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讀一篇有關美國作家約翰厄文(John Irving)的評論，就印象所及，那評論者說，約翰厄文先生擁有少數作家才有的幸運，他廿六歲成名，不但婚姻與家庭生活如意快活，事業更如日中天….我依稀也記得，大作家很會過日子和享受生活，那篇文章推翻我原先以為作家只能走過苦難的即定印象。

只可惜我不夠喜歡厄文的作品。

前幾年，我身體違和，患有不明疼痛，使我注意和檢討起自己以及作家的生活。我發現，我喜愛的作家幾乎都過著不幸福的生活。這譬如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一生都依賴貴族的金援和資助，生活方式十足波西米亞，只能這裡住住，那裡走走，婚姻只維繫一年，最摰愛的女人莎樂美(Lou Andreas-Salomé)只維持朋友關係，五十一歲便因白血病去世。而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也好不到那裡，一生唯一有戀愛感覺的人只相處過一天，而且對方是異性戀根本對他沒興趣，氣喘病嚴重時，只能在床上寫作，死時也只有五十餘，卡夫卡(Franz Kafka)則更短命，死於四十一歲，從來沒跟任何一位女性同住過一個屋簷，幾次論及婚嫁又毀約，畢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下，人生最後五年肺核病發，孤獨至極，一直在銀行上班，死前不滿意自己的作品，還要求別人在他死後把他的作品全燒毀。

只有過這麼悲慘生活的人才有可能寫出永垂不朽的作品?

赫塞(Hermann Hesse)的童年敏感封閉，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老年有憂鬱症，褚威格(Stefan Zweig)逃難悶悶不樂，這些人都嚐試過自殺，而後面二位也真因自殺而死。費茲傑羅(Francis Scott Fitzgerald)歇斯底里，西維亞.普拉絲(Sylvia Plath)為情斷魂，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染上梅毒，愛倫坡(Edgar Allan Poe)酗酒用毒，經常神智不清，似乎這才是作家的常態?

連哥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年至七十幾歲仍愛慕十七八歲的小女生，在我眼裡，一生過得極為輝煌，連拿破崙都是他的座上賓，但是連他哥德都在老年時發出過感嘆:這一生的快樂時光真不超過三天。

看來，這些人全沒過過好日子。所以文學作品再好，也不會令人生羨。

有一次我在台灣參加一個女性文學研討會，和同行幾位女作家一同搭車前往會場，抵達時，看到前方的轎車有人下車，幾位人士立刻趕上前幫忙摻扶，原來是一位資深女作家到場!她曾經是文壇一大美女，現在卻衰弱如是。我身邊的女友驚叫，她說，如果可以選擇，那她寧願過張愛玲的生活，也不願意當眾讓人摻扶。

我沒有答案。我一點都不想過像張愛玲的生活。沒有朋友，沒有親人，甚至連鄰居也不來往，可能有妄想症，至少她以為自己長頭蝨。張愛玲的孤獨太可怕了。如果一定要如此生活才能寫作，那我寧願不寫作了。

三毛生前大紅大紫，邱妙津死後被尊為一家，這二人的生活有多麼不幸?三毛在撒哈拉沙漠可能還有過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但後來她再也找不到像荷西那般的真愛，她逐日自毀，最後走上絕路。邱妙津則幾乎懂事以來便飽受愛欲糾纏，讀蒙馬特遺書真叫人不忍。這也是作家的生活?

湯瑪斯曼(Thomas Mann)過得是什麼生活?每天大清晨起床，有紀律地寫到中午，任何人不淮打擾，連食物都只能擺在書房門口，下午去附近的餐館用餐，回家讀書和回信，晚上多半一個人聽音樂，他一生都愛男人，但娶妻生子，到死時都未離婚，除了那本威尼斯之死，一生並未coming out，兄弟和子女多數試過自殺，自己恐怕也有嚴重憂鬱症。

如果有理想的作家生活，那麼湯氏生活應該便是理想的生活，但，卻不是我的理想生活。太多紀律，太少享樂，即便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似乎也讓人裹步不前。

我所知道的女作家中，只有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萊絲的生活算挺不錯，另外，還有一位華文作家，我一向覺得她相當幸福，一生即有才子相隨，出道以來，每本書都是暢銷書，改編成電影或電視也都賣座賣到不行，捧紅影歌星無數，身體健康，生活圓滿，很少女作家能擁有這麼多的賣座的作品，又同時過著和諧的家庭生活。這個人便是瓊瑤。

只可惜，我也不夠喜歡她的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