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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東去 2 (下篇) 大地沉淪 《14》 ★★★★★
2024/01/08 08:10:00瀏覽172|回應0|推薦21
14 雷雨

山區佇留,兩個人帶著幼小的孩子們藉著汽車後車床當居所,外面廣袤的山野林地作起居地。

唐李惠芳帶著子女自離開上海兩個月下來,一直不歇地長途奔波的大人和小孩這下可是難得的憩息時光。雖然露宿在野地的破車內,什麼都無,物質極為缺乏,然而山間清新空氣,一家人逍遙於林
木風景內,過得可是比什麼都讓人愉悅,他們幾乎忘懷一切。
惠芳要龍學仁陪著她一家人歇下來休養主要是為她子女著想,小渝和弟弟在一路艱困的環境下被逼著強迫勉力拖曳前行,真難為他倆,現在可是好不容易讓他倆個好歹可以歇下來跟母親享受一
下較安定不再流落在路途上趕路的日子。

惠芳和龍學仁浮萍般的萍水相逢,身不由己彼此相吸,瞬間乾柴烈火點燃在一塊。龍伯伯一個人隨軍伍四方漂泊久矣,年紀較惠芳大許多,久曠沾露,很懂得珍惜這場情愛的滋潤,同時與惠芳一家人相處在一起,也讓他窩心於這種親人聚在一起的溫馨安適。

惠芳同樣也感激龍伯伯帶來給她孩子父愛似地伴護,彌補了孩子們的缺憾。少年成長時曾生活在田野的龍伯伯熟稔野外生存之道,不但教導惠芳如何利用野地事物維生。他們每天引著兩個小不點搜集乾柴枯枝生火炊食,輪番捕獵野味來烤食,採擷野菜加鹽巴煮湯。山野佇居使得唐家母子跟著龍伯伯備享野地生活與天倫相敘之樂。彼此間都珍惜如此歡悅快慰的時光。

龍學仁是應及早趕赴任所報到,不容如此擔擱遷延留連在汽車出事現場,他進入城市任職機會可是好不容易得來的。但他們拖延著不捨即刻離去,一直等到有天見到黃魚車司機助手突然現身在撞車現場。

司機助手一個人擔著扁擔踅步而來,他滿臉驚訝地發現龍學仁和惠芳竟帶著孩子還佇留在現場。經龍學仁說明,才知道原委。助手告知他們,司機和他在衢州找不著合適的卡車上山來載走撞毀的黃魚車回城修復,司機只得往南昌去找 找拖車,因之著助手回來守在現場,防汽車零件被人拆卸偷走。

助手回來守車,他們不好再霸住在黃魚車車床,更且龍學仁也無法再擔擱,非得趕去南昌人民政府報到任職,於是和惠芳一家子一行開跋朝衢州前去。
為了長途跋涉好擔行李,龍學仁價購了助手擔行李和炊具上山的扁擔,他把他和惠芳兩人的行李放置在一頭,另一頭則套隻箥箕把寶寶置坐其上,兩頭秤等重量,挑起扁擔,一手扶擔子,一手還坐擔著弟領頭出發,惠芳懷抱嬰兒和小渝連袂跟在後頭趕路。
晨間啟程,江南的三月天,還是慣常的一片陰霾晦澀,惠芳擔心路上遇雨,走在山路途上一行人無處可避。她擔心的是已受涼的寶寶和兩女兒,做母親的可不想再讓他淋雨,小嬰兒更是不能讓急雨侵襲。

但是雖有這層憂心,路可是一定得趕。龍伯伯的打算是最好別遇上雨,遇上也唯有找處有遮蔽的地點避一避,不能讓孩子們淋壞了。他安慰惠芳趕早行路力氣足,可以一鼓作氣,中午時分應可到逹有人家的三家村地界,到時覺著天氣不濟就跟當地鄉人商量借宿一宵,待次日趁早再趕路。

惠芳一路進出過各種場合、擠種種車廂、蹲宿頭,外加餐風宿露走長路過來的難民,哪會真地在乎天氣好壞?她是個頂放得下的母親。不過現今不同了仗著有男人她可依持,可以盡情將心中掛慮傳述給同伴。長外久以來承受不斷地壓力以及無盡磨勵的她,此刻可是她真下放鬆的時刻。她跟在扛扁擔的男人後頭,欣賞沿路風光,邊走邊哼唱流行曲目哄懷裡小嬰兒入睡。

她哼哼唧唧地唱歌,龍學仁竟也聽得入神,轉頭問她:

「你唱的那些歌兒都是十裡洋場流行的調調吧?」

「『四季調』風行全國,哪會是上海人專屬的曲調。」

「全國風行? 我倒從未聽過。」

「從未聽過?那麼除了扭鞅歌,你會唱什麼?」

「在安徽我們常聽人唱『春天裡來打雷第一聲』。」

「那條歌早過時了。」

「你不是打上海過來的,何不唱上海流的曲子?」

「上海啊!我只能說是打過轉,除蹲牢房,就是窩在屋裡。印象中只得龍華寺,馬路邊梧桐樹,電車晃晃噹噹穿街過,還有的只是滿城裡多的是鴿子。」

「就這樣匆匆來去,該我叫你土包子進城了,難道四大公司都沒進去開洋暈,電影都不看一場?」

「電影倒是看了幾場西洋片亂世佳人和 魂斷藍橋這些片子。。」水反問他:

「你看西洋片嗎?」

「洋人的世界,和我們無產階級相隔太遠,我是無以置評。」

他們邊走邊聊,不覺路遠,可是路一走長,小渝走不動了,龍伯伯只得一把把她抱起,也放進
箥箕裡跟弟弟都坐在扁擔一端。

惠芳怕擔子太重,他回答:

「這算什麼?怎比得起過去在解放軍裡急行軍。」

扛起兩個小孩龍伯伯依然健步如飛,沒有小女孩拖拉在旁跟著,大人順當地加快步幅,成了名附其實在趕路。他跟惠芳打氣說:

「小渝坐進簍筐裡,用不著一半時間就可趕到三家村。」

雖然步伐加快,可是惠芳原先憂慮的天氣,可不作美,天邊層層烏雲愈移愈近,四週景物也愈發沉凝,一付即將降大雨的態式。

惠芳擔心受著涼的寶寶,他一路上老拉肚子,幸好小娃兒穿開檔褲,大小便方便,路邊隨地一蹲就好拉稀。做母親的望著驟變的天色生憂,雨眼見就要下了。別人還好,寶寶再淋雨,就怕更凍著,萬一生起病,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叫她這個做娘的怎能不操心。龍學仁雖是號大夫,但也變不出什麼戲法,沒葯就無從治療。

惠芳看他一個人幫她扛起絕大部份擔子甚至責任,她怎宜再將這點小心來煩人。寶寶痾稀不停,可下面痾,一見到任何可吃的他第一個搶著吃,惠芳怪他猴著貪食,肚子就好不了。龍伯伯幫弟弟說項,他說:

「這麼小個人不吃怎長得大啊!人本來就是吃了再排泄的動物,吃了當然就得痾啊!」

「聽你說的,」惠芳啐他:「那都不成豬了。」

伯伯樂得呵呵笑,他可喜歡逗弟弟他媽。

不旋踵雨下來了,天空又打雷又放閃電,小孩嚇著了,媽媽趕緊護著他們到路邊的大樹下。龍伯伯先是說下雨放閃電,躲在高樹下不好,易生危險。但雨愈下愈大,不躲在樹下怎麼辦?都成了落湯雞
了。

龍伯伯不繼續和孩子們的娘爭辯,獨個奔向林子裡去找躲雨的地方,過了一陣才見他奔跑出來招乎大夥進林子,說找到避雨的所在,惠芳連忙領著小孩一路跟進去。
原來林子裡頭有處茅草蓋的小小蓬窩,大家一窩夤進去,外頭雨雖大,這個立體三角形的過夜小茅蓬裡頭倒不浸水,地面挺乾燥的,惠芳連忙把小孩的濕衣脫下來,絞乾。一面跟龍學仁說:

「林子裡竟還有這麼個茅草窩窩?」

「看來像是獵人上山打獵時過夜用的茅蓬。」伯伯回她。

他們躲進來後,外面雨更大,成了傾盆大雨,天色昏黑,閃電像轟炸般一個接一個遠遠近近輪番襲來,天際強光閃爍還嘶嘶作響,接著震雷爆炸,震得地面都搖動,草蓬顫抖,隔開老遠聽著猶如霹靂鞭撻在身上一般,小孩嚇得臉色大變,縮在大人身旁直顫抖。

說時遲,一連霹靂連番暴響,白光一閃,閃電直擊而下,只見眼前不遠處,一顆赤松竟直直命中,轟然一聲,頓時讓樹幹劈去一片,甚至還點燃部份樹幹生起火光,驚駭得他們幾個大小豹眼圓睜,半響沒言語。

過會,弟弟才嚇得直哭,他媽趕緊摟住安撫他:「別怕!別怕!」
伯伯也摟緊小渝叫她別個頭去甭看。她娘驚魂甫定似地問伯伯:

「若打在我們身上,豈不都成了焦炭。」

「所以我叫你打雷時,千萬不可帶著孩子們在大樹下躲雨。」

小渝也驚懼不住地問她媽媽:

「閃電會打上我們避雨的茅蓬嗎?」

「不會的!」伯伯安撫她:「小茅蓬低矮,雷電打不著,閃電只打得著最高的松樹。」
雷電過後,風雨逐漸平息,媽媽趁憩息於可遮風避雨茅蓬內催促疲累不堪的小渝和弟弟兩個小人好好睏場午覺,下午看情形才好再決定是否繼續行程。她一邊餵女嬰奶,一邊朝伯伯抒懷:

「你說在大樹下躲雨危險,我倒想若遭雷殛,自己死了,什麼也不曉得,倏地成了焦人,倒也痛快。只是可憐身邊的子女,拖了這麼三個人,活著是累贅,就連死了也放不下心。」

「說什麼?快別在孩子耳邊胡說!,」伯伯伴坐在旁邊撫慰她:「但你說的我同意,就我們兩個一道讓閃電劈死倒也乾淨。」

惠芳笑著說他:

「你說我一本正經,輪到自己卻水口開河,你難不成生不能同枕,連死同衾都省了。」

「」可以啊!同枕或同衾坠你怎麼選?」他含笑著表同意。

她沒理他,繼續自顧自地道:

「乾淨?說到乾淨,我說出來給你聽聽!當初關在獄中,一心擔心何時自己會死,尤其施姐去後,心中已算定下一個該輪到自己。那時說來好笑,什麼都顧不到了,連孩子甚至死後身上的小霞
是否死產都顧不上,唯一擔心的是什麼?你猜得到嗎?那時只想如能及時把身體洗乾淨多好。在牢房裡頭沒澡洗,最多只能存點水勉強抹抹身子,窩在那個環境裡面身上醃髒已極,唯一顧念是如果
能死前清洗乾淨身體,到時給檢屍的人一個乾淨女人的印象就是唯有盼望了。」

「女人就是虛榮,」龍學仁繼續笑她:
「換作是我,正好相反,恨不得更髒更臭讓驗屍抬屍的碰都不願碰。」

「你這人,人們常說死都不乾淨,你就是了。」

「死都不安寧。哈!我弄多了死人,接觸太多死的情事。坦白說吧!死人本就是最齷齪骯髒的,弄得多乾淨有何意義?我來說我的故事給你聽!」

「我入得伍之後,在一九四八年總算回到山西省境,那次是隨隊伍調去打太原解放戰爭,那次戰役解放軍總共動員六十萬軍隊在太原集結,對太原共發動了七次總攻擊,閻錫山手下守軍十五萬餘人全部陣亡。城陷之日,山西省代主席梁敦厚等五百餘屬下集體自殺,跑到台灣的蔣介石封之為『太原五百完人』。我們公佈的解放軍死亡統計數字是四萬五千人,但是我們解放軍用的是人海戰術,我親眼得見戰鬥中死人無計其數。後來,我輾轉尋覓,盡可能讀各類報導,收聽廣播,從而得來估計是說明我方損失三十五萬餘人以上,我倒認為是較確實的數字。」

「我隨軍增援調赴前線時,一路行軍沿途所見無論鐵軌旁、田野裡到處散佈無數解放軍屍體。你曉得人海戰術是怎樣打的?我們火力不如敵軍,憑藉的是兵員充足。為求攻陷敵陣,不計死傷,排出隊伍一波波地蜂湧往前衝。那種戰鬥情況,譬如兩方對陣,在地形地勢狹窄的空間只有幾百碼寬,我方前列擺出一千人部隊列陣。晉軍面對我軍進攻,他們的機槍使盡火力全面掃擊,掃掉我們前面一排,後面繼續瘋狂蜂湧進襲。他們槍擊炮打甚至到後來肉搏戰刀砍手劈,能殺掉我們多少人?四百人、五百人、甚至六百人,把我們前列兵全打成碎片好了,可是後面還有,繼續蜂湧而上的數百人呢?這可輪到我們來收拾他們和他們的機關槍,我們是血肉築長城。」
「我們這些視死如歸的兵士並不是傻子,是戰鬥使人瘋狂,人天生嗜血,不僅嗜敵人的血,也嗜自己的血。一個人落在戰鬥群裡面,在命令下瘋狂前進攻擊己經不再是個個人,只是戰陣中裡的一粒棋子,死亡不過瞬間,生命成了偶然的小事。戰爭使人解放,無論自我,倫常以及一切的一切都釋放開來。」

「土地上到處佈有地雷,但我們兵士走在路旁氣定神閒不慌不忙,戰鬥使人麻痺,麻痺到視死亡為等閒事,敵人和同僚的生命不是什麼,自己的也同樣不算回事。我們看得見死亡,隨時都會讓爆炸送命,死亡就在旁邊,埋雷填的新土十分明顯,甚至連地雷的黃色雷管都清晰可見,他們埋得匆忙,我們來得魯莽。」

「處在這場合,就會感到人就和兔子一般地脆弱,只消輕輕一擊即消散,一碰就死去。死不再是拖延折騰,乾脆的像脆餅樣的鬆散酥碎,一碰即潰散,死亡似乎是較活命更容易的過程。」

「死人都躺在草叢裡發腫,無數的紙片到處亂撤,那是兵士的家書、任令狀,也有布做的立功證,那種是民兵在立功前預先就頒發好的,得到它的兵士把炸葯背在身上,爬到晉軍的機槍巢或碉堡前或是戰車下引發炸葯。」

「進了城,街面上也都是屍體,有士兵的,更多的婦孺與老百姓的屍體,天氣太熱,屍體都鼓脹起來,一付付骨瘦如柴的身體,肚皮卻脹得老高,只要貼近些就見著滿臉爬滿白蛆。」

「太原城被催毀了,整條街盡是燒黑的泥灰房柱,房子多半垮下來,到處都是碎片斷垣殘壁,破瓦碎磚。整城一片瓦礫,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影。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只是一頭乾癟跛瘦的癩皮狗
踽踽在街那頭。」

「路上的屍體每天都在改變顏色,先是白而黃,再而深黃,最後變成黑色,整城到處蒼蠅浮動,膨脹腐瀾的腐屍週圍更是嗡嗡遮蓋的都是,人一走近就蓬湧起一大片烏雲似地密密蠅群,蒼蠅是腐屍身上密密麻麻的蛆長成來的。整城瀰漫出死的氣味。那不只是腐臭,而是死亡特具焐熟的腐朽濁氣,瀰漫在大氣中,密集濃凝不會消散。」

「現在講來給你聽像是煞有介事似的,但身處其間,甚麼都覺悟不著,人人都茫然,個個眼神茫然。戰鬥使人整個麻木,堆積如山的死亡更使人麻木無感。死了那麼多人,一眼望去死人遠多於活人,死亡已不再是數字所能代表的,到處都是死人,你不可能再有感觸,存活著的也是行屍走肉,麻木到什麻都不能分辨,甚至連自己能存活下來是否是幸運這一點 都無從感應。」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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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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