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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阿爾維托‧曼古埃爾的《閱讀地圖:一部人類閱讀的歷史》
2022/08/06 05:40:36瀏覽342|回應0|推薦9
Excerpt:阿爾維托‧曼古埃爾的《閱讀地圖:一部人類閱讀的歷史》

“Manguel is a generous companion…he remains, in the proper sense of the word, an ‘amateur,’ a lover rather than a specialist.”
—George Steiner, the New Yorker


關於《閱讀地圖》的閱讀記憶,已經需要遠溯至10年以前,而一旦重新翻閱,才知道當年閱讀的深淺,這如同飲水,冷暖自知。

在〈譯者即讀者〉這個章節,曼古埃爾以超強的譯者里爾克為例,說明翻譯如何艱難與不確定,摘要分享如下。



書名:閱讀地圖:一部人類閱讀的歷史
作者:阿爾維托‧曼古埃爾
出版社:臺灣商務印書館
出版日期:1999/06

內容簡介
一部獻給閱讀重度成癮者的歷史,細膩描寫每個閱讀環節的箇中奧妙——多樣的閱讀形式、書本的外觀、眼鏡的發明、圖書館的組成、作者與譯者的角色……徜徉文字與圖像間的一趟雋永旅程。
識字者卷不離手,文盲閱讀圖像或聆聽朗讀,藏書癖者不惜偷竊也要擁有珍本。書本的動人力量究竟從何而來?博學大師曼古埃爾梳理閱讀的歷史,揭開人類為書癡狂的秘密。
走入無數愛書人的故事中,憶起那些生命被文字與書改變的時刻。為了認識世界與自我,我們不得不閱讀。

作者簡介
阿爾維托‧曼古埃爾(Alberto Manguel)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先後在義大利、法國、英國、大溪地居住,1985年成為加拿大公民,現居法國,並獲授法國藝術及文學勳章的軍官勳位。青少年時期曾為視力受損的名作家波赫士誦讀,大受啟發,後成為蜚聲國際的選集編者、翻譯家、散文家、小說家和編輯,著作獲獎無數。 另著有《意象地圖:閱讀圖像中的愛與憎》(Reading Pictures: A History of Love and Hate)、《深夜裡的圖書館》(The Library at Night)、《閱讀日誌》(A Reading Diary)、《曼古埃爾論閱讀:從愛麗絲談起》(A Reader on Reading)、小說《人人都是說謊家》(All Men Are Liars)(皆由臺灣商務出版)等多部著作。

Excerpt
〈譯者即讀者〉

在巴黎羅丹美術館 (Rodin Museum) 不遠處的一家咖啡館裡,我努力啃讀十六世紀法國里昂的詩人路易絲‧拉貝 (Louise Labé) 的十四行詩,由里爾克 (Rainer Maria Rilke) 翻譯為德文的一本小本平裝書。里爾克擔任羅丹的秘書多年,之後變成這位雕刻家的朋友,寫過一篇討論其技巧的著名文章。有一段時間,他就住在後來變成羅丹美術館的這棟建築當中,在一個裝飾著石膏雕像、光線充足的房間,俯瞰花木繁茂的法式花園,哀悼著某種他想像中一直非他所能掌握的東西——某種從此以後世世代代的讀者相信可以在里爾克本人的作品中找到的詩意的真諦。這個房間是他諸多暫時住所的其中之一,從一個旅館到另一個旅館,從城堡到更豪華奢侈的城堡。「絕對不要忘記,孤獨是我的命運,」他從羅丹的家寫信給他的一名女友,這女人就如同他的居所,與他維持著暫時的關係。「我懇求那些愛我的人也愛我的孤獨。」坐在咖啡館裡,我看得見里爾克孤獨的窗扉;若是他如今還在那裡,他也可以看見我在下方遠處,讀著他有一天將寫下的書。在他鬼魂般不眠的眼睛之下,我重複著第十三首十四行詩的結尾。
……

這是里爾克最後一次在巴黎逗留。兩年後的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他死於一種罕見的白血病,享年五十一歲。他從不敢提到自己的疾病,即令是對與他十分親近的人。(在大限之前的一些日子,他以詩的特許,鼓勵朋友們去想像他是因遭一根玫瑰刺所傷而死亡。) 一九二年他初次在巴黎定居,當時他很窮、年輕,而且沒沒無名;現在他可是歐洲頂頂大名的詩人,受到讚美、名氣響亮。同時,他數次返回巴黎,一有機會就企圖「重新開始」他「這不可名狀的真理」的探索。「在這裡的開始總是一個判斷,」在完成小說《馬爾泰手記》(The Notebooks of Malte Laurids Brigge) 之後不久,他寫信給一個朋友,在論及巴黎時如此提到。寫這部小說讓他感覺整個人的創造力遭到淘空。為了恢復自己的創作能力,他決定作一些翻譯的工作:一本莫理斯‧德‧居罕 (Maurice de Guérin) 所寫的浪漫中篇小說、一篇對瑪麗‧馬格德林 (Mary Magdalen) 關於愛情的匿名訓誠文,以及路易絲‧拉貝的十四行詩。拉貝的原著是他在巴黎四處漫逛時找到的。
這些十四行詩寫於里昂,十六世紀時,里昂與巴黎爭逐做為法國文化的中心。路易絲‧拉貝——里爾克較偏好舊式的拼法「Louize——「在里昂內外都是家户喻曉的人物,不只是因她美麗出衆,也是因為她的成就。她和她的兄弟一樣熟悉軍事活動與種種遊戲,而且騎起馬來非常勇敢,朋友出於好玩與欽佩,稱她為『洛伊斯元帥』(Capitaine Loys)。她以能彈奏困難的樂器,古琵琶,以及歌聲而聞名。她是位女性文人,留下一卷由尚‧德‧圖爾納 (Jean deTournes) 在一五五五年出版的著作,内容有一篇奉獻的書信詩文、一部劇本、三首輓歌、二十四首十四行詩,以及與她同時代一些著名人士紀念她的詩作。她的藏書中除了法文書外,還可以找到西班牙文、義大利文和拉丁文的書籍。」
……

為了要將拉貝的十四行詩重鑄為德文,里爾克馬上投入很多閱讀。他在重新掌握過去——如拉貝提示過的,但不是她的過去,而是他一無所知的,自己的過去。以「同樣的人類語彙、同樣的概念、同樣的經驗與直覺」,他能夠讀出拉貝所不曾喚起的東西。
他在閱讀感覺,以一種語言解讀一篇文本;這種語言 (德文) 不是他的,但他已能充分流暢運用來寫作他自己的詩歌。感覺經常是被人們所使用的語言所決定的。一件事被說出來,未必是因為作者選擇用一種特别方式去說它,而是因為在那種特定的語言中,需要某種文字順序才能去構聚一個感覺,某種音樂聽來悦耳,某些建構則因為刺耳或帶有雙重意義,或者已不再有人使用,被刻意避開。所有時髦的語言裝飾聯合共謀,偏好某一套語彙甚於其他。
他在閱讀意義。翻譯是理解的最後動作。對里爾克來說,為了翻譯而閱讀的讀者,從事著一種問與答的「最純粹的程序」,藉由此程序,最難以捉摸的觀念、文學的意念,被蒐集起來。蒐集,但是從來不會變得明確的,因為在這種特殊閱讀的煉金術中,意念立即被轉變成另一種同值的文本一種。而詩人的意念一字一字鋪展,從一種語言變形到另外一種語言。
……

里爾克就像所有讀者一樣,也會透過自己的經驗來閱讀。我們所閱讀的文本,除了字面上的意思與文學的意思之外,也取得我們自己經驗的投射、我們自己影子的投射。路易絲‧拉貝的士兵,啟發她寫出熱情詩篇的人,就像拉貝她自己,而對里爾克來說,她是一個虛構的人物,四個世紀之後,他在房中閱讀。對她的激情,他可能一無所知:她在夜裡輾轉反側,倚閭待伊人沒有結果猶假裝很快樂,偷聽到有人提到士兵的名字時她屏息凝聽,看見他騎馬經過窗前,又馬上知道並不是他,只是外貌類似他英姿的人時,她倍受衝擊——這一切都不存在里爾克放在床頭几上的那本書裡。拉貝再過幾年後歡歡喜喜嫁給中年的繩索製造商翁雷蒙‧培罕 (Ennemond Perin) 時,才將這些事筆之成文,她的士兵變成不過是個尷尬的記憶——而從這些鉛字裡,里爾克能夠讀出的,唯有他自己的孤獨。當然,這也已經足夠,因為身為讀者的我們,就像納西瑟思 (Narcissus) 一樣,喜歡相信所凝視的文本中有自己的倒影。即使在沉思如何透過翻譯來擁有這篇文本之前,里爾克一定已先讀過拉貝的詩,彷彿她的第一人稱單數也是他的。
……

二十世紀所有詩人的作品中,里爾克難讀的詩在西方卻如此受歡迎,為什麽?批評家保羅‧德‧曼指出,可能是因為「很多人讀他,好像他是在對著人的自我最幽密的部分說話,揭露他們幾乎未曾察覺的深處,或幫助他們了解與克服苦難,俾能共享這些經驗。」里爾克對拉貝之閱讀沒有「解決」什麽,或是將拉貝的單純性表達得更加明確;反之,他的工作似乎是加深了她的詩中思想,讓原作得以走得更遠,彷彿他在拉貝的文字中看見比拉貝自己看見的還多。
在拉貝的時代,對文本作者權威的尊重老早就已經消聲匿跡。十二世紀時,阿伯拉爾就譴責過這種將個人的意見歸於其他人的習慣 (譬如歸給亞里斯多德或是阿拉伯人),藉此規避受到直接的批評;這種「作者權威的論爭」——阿伯拉爾將它比喻為套在野獸身上、盲目給人牽著走的鐵鏈——是有可能的,因為在讀者的心中,古典的文本和它公認的作者,都被認為是絕對不會出錯的。而假如這種被衆人接受的閱讀絕對無誤,那還有什麽詮釋的餘地?
……

一八三六年,德國學者亞歷桑大‧馮‧洪鮑特 (Alexander von Humboldt) 主張,每一種語言都擁有一種「內部的語言形態」,表達出使用這種語言者的特殊宇宙。這個說法意味著,任何語言的文字都無法在另外一種語言裡找到互相對應的精確文字,使得翻譯成為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就像鑄造風的容顏或編結沙的繩索。只有透過譯者語言進行的不規則、非正式的理解活動,翻譯才可能存在,將隱藏在原作之內的真義盡力轉達。
當我們使用自己的語文閱讀一篇文本時,這篇文本本身就變成了一道障礙。只要文字允許,我們就可以進入其中,擁抱所有可能的定義;也可以產生其他的文本來和它發生關聯,並反映它,就像在一間鏡廳中;還可以建構另一篇批判的文本,來延伸和闡明正在閱讀的這篇文本;但是,我們逃不掉這個事實:它的語言是吾人宇宙的限制。翻譯提議出一種平行的宇宙,另一個空間與時間,在那個時空中,文本揭顯出另外的、特殊的可能意義。然而,這些意義,沒有文字可以表達,因為它們存在於直覺的無人之境,在原作的語言和譯者的語言之間。
根據保羅‧德‧曼,里爾克的詩作承諾一種真理,那真理,在最後,詩人必須承認,不過是一個謊言。德‧曼寫道:「只有了解到這承諾的急迫性,以及,在他似乎是要給我們承諾的一瞬間,那同樣急迫、也同樣詩意的撤回承諾的必需,才可能了解里爾克。」里爾克將拉貝的詩歌帶到一個曖昧的地方,在那裡,文字 (拉貝的或里爾克的——有所有權的作者已不再重要) 變成如此輝煌豐富,不再可能有進一步的翻譯。讀者 (我就是那個讀者,坐在咖啡桌前。面前翻開法文詩本和德文詩本) 必須從內心去理解那些文字,不再透過任何闡釋的語言,而是作為一種壯闊的、直接的、無語的經驗,重新創造也重新定義世界,透過書頁又遠超過它——尼采稱為文本中的「風格運動」(the movement of style) 的東西。翻譯或許是一個不可能性、一次背叛、一場欺騙、一個發明、一道希望的謊言——但在過程中,它使讀者成為一個更有智慧、更好的聽衆:比較不確定、更為敏鋭、更幸福 (Seliglicher)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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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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