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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16 09:20:12瀏覽691|回應3|推薦14 | |
我自學生時代恭逢抗日聖戰,這一民族絕續的戰爭,在臨時借的倉房作野戰醫院。尾隨在醫生、護士身後,颤抖的捧著一盤盤的紗布棉花等的急救、消毒藥物,看血肉糢糊、聽悽厲的呼喊。橫七豎八的躺著的傷患,沒有幾個完整的人。這畫面印在一個少年的心上是很難抹平的傷痕。我們急速的為前線戰士做棉衣、募捐。隨著學校參加抗後援會,我們開始當臨時演員,與歌詠隊、救亡演劇隊合作,製作宣傳壁報,街頭演講、演街頭短劇。 後來我真正穿上軍服,住進了洛陽西工復興營。母親住進了北邙山腳下的窯洞中。 同住窯洞附近,有一個鄰居—大漢。大漢其實是一個侏儒,貌不驚人,看起來有點怪怪的、有點滑稽,卻是個老好人。街坊鄰居裡如有像買點小東西、照看一下小孩這類小事情,一時無法找人幫忙,都會找大漢。大漢常是坐在街角,總是隨呼隨到,而且和靄可親。鄰居愛他、戲稱他為「大漢」。他也自認自己是大漢,總是不忘招呼和協助鄰人。 在一次大轟炸後,我匆匆的去窯洞看母親。路過城內北大街,街道兩旁原是防空壕洞,都被炸塌,洞內那些人全是被埋在地下窒息而死的無辜者。街旁的路樹上、圍牆上、散滿了塊塊血肉、樹上掛著殘肢斷腿。街坊們悲痛的指著樹上掛著的、牆上貼著的肉塊說著那就是大漢和其他路人的屍塊。在這裡看到了大漢的慘死。街坊痛訴著他們犯了何罪,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可有天良?可有人性? 我不能再看下去,急急趕到北窯洞,母親平安,心下稍安。我告訴母親大漢的慘死,比大卸八塊的酷刑還慘,日本人定要遭天譴的。 邙山腳下的窯洞中,母親過了一段比較安適的生活。邙山上有著許多古帝王的陵墓。山上凸起的一個個圓形土堆,遠看像是一個個攤開的大饅頭。邙山土質堅硬,是墓葬的好地方。有俗語云:「生在蘇杭,葬在北邙。」就是因為土質好。 山腳下窯洞可以挖得很深,除了光線不好,白晝都得點燈之外,真是冬暖夏涼,更是天然防空洞。母親有二姊帶著兩個稚齡女兒陪伴,頗不寂寞。我與妹妹每週或隔週回北窯一次,總轉到城內北味芳買一點醬肉、綑蹄、醬豬腳等的招牌滷味,和母親一同享用,算是在苦難歲月中的一丁點兒調劑,享受那極為難得的天倫之樂。平常日子裡,母親有時也和鄉間野老抹抹紙牌,他們的輸贏是花生、鴨蛋、大棗。在艱困的抗日戰爭中,流離顛沛,不停逃難、躲轟炸、從甲城到乙縣,家業毀於戰火,金錢花於逃難,待安定下來,已是囊空如洗,這些個輸贏,也不過就是打發個時間罷了。 在窯洞的這一段時間算是母親在窮困潦倒中最快樂的日子。兄長有時從閿鄉車站回來送一點錢、一點吃的給母親。當時光陸哥還在隴海鐵路閿鄉車站服務。鐵路運輸是戰爭時最重要的工具。運兵、運糧、運軍火,服務人員要日夜值勤,不可稍有差池。有時我們回家,正遇上哥也回家,大家攤開吃食,圍坐一起,吃著、說著、笑著。二姐的兩個小妞妞,活蹦亂跳,天使之樂,天真無瑕,母親露著笑容,我們都暫時揮去戰爭的殘酷、貧困的煎熬。那時我的薪餉僅是三十四元,後來增加到四十多元,再因升階、增到上尉五十四元,但要自負副食費,卻是甘之如飴。因為我們這一群學生都是生長在戰區,親見了戰爭的殘酷,侵略者的暴行狠毒,我們參軍,只為愛國、只為驅逐日本鬼子,別的事從未想過。這些想法可能就是讓我在艱困危難中平安渡過的支柱,毫無怨悔。 一年後的深秋,母親病了,我們姐妹商量先將母親遷往洛陽城內的二姊家,雖有警報危險,可是請醫生看病近。就這樣,我每週,偶爾隔一週去城內二姊家為母親清理病榻、梳理頭髮、清掃室內廢棄物。二姊忙,除了家務,還要為母親煎藥,照管二姊的兩個幼女。 三十二年初春,戰爭更吃緊,日本飛機不停轟炸,警報終日不解除,二姊帶著兩個幼女進入防空洞,往往一進去就是一整天不能出來。好在防空洞就在二姊家後院門外廢城牆下面,她還可以抓個無敵機凌空的空檔跑回家看看母親,弄點簡單的飯食,再回避難的防空洞中。斯時母親的病已越加嚴重,老人家已不能下床,而且腿腳已現浮腫,慢慢擴至胸腹。我每次進城都必須為老人家清理便溺、掃除穢物,替母親梳洗。媽好像病得麻木了,對病痛似乎已感覺不出太大的痛苦。我心裡好生著急,但我不是醫生,不知道該怎麼辦,真是充滿著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無奈。畢竟城內醫生好請些,不敢斷然將母親接回西工去住。這時哥哥已調往西安,進入兵站總鑑部軍械庫工作,根本不能回家,我好無助!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月。一天,洛陽又遭到大轟炸,我未等警報解除,就急急的沿著樹林邊、牆腳下,向著城內急走。警報解除時我已進城。踏進媽的房間,只見媽靠在臨窗的牆角坐著,整個人像是被塵土厚厚的覆蓋了一層,只露出眼睛和鼻孔,床上被褥都看不見了,只見一片黃土,床側窗下的小桌上杯碗狼藉,盡是黃土,上面更有些零碎的、從窗外炸進來的殘骨、肉塊、血肉淋漓、窗欞上還貼著血痕。看得不由得滿腔悲憤,這到底是誰人的身體啊,竟隔著院牆、破窗飛進來。 我為媽媽清理了滿身灰土、用溼布擦拭頭臉,媽媽對我說: 「去西工住吧!」 我像領了聖旨,對母親說: 「我回去安排,馬上來接您。」 幾天後,我終於接母親回到西工,住進東下池我租的小屋,請了一個逃難出來的小嫂子(女傭)侍候媽媽。每天飲食由我親自料理,媽身上的浮腫很快的消失了。媽好高興,可以起來稍微在房內走動。只是大病後急需調養,我己經沒有積蓄,靠著微薄的薪餉並不敷用。姊妹、兄長,都盡了最大的努力。節儉再節儉,只希望為母親作較好的調養。幾個月過去了,雖然媽媽精神上比較愉悅,情況並無太多改善,除了不再有浮腫現像外,依然虛弱。那是西工郊區,沒有吵雜,心理上是寧靜的。我們終究留不住母親。五月二十七日的深夜,媽在極平靜、極安祥,毫無痛苦中走了,算是老天賜給媽媽的福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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