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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米沃什的《被禁錮的心靈》
2023/01/24 05:28:47瀏覽633|回應0|推薦4
Excerpt:米沃什的《被禁錮的心靈》

〈凱特曼〉能在多層次上進行,這取決於個人所處的位置和他的思想準備。照我的觀點來看,這既是一種精英現象,也是一種大眾現象。在縣級的小城鎮裡,這種「凱特曼」的遊戲儘管不是很複雜,但是在那裡也有人喜歡玩這種遊戲,即:「我心裡知道,但我不說。」然而在上層,「凱特曼」是既與別人,也跟自己玩更高級且精鍊的遊戲,就像我那位已去世的朋友老虎 (譯註:尤留什‧塔杜什‧科龍斯基 [Juliusz Tadeusz Kroński, 1907-1958],波蘭哲學家、歷史哲學家,學生和朋友稱他老虎。) 那樣。
這本書是悲觀的,但是在描述「凱特曼」時,其中也包含了希望,因為不同的「凱特曼」都展示了內心的自由,簡言之,這意味著極權主義大廈坍塌了。
……
——
米沃什答波萊茨基,〈開船之前的恐懼——關於《被禁錮的心靈》的對話〉

閱讀了一本艱難的書。米沃什的作品總是如此不容易閱讀,但倘若自己選擇不讀,豈不可惜?

米沃什在這本《被禁錮的心靈》引述了「凱特曼」(Ketman) 一詞,並拆分各種面貌,如民族凱特曼、革命純潔性凱特曼、美學凱特曼、形上學凱特曼……,但不知為何,我第一個聯想到卻是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主角大庭葉藏總是一再偽裝自己。

「凱特曼」的存在是必然還是偶然?而米沃什在問答中提出這是悲觀當中隱含的希望,但我卻是相當懷疑「凱特曼」可能無所不在,我想這應該是真正的悲觀吧。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27749
被禁錮的心靈
Zniewolony umysl
作者:切斯瓦夫‧米沃什
原文作者:Czeslaw Milosz
譯者:烏蘭
出版社:傾向
出版日期:2011/12/15

1930
年代至40年代,米沃什歷經波蘭屢受侵略、瓜分,二戰期間,目睹華沙在納粹德國的破壞下變成了廢墟。米沃什關切著斯土斯民的命運,他從反納粹戰爭開始就積極參加了波蘭的抵抗運動,在淪陷的華沙與法西斯德國進行了艱苦的鬥爭。二戰結束後,波蘭雖取得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成立了波蘭人民共和國,米沃什亦曾任波蘭駐美使館和駐法使館的文化參贊,然而他認為政府當局要求藝術家作品中「革命」服務,侵犯了作家特有的職責。於是米沃什在1951年初要求在法國政治避難,從此自我流放到西方。
米沃什在法國流亡了十年,1960移居美國,在美國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任教。1970年加入美國籍。
1989
年後,米沃什結束三十多年的流亡生活回到波蘭,在古城克拉科夫定居直到20048月辭世。儘管米沃什的一生漂泊不定,並精通多種語言,然而他始終堅持用其家族從16世紀起就使用的波蘭語寫作,儘管米沃什過去的出生地已被畫為今天的立陶宛,他仍然把波蘭視為祖國。本書是米沃什政論思想的奠基與成名之作。

作者簡介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2004
波蘭著名詩人和作家,現居美國,198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二戰期間,曾積極參加華沙地下抵抗運動,戰爭結束後,曾任波蘭駐美國和法國的文化參贊,1951年流亡巴黎。出版過多部詩集和詩歌翻譯作品。本書是米沃什政論思想的奠基與成名之作。

Excerpt
〈凱特曼——偽裝〉

在帝國權力辯證法的壓力下,知識份子的思想充滿矛盾。要抓住這些矛盾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們面臨的是一種全新的現象。這種現象在俄羅斯人 (統治民族) 中没有,而在西方 (在那裡不僅存在,而且成了一個群體),支持新信仰的人們由於無知也不知道。人民民主國家的任何公民面對這些現象既不能寫出來,也不能大聲議論,使得表面上看起來並不存在這些矛盾。受到中央控制的國家公民 (特別是知識份子、精英階層的代表們) 的現實生活中,幾乎所有人都不得不成為演員。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你很難辨別他們是不是在演戲,或者在什麽地方演戲。因為,人們不是在劇院的舞台上演戲,而是在大街上、辦公室、工廠、會議廳,或他們的起居室裡演戲。然而,這需要非常高超的表演技巧:思想必須戰戰兢兢,時刻處於警覺狀態;說話必須考慮後果,三思而後言。因為,每個在錯誤時刻做出的微笑,每個表錯情的眼神,都會招惹懷疑、指責,帶給自己危險。甚至人們生活的方式、說話的語調或喜歡佩帶的領帶顏色,也都會被解釋為暗示著某種政治傾向。
東方的訪客到了西方後會感到驚訝,因為在與西方人 (無論是與火車站的搬運工或計程車司機) 的接觸中,都不會遇到任何障礙。他所遇到的人都非常輕鬆自在,在這些人當中看不到那種低著頭、不斷轉動著眼珠子、洩露內心緊張的神經質表情。他們可以隨意表達想法,可以開懷大笑。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真的有可能如此單純嗎?
在日常的生活中演戲與在劇院裡的表演之不同點在於:人人都要在別人面前演戲,而且大家都清楚人人都在逢場作戲;而且,無論怎麽表演都不會被認為演過了頭,只要不被認出他的非正統性。問題在於怎樣把戲演好?如何學會進入角色?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他為自己塑造的角色的人格是多麼真實可信。如果某人發表一個對西方充滿仇恨的演講,口氣中還帶著激憤,這說明,他內心中真正懷有的仇恨,大約是其高聲叫喊的激憤程度的百分之十。如果有人冷漠而節制地譴責西方文化,那麽說明,他實際上對西方文化還有著部分依戀。眾所周知,人類的所作所為都含有相當的表演成分。人所做出的各種反應,甚至各種姿勢,都是根據自己所處的環境來調整的,一個人的心理狀態常常會受到周圍人的心理狀態所影響。然而,在人民民主國家,人們所看到的是群體有意識的表演,而不是下意識的自然反應。一旦人們長時間進行這種有意識的表演,它就會在人的性格中留下痕跡,使其演技更上層樓。這就像一個擁有健全雙腿的人,經過跑步訓練之後,得以成為跑步健將一樣。人在經過長時間與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磨合之後,就會與該角色緊密地融為一體,以至於後來很難區分哪個是真正的自己,哪個是假扮的,甚至於夫婦倆在床上也得用口號式的話語彼此交談了。人一旦從被迫扮演的角色中獲得安全,他就會暫時放鬆自己時刻緊繃的警戒,在適當的時候,其行為就會變成反射性的自動反應。
這種現象也發生在文學領域,但撰寫宣傳詩歌的詩人至少不會把自己局限在一個純理性的公式中。就像一個翻譯工作者會被原著的精神所「感染」,一個詩人也會期待自己所寫的詩歌可以在群眾集會上被集體朗誦,只要在一開始將自己調整至適當的基調後,詩歌就可以成為情感發洩的出口。在劇場,比如一個演員扮演熙德,那麽他在舞台上就是熙德。當然,演員不是只要年輕、體格健壯就能扮演好熙德,而是還需要某種天賦,能夠在自己的扮演中釋放出所屬角色的感情。就像我們迄今所認識的一樣,《熙德》可以說是打破社會常規的個人特質的表現。而新信仰詩歌的定義則是透過貶損個人特質來表現社會常規。因此,那些擁有戲劇天賦的詩人最能適應新的形勢:詩人塑造一個理想的革命詩人的形象,他所寫的詩句就是這個形象的内心獨白。他表現的不是自己,而是代替理想化的公民說話。結果,令人想起進行曲的歌詞,目的都是將行進中的隊伍連繋成一個整體。德國詩人布萊希特 (Bertolt Brecht) 寫的某些詩句,可以作為這類口號式歌曲的最好例證,他的詩句比其他東方詩人的作品優越得多,因為在布萊希特的詩句中可以看出他的戲劇味道。
雖然遊戲已經與個人思想、特質的認同相去甚遠,但影響仍然相當廣泛,人們應當繼續保持警覺,長時間的偽裝已經令所有人處於一種不堪負荷的氛圍之中,但是也給偽裝者提供了不小的滿足。說某事是白的,而心裡卻想著那一定是黑的;内心感到某事可笑,表面卻要表現出一種莊重的熱情;心裡明明憤憤不平,表面上卻一定要表現出某種愛;對身邊的一切要表現得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在欺騙對手 (其實對手也在欺騙我們) 的同時,也在高度評價自己的足智多謀、老謀深算。於是,遊戲的成功就變成了自我滿足的根源。同時要記住,我們頭腦中所隱藏的不能讓外人知曉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其實具有十分特殊的價值。因為頭腦中所想的東西都不能用言語清楚地表達出來,而凡是不能用言語表達出來的東西,往往更具備了單純的、非理性的情感魅力。人把自己隱蔽在内心的至聖所中,為阻止他人進入其中所須付出的代價越高,這至聖所也就越具魅力。
這樣大規模的實踐性群眾表演在人類歷史上並不常見。然而嘗試描述這種新習俗的變種時,我們卻在近東伊斯蘭文明中發現了與此極其類似的現象,那裡的人不僅善於玩這種遊戲以保護個人的思想和情感,而且已經形成了永久機制,並被冠以「凱特曼」的雅號。
什麼是「凱特曼」?我在康德‧戈比諾 (Comte de Gobineau) 所著的《中亞的宗教與哲學》一書中找到了解釋。戈比諾在波斯待過很多年 (一八五五到一八五八年,他是法國駐波斯公使館的祕書,一八六一年到一八六三年則任公使),我們不能否認他天生具有洞察力,即使我們不完全同意這個作家非常危險的結論。凱特曼和新信仰國家之間的習俗如此相似,以至於我允許自己大篇幅地引用它。
東方穆斯林世界的人們認為:「擁有真理的人不應該把個人、私有財產及其名聲暴露給那些上帝容許存在的錯謬、無知、愚蠢甚至邪惡的人。」因此,如果有可能,人們必須對他們真正的信仰保持沉默。
「然而,」戈比諾說,「有時候沉默不再能因應需要,它或許就會以某種告白出現,那時人們絕不能有絲毫猶豫,不僅要公開否認自己真正的觀點,而且必須採取一切手段和策略來蒙蔽對手。為此,他就得發表一切能取悅自己新信仰的宣言,參加所有自己認為毫無價值的儀式,貶損和扭曲自己的著作,採取盡可能蒙蔽別人的手段,這樣他就能獲得巨大的滿足和成功,他不僅隱藏了自己,也隱藏了自己的親屬,沒有把尊貴的信仰暴露給那些無任何宗教信仰、庸俗不堪的人。最終,透過矇騙後者,並反過來指認後者所犯的錯誤並加以羞辱,指責其罪有應得,使其忍受精神痛苦。」
凱特曼讓實踐它的人感到自豪,因為有了它,信仰它的人才能把自己提升到超越被矇騙者之上,並獲得永恆的地位,儘管後者曾為部長或者是有權有勢的國王。對於使用凱特曼的人來說,後者就像是一個可憐的盲人,被剝奪了能行走的唯一道路,卻仍對之深信不疑;而你,儘管衣衫襤褸,即將死於饑餓,卻還有能力矇騙人。你腳下在顫抖,眼睛卻閃閃發亮,你在光明中走在敵人的前面,你愚弄的是一個愚蠢的生命,你解除了危險野獸的武裝。這多麽令人愉快啊!
……

顯而易見地,實行凱特曼意味著在對某事的反抗中實現自我。實行凱特曼的人由於遇到障礙而痛苦,但是如果這種障礙突然被解除了,他也許會發現自己反而陷入到更加痛苦的虛空之中。人的健康有時也需要由內在的違和來實現,而這常常是幸福的特殊變種。事情能夠隨意說出來的感覺,通常會比得去捍衛自己的至聖所從而產生的情感魔力無趣得多。對多數人來說,一直處於緊張、時時時刻都須提高警覺的生活狀態中,似乎是一種酷刑,但同時也給很多知識份子帶來一種受虐狂般的喜悅。
實行凱特曼的人在撒謊。但反過來說,假如他能說真話,就不那麼虛偽了嗎?一個畫家會竭力把違禁的 (「形上學的」)、對世界之美的陶醉偷偷塞進以集體農莊為題材的畫卷之中,可是一旦給予他充分的自由來作畫,他也許反而感到迷惘。因為,他覺得自己獲得的展示自由越少,所描繪的世界之美就越大。一個詩人幻想,如果他沒有受到政治任務的束縛,那麼他就能盡情寫他所能寫,當然也包括寫出他幻想中的美。然而,當他一旦擺脫政治任務的束縛時,幻想中的美卻隨風飄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凱特曼是一種善行,有利於培養人們的幻想,人能從中學會去愛在他周圍豎立的圍牆。豈知,人心中若缺少內核,新信仰就無法成功,也無法展現其莫大的魅魔力。新信仰透過把人置於其壓力下,從而創造出某種內核,或者說無論如何要讓他感覺到這種內核的存在。對自由的恐懼正是對虚空的恐懼。「人的內心一無所有,」我的辯證學家朋友曾這樣對我說,「你從自己身上永遠拿不出任何東西,因為那裡一無所有。你不可能離群索居而獨自在荒野中寫作。你要記住,人是社會力量的從屬現象。任何欲離群索居的人,終將會被毀滅。」這也許有道理。但我懷疑,難道這能超乎我們的時代而被當作是一種法則嗎?假如人真覺得其內心一無所有,那麼但丁就不可能創作出他的《神曲》,蒙田就不可能創作出自己的《隨筆》,夏爾丹也就不可能畫出一幅靜物了。當一個人承認自己內心一無所有時,他就會接受些什麼——即使他知道那是不好的東西;但如今人們所想要接受的,也許就是能與他人在一起,而不是離群索居。只要人相信這一點,那麼他的行為就沒什麼可以指責的了。或許最好能培育出一個發育健全的凱特曼,讓他臣服於壓力之下,因為這種壓力有時能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而不會冒險去相信過去多少個世紀以來智者們的宣稱——人是上帝的造物——以致慘遭失敗。
假設有人能在沒有壓力、抛開凱特曼的情況下生活,他或許會試圖去挑戰命運,那時他就會說:「就算我輸了,我也不後悔!」如果人能生活在沒有反抗的情況下,如果人能為自己製造內心的反抗,那麼人的內心一無所有的這個說法就不對了。挑戰命運,也許就是他的信仰。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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