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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高處眼亮:林懷民舞蹈歲月告白》
2022/10/02 04:58:07瀏覽548|回應0|推薦8
Excerpt:《高處眼亮:林懷民舞蹈歲月告白》

續讀林懷民的《高處眼亮》。

挑選其中個人較喜歡的兩篇散文。一篇談「雲門流浪者計畫」,另一篇談印度的「瓦納拉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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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處眼亮:林懷民舞蹈歲月告白
作者:林懷民
出版社: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0/10/01

他,14歲發表小說,就在文壇上一鳴驚人。
「我沒選擇成為舞者。」他引用瑪莎‧葛蘭姆的話:「是舞蹈選擇了我,就這樣舞蹈變成我生命的全部。」
他說自己是「一失足成千恨」地步上「雲門」之路,卻振奮了台灣,舞動了世界,成為亞洲最重要的編舞家。
本書是林懷民近四十年舞蹈歲月的告白,道盡他在不同時期的執迷、探索與啟蒙。光環之下的他,和你我一樣,也經歷了徬徨、痛苦、掙扎。但他在「失足與起步」、「退出與復返」之間,不斷躍進向前。
他不時努力提醒自己要把頭伸出水面,然後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自己的位子,才能對著蒼穹憧憬夢想。
他說:「這本書,如果幸運的話,希望能觸動了某個容易執迷的年輕人,引發他異想天開的憧憬。」
這是一位偉大藝術家的心靈活動與成長足跡的書,啟發每個人對未來的想像,走出不同的人生風景。

Excerpt
〈出走與回家〉

一九六九年九月,我初到美國讀書。在舊金山機場看到通往全球的航班表:紐約、倫敦、巴黎、東京、阿姆斯特丹、莫斯科、斯德哥爾摩……

那是個驚嚇的啟蒙經驗。世界如在眼前,地理課本的地名,原來是真的可以去的城市!

那年五月,搖滾樂、大麻、性愛,五十萬人大聚會的胡士托音樂節,震動了全球的年輕人,而我來自戒嚴的台灣。一年多以前,巴黎、東京、紐約、柏克萊,學生運動風起雲湧;在台北,我衷心崇拜、曾在明星咖啡廳仰望的作家陳映真被警總抓走,寫作圈子的朋友私下轉告,不知所措,也有人徹底避談。

可以這麼說,到了美國,我才開始走進世界。

年耶誕假期,我從讀書的愛荷華,一路候補機位,用學生票旅行,混到西岸。忘了如何抵達太平洋高速公路的一個水族館。我第一次看到海豚,樂得張開了嘴巴。

看完海豚戲球,我對著太平洋的落日發呆,轉頭才發現人全走光了。到了館外,停車場是空的,也沒公車了。天色昏沉,我只能在路邊橫著大姆指等便車。
……

沒想到我竟然一次又一次出國,頻繁的程度使我想起機場和坐飛機就要自閉地憂鬱起來。跟雲門出國是工作;十次九次,演完第二天必須離開;沒有主辦單位可以大方地讓三、四十個人不演出,住旅館。

一九八八到九一年,雲門暫停的三年,我隨心所欲地跑來跑去。背起包包,住十美元的民宿,我去了印尼、菲律賓、尼泊爾和印度。

印度!許多人怕去印度,因為髒亂和貧窮,因為火車飛機從不準時。這些,正是讓我一再回到印度的理由。生了兩回氣後,我有了「頓悟」:即使慢上七、八小時,火車一定會來。我放心地在火車站讀了一本又一本平日沒時間讀的書。人生可以不必急吧,我終於擺脫時程表!

印度的燥熱飛塵,天天在街頭上演的生老病死,為我曉示生命的本質。我也去過恆河畔,看到骨灰撒入河中,焚燒一半的殘屍逐波而下,下游的印度信徒面不改色地掬起「聖水」,仰頭吞下。生死有界,流水無痕。我驚悸而感動。

不知不覺,去了九次印度。印度安頓了我。毛躁起來時,閉眼想起聖牛踱步的火車站月台,流水悠悠的恆河,心就靜定一點。我開始覺得雲門的工作不是磨難。得失心淡了以後,作品慢慢成熟。

一次次的出走,孤獨的背包旅行,讓我看到許多山川和臉孔,見識到不同的文化,以及不同文化背後共通的人性。旅行為我打開一扇扇門。回了家,我閱讀,追尋曾經碰觸過的文化,關心去過的國家,遠地的戰爭彷彿也與我有關。更重要的是:離開台灣,隔了時空的距離,台灣,還有在台灣的自己,變得特別地清明,因而逐漸培養出對付自己的能力。

台灣解嚴二十多年,但是,我們仍然容易陷入島國的自閉,陷入消費主義的迷障。我懷念六、七十年代年輕人沒有特定目的的貧窮旅行。我希望有更多年輕人出走。

○○四年,我把行政院文化獎的六十萬獎金捐出來,成立「雲門流浪者計畫」,承蒙許多朋友,特別是施振榮先生和他的夫人葉紫華女士,以及吳清友先生、嚴長壽先生熱心支持,使這個計畫可以持續進行。五年間,四十一位年輕朋友在「流浪者」的獎助下到亞洲各國學習,去奉獻,去挑戰自己,或者,只是去放空。
……

台灣受了太多西方影響,對於近鄰的亞洲文化缺乏認識,我們希望年輕朋友去紐約、巴黎之前,先到亞洲看看。我們要求流浪者單獨旅行:一個人走才能增加與當地人互動,確保和自己對話的機會。我們也期待旅行的時間不低於兩個月:希望他們可以完成緊張、興奮、疲累、挫折與重建的幾個階段才回家。

常有人問,對「流浪者」有什麼期待。我們祝福他們帶著新的視野,以及對自己的新觀點,重返台灣的生活。如此而已。
……

第一屆的謝旺霖書寫鐵騎西藏高原的《轉山》成為二○○八年誠品中文書籍排行榜第二名的暢銷書;簡體版在大陸「火紅」。
吳欣澤透過演奏與CD,以西塔琴豐富台北的音樂文化。
劉亮延的「李清照私人劇團」新作不斷,令人驚艷。
鍾權的紀錄片在公視、在大陸播放。
吳耿禎的現代剪紙這兩年來,成為台北眼亮的風景。
薛常慧的伊朗之旅,促成台灣與伊朗紀錄片的交流。
楊蕙慈去廣西學蠟染,回來發願募款,要為當地瑤族孤兒蓋一所小學。
盧銘世持續在全國推廣種樹,綠化台灣……

「流浪者」的旅行只是他們生命的逗點,沒有這趟旅行,他們的才華與熱情一樣會燦爛開花,但因為有過這番交會,我們沾染了年輕朋友圓夢的喜悅,也以他們的成就為傲。
……

《聖經》裡,浪子的故事以落魄的浪子回家,得到父親寬容的擁抱做結。紀德的〈浪子回家記〉顛覆了《聖經》的道德教訓:回家的浪子,幫助弟弟離家出走。

出走。回家。再出走。我希望看到一代代人不斷出走。

 
原載於《自由時報》二○○九年五月二十五日


〈瓦納拉西〉

拂曉時分,你會聽到孔雀的叫聲,此起彼落在似醒未醒的怔忡裡,彷彿也看到牠們棲息在兩層樓那麽高的鳳凰木的枝頭,或者那綻放成串黃花的金急雨樹上,忽然間展開燦爛的翅膀,飛到另一個樹梢,一路高聲號叫。實在不能相信這樣美麗的鳥,竟有如此粗糙,淒厲的叫聲……

很久沒上街,股票突破一萬點那天晚上,跑出去看了場電影。散場後,穿過東區一條小巷。沸腾的光影人聲突然沉入互古的死寂,巷裡有拆毁的大樓的殘垣和瓦礫,道旁是破碎的白瓷馬桶,拐彎處,抽長的人影撲向慘灰的樓牆。回到大馬路,百貨公司前熙攘的人群彷彿都戴著面具。——我不再認識台北。

聽說我住在毒販橫行的紐約下城東區,我那中上階級的美國朋友尖叫失聲。我又告訴她,我的隔街有一幅壁畫,落款「十三街太保」。她如釋重負地鬆口氣,安慰我說,我住的地方絕對安全。因為兔子不吃富邊草,歹徒也不敢在幫派的領域惹是生非。我的朋友住在上城,警察不斷。她被搶了一回。她的鄰居兩個月內,三次遭劫。那位劫被砍斷九偶指頭的婦人可安好?

我去了恆河。

我去恆河畔的聖城瓦纳拉西。印度的兩條聖河,占姆河與恒河在此交會。據說還有第三條聖河在這裡會合,在恒河底。然則那只是個傳說。

飛機在黃昏飛抵瓦納拉西,暮色中印度大地映眼而來,無邊無際的沙土,在日落後的紫光中,有如死人的膚色。從機場到城裡,一路火光飄搖,南國盛暑的熏氣裡,村人埋鍋造飯,火光映亮了沙麗微掩的顏容。黝黑起皺的臉龐一閃而過,一閃而過。車過時沙麗一角彷彿閃亮著窺視的眼白。村莊過後,車子淪入印度千年的夜黑。

恒河的水是黑的,緩緩流過瓦纳拉西古城,遠望過去,有如凝結的固體,黑黑的結晶。

……

恆河從喜馬拉雅山蜿蜒流下。瓦纳拉西的恆河船隻如梭。河畔擠滿了沐浴的印度人。年長的虔誠禱告,小孩潛水,游泳,水花和笑聲一起噴到半空中。不時有人把萬壽菊綴成的花球放到黑色的水上,花上燃著白色的短燭。坐在船上,風景卷軸般地開展。赭紅的古屋飛出鴿群。碩大的老鷹靜止地懸在空中,突地直衝而下,掠過水面。一個黃紗裹身的女子從紅色窗口探身,拋出一批丈餘白布。過後許久,回過頭,只見那白布在風中飄動。石階上多了幾隻猴子,繞著那頭大黃牛糾纏不休。寺院的音機爆出一連串咒語似的吟誦。信徒敲著鐘,像神衹報到。催人的鐘聲裡,必然有人以手沾血,或著血紅的珠砂,塗向濕婆或歡善天的雕像。

恆河有胖如臉盆的大魚,深黑的膚色,嘩地跳出水來,撲通一聲不見了。遠處的小舟張起破舊的風帆很慢很慢地滑動。水邊有幾十個人在滌布。紅黃藍錄,泡到水裡,抓起來擰乾,放在石塊上,用極粗的棍子敲打。此起彼落的空空之聲,凌越所有的噪響迴旋在黑色的河上。

……

瓦纳拉西是濕婆大神人間的富印,幾世纪來印度教徒一定要到瓦纳拉西朝聖。恆河畔的石階乞丐成群。絕大部分是婦女。見人從市集走來便合掌乞求。大部分是寡婦。外地的女子,丈夫亡故後便千里迢迢而來,盤纏用盡淪為丐婦,一心一意要死在聖河邊。

從飛機上向下望,黃土高原彷彿是地球重創後的傷口,翻出赤裸的肉塊,歷久不癒地流著膿汁。

石階臨河處有許多竹篾編成的涼棚,少年從棚子裡勇敢地跳進黑色的恆河。背陽處,祭師把硃砂點在浴罷著衣的信徒額上。陽光裡,晃動的人頭,平日多出一顆顆朱紅的眼睛。有些攤子上堆滿了青白的茉莉。

涼棚左右不遠處,兩塊焦黑的石地上冒著老高的灰煙。乾而瘦的賤民用木棍撥動裹著白布,尚未燒盡的屍體。水邊一群人在婆羅門祭師的誦禱聲中,把屍灰灑進河裡。

河面上大魚在翻躍。一艘大船飛馳而過,船上的信徒齊聲高唱聖歌,船尾的浪花迴旋著黄菊。

飛機還在香港外海,我就睡著了。醒來時,窗外雲隙間滾過一巒巒鬱綠高拔的山脈。莫非秦嶺?怔忡裡,不知為什麽,忽然淚流滿面。

那天中午,在瓦纳拉西巍峨宮城下的人群裡,我喝了一杯用恆河的水燒成的茶。驕陽下,恆河波光閃爍,黑河的對岸平沙千里,直到天邊。

「瓦纳拉西」梵文的原意是:洞悉生命的眼光。

一九人九年十月  紐約旅次
原載於《中國時報》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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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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