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談的這個所謂「咖啡館」,當然不只是一個賣咖啡的地方。它是一個「個人」開的小館,意思是,老闆不是一個你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財團,因此小館裡處處洋溢著小店主人的氣質和個性;它是社區的公共「客廳」,是一個荒涼的大城市裡最溫暖的小據點。來喝咖啡的人彼此面熟,老闆的綽號人人知道。如果因緣際會,來這裡的人多半是創作者──作家、導演、學者、反對運動家......那麼咖啡館就是這個城市的文化舞台。
你還不知道的是,香港文人也沒有台北文人「相濡以沫」的文化。文人聚在一起,一定是有目的的:談一件事情,或是為一個遠來的某人洗塵。目的完成,就散,簡直就像「快閃族」。
香港有那麼長的海岸線,但是它並沒有真正的濱海文化。那樣璀璨的維多利亞海港,沒有一個地方是你可以和三五好友坐在星空下,傍著海浪海風吃飯飲酒、唱歌談心、癡迷逗留一整晚的。法國、西班牙、英國,甚至新加坡都有這樣的海岸。你說,尖沙咀有星光大道呀。我說,你沒看見嗎?星光大道是為觀光客設計的──一切都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讓本地人在那兒生活、流連、生根。
你說香港「沒有文化」,安德烈,如果「文化」做寬的解釋,香港當然是有文化的:它的通俗文化、商業文化、管理文化、法治文化,甚至它的傳統庶民文化等等,都很豐富活躍,很多方面遠遠超過任何其他華文城市。是當我們對「文化」做狹義的解釋──指一切跟人文思想有關的深層活動,香港的匱乏才顯著起來。
在歐洲,咖啡館是「詩人的寫作間」、「藝術家的起居室」、「智慧的學堂」。
文化來自逗留──「逗」,才有思想的刺激、靈感的挑逗、能量的爆發;「留」,才有沉澱、累積、醞釀、培養。我們能不能說,沒有逗留空間,就沒有逗留文化;沒有逗留文化,就根本沒有文化?
──摘自龍應台《親愛的安德烈》第21封信〈沒有逗留哪來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