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是一個人出生地的地理文化胎記,是鄉土文化的重要表征。 歷史上,因仕宦、游學、經商而客居他鄉的人何其多也!我敢肯定,除了少數移民定居他鄉而被異鄉的鄉音同化之外,絕大多數人根本不會背叛自己的鄉音。有詩為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現當代有很多偉人、作家發言講話無不打著鄉音的印記。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向世界莊嚴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講話不是帶著湖南味嗎?鄧小平南巡講話不是帶著四川味嗎?賈平凹在央視品牌欄目《朗讀者》講話帶著濃郁的陜西味嗎? 我并不認為鄉音是個壞東西,雖然她帶給我很多不快的經歷。 我生長于鄉野,沒上過幼兒園,村里人說話全都是一口純正地道的方言。大家把“今天”說成“即門”,把“晚上”說成“轟航”,把“怎么樣”說成“咋州列”,把“棉花”說成“娘火”……不說語音語調,光這些詞匯就夠外地人喝一壺的了。 從小學到初中接觸的老師都清一色地講方言,所以直到初中畢業不知普通話為何物。剛入高一,聽語文老師李曉東講普通話,新鮮驚奇得不得了。他的音色也美,語調柔和,發音標準,吐字清晰。記得第一課他給我們講《荷塘月色》,美音與美文一融合,令人陶醉。可惜這位老師只教了幾周就去進修了,此后我又陷入一片汪洋無邊的方言大海之中。后來進入師專中文系學習,普通話就是學不好,總帶著方言的底色,方言似乎已經融化到我的血液里,刻在了我的骨子里。工作后上課,勉強用普通話講課,總感覺跟翻譯外文似的,也沒問學生聽了是什么感受。回到村里,是絕對不敢說普通話的,否則村里人會笑話你。他們嘴里常常重復一個老掉牙的故事,說村里某某青年參軍一年后回家探親,有人問他:“啥時候回來的?”他說:“昨天晚上回來的。”這個人故意裝著沒聽清,打趣他說:“啥?坐在碗上回來的。”用村里的話,應該說是“夜來轟航回來的”。我慶幸自己知道了這個故事,加了小心,才沒有成為笑柄。 后來去濟南進修,剛下汽車,幾個拉腳的人立馬圍上來,我一張口,一個人立馬就說:“你是從陽信來的。”我很驚奇地問他:“你是怎么知道的?”“一聽你說話就知道了。”他說。是啊,這些人天天在車站轉悠,日久天長各地的方言自然能夠辨得清。事后,一個朋友關照我說:“出門在外,盡量少說方言,免得受欺侮。”我覺得所言有理,雖然我并沒有這樣的經歷,但此后乘火車,我會操著南腔北調的普通話與陌生人交談。問及對方可知我來自何處,均答曰“聽不出來”。 在濟南進修,印象最深的是晚上同宿舍的人關燈聊天。我想,都是同學,又沒出山東,就別裝了,說家鄉話吧。誰知我一說話,眾人馬上閉口不言了。混熟后,問及原因,大家都說:“你的一口純正的家鄉話,我們聽不懂。” 有了前面的遭遇,去天津讀書時,我一開始就有意識地跟老師、同學講普通話,倒也沒啥尷尬。為了掙錢補貼一下生活,一次,我去市里一家大型輔導機構試講,最終還是因為“口音”太重遭拒,頗有點難看。第二次到另一家輔導機構試講,總結了上一次的教訓,有意識地裝腔作勢,這才順利過關。后來去一家職業學院上班,開學前還被領導特意關照“有空多學學普通話”。 鄉音就像一條看不見的線,最終將我這個掙扎著飛向富有詩意的遠方天空的風箏又拽回原處,我沒有長時間在外漂泊,很少感受到身處異鄉時鄉音帶給我的親切與激動,卻深深地感受到了鄉音帶給我的羈絆與束縛。 盡管如此,我仍然深愛著我的鄉音,因為她連著我的故土和血脈,連著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連著我的發小和鄉里鄉親……當我看到孩子們從幼兒園起開始說普通話,一家人普通話與方言并存,普通話大有一統天下的萌芽時,我深為鄉音的沒落而憂慮。當講方言的老一代離世,是不是就是方言衰亡之時?當隨著教育的發展,以及各種現代化渠道固執而又快速地提升孩子們的普通話水平時,我真的擔心傳承了數百年、數千年的鄉音會一朝蕩然無存。繩子斷了,今后人們再拿什么來維系鄉情? 去的終歸要去,來的終歸會來。難道我們所能做的僅是一聲嘆息嗎? >>>更多美文:情感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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