻依然愛下去的情況。如果是這樣,那就是最高層次的愛了。
不過所謂「全部讀過」也是有限制的。有些從前的作家,因為譯本和版本的問題,總會有些難以找到的遺珠。我自己的習慣是,當我遇到一位喜歡上的作家,便會盡全力找他/她其他的作品來看。首選一定是買,為了擁有他/她的書而四處尋訪門路;買不到的便唯有借,借回來之後複印;或者在網上下載。總之是必須做到隨時想看便可以看到,才會安心滿意。對於已作古的作家,是如此搜羅,對於還在世而且持續發表的作家,則是每有新作必定購買並且拜讀。有時候,也會尋找同一部作品的不同版本或譯本,以及原文本,就算不懂那種語言也忍不住想擁有,甚至把原文本與譯本對讀,感受他/她筆下的每一個符號,因為愛,你很自然想窮盡所有可能的方式,親近那位作家的每一個點滴,了解關於他/她的每一個細節。
有時候,我也會讀作家的自傳、書信集和傳記。因為所愛的是一個整體的人,所以對作家的人生經歷也會深感興趣。雖然從作家生平去理解他/她的作品,在文學批評上是個大忌,我的文學閱讀訓練也教導我,在文本、作品和作者三者之間,並不存在對等的關係,但是作為一個普通讀者和文學愛好者,我還是無法不同時愛上那個寫作的人本身。
我不認為這種愛是非理性的。相反,如果榮格的說法沒有錯的話,人類的情感其實也是一種廣義的理性,即是一種幫助我們作出判斷的機能。所以文學以至於藝術上的品味,是融合了知性和感性的愛好。你總能說出愛的所以然,並同時承認那說不出所以然的部分。你不會因為愛而失去評價的能力,但也不會因為價值差異而減損或動搖你的爱。
就作家的整個生命而言,個別的作品和局部的表現不可能是完美的,但合在一起卻可以是完整的。這是 completeness perfection 的分別。追求 perfection,在任何情形下也注定是無望的、徒勞無功的;但只要一個作家的創造力和生命力去到一個程度,completeness 卻不是一件不可企及的事情。就算那位作家不幸短命,或者來不及完成生命中的巨著,或者每部作品都有或多或少的缺憾,就整體而言,他/她所展現的藝術性仍然可以是完全的。
人生也一樣,是沒有完美,但仍然可以是完整的。而對一個人的愛,求的也不是對方的完美,而是生命的完整。這份完整在愛中得以完成。沒有愛,無論是他愛或自愛,生命便不可能完整。有了愛,生命的長短、世間的得失,都無損於完整的全體;個人的瑕瑜、命運的起跌,也不過是成就完整的細節。完整即完美。Completeness is perfection.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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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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