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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東去 2 (下篇) 大地沉淪 《10》 ★★★★★
2024/01/01 23:46:59瀏覽149|回應0|推薦17
10 仙霞嶺

地勢愈來愈高,車燈耀照下可見著地面上不時留呈著一小堆一小堆白雪留積,堆雪溶化,雪地泥路潮濕泥濘。老爺卡車繼續發出嘈雜咆哮往高地爬行,但登得上臺地來,雖然地面不時積雪泥濘,但
車行未受影響,甚而反較前爬坡時上前顯得順滑。黃魚車載客終站在衢州,司機駕駛得稱手,特意向惠芳表示天亮之前就會到逹。惠芳念及再忍耐不多久就可到逹目的地,也安心了許多,心情也較篤定,也似更能克制忍耐。事實上這麼長久地拼住心力困坐車座內倦累懈怠早已擊潰每個人,她早已不能集中心神,渾沌間只覺得神智昏眩,回首後面車板上的乘客多半都在睏睡中,她自然也時醒時睏。

懵懂迷惘間不知過了多久,耳旁依稀聽到吵鬧聲響,惠芳從迷糊中醒轉過來,發覺是司機在大聲訾罵助手:

「你媽那個痞!連倒杯水都要灑到椅上來,你是死人啊!」

助手遞水給司機沒傳好,打翻了水杯。大約助手也睏得迷糊。司機駕了一夜車,肝火一上來劈頭劈腦地一頓臭罵助手。

司機只顧罵助手,沒留神方向偏了,衝向路邊;說時遲,那時快,急駛中,車頭燈迎面照住一顆大樹當頭直奔而來。惠芳驚叫,想完了,死定了。還好臨最後關頭,司機死命把方向盤朝右打,間不容髮間避過大樹,然車子卻往右直衝,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汽車已畢直衝入路旁樹叢內。車燈直照下,眼前只見碗口般粗細的樹幹有如砍瓜切菜般一株接一株底折斷劈裂。車子狠衝二三十丈才為密集的樹叢阻擋停住。車窗玻璃粉碎,頂上似塌下來,惠芳胸前及頭上都被壓住了,像似車門或支柱等折裂毀損。

車燈沒了,一片漆黑,週圍傳來一連驚叫慘呼,車頭大約全毀。還好衝撞之際,惠芳出於本能趕忙俯身拳曲護住子女,緊緊圈住他兩人。車子被阻滯停下,後面的人撞碰成一團糊,一片人聲鼎沸,悽厲哀嚎連連,大家損傷扭折大約相當嚴重。她自己除了曲身埋頭保護孩子時使得頸項碰撞前座護板,令她感到相當疼痛不適外,其他倒不覺怎樣,像是沒事似的。

然而小孩卻哭倒成一團,惠芳朝他們身上四處探索摸觸,頻頻聆問他們:

「寶寶,姐姐,疼嗎?哪裡不好?」

他們沒能說出所以然,驚嚇到了。黑漆漆裡,匆促間,覺察不著他倆有什麼傷害。她想著的是汽車未翻覆落崖,應屬不幸中之大幸。

嘈雜混亂中,後面車板上的人陸續掙脫出來,黑暗中有人持手電筒朝後面及對著惠芳這邊照。使手電筒的是司機,他也沒事,他覓出手電筒來照明。

惠芳推不動車門,前車門損毀卡住了,推不開,唯有學著司機從扭折的車窗口爬出去。她挺著懷胎八月的大肚子,身手還俐落,自己攀緣出去後,趕亡推開在攤阻住車門旁的倒折的樹幹及枝枝葉葉,回過頭來再將兩個孩子抱出來。

卡車陷落樹叢窩窩裡,三人摸索著脫離掉已撞毀的車廂,沒有車頂覆蓋,外面沒裡面那般黑黝,藉著滿天星光很容易看清週圍狀況,走出現場,空曠的地面由於雪跡返照四週益顯明白,是處空無人跡的曠野。

掙扎出來的人又趕著回頭去找行李,靠著司機手舉電筒指指點點,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尋覓行李,惠芳的行李捲當初就放在前座她腳下,她很容易就撈回手上。

人人忙著尋行李,可沒人理會碰撞折扭受傷的人,他們留在車板上下不來,一個個嗯嗯哀哀,叫苦叫痛不迭,受傷部位多半是撞扭傷到手腳,也有頭腦碰撞受傷。其中兩三人最為嚴重,大概骨折,完全不能動,一移動就哀嚎叫痛,助手也是其中之一。除司機用手電筒指點他們一字攤開躺下,再也沒人理會他們,人人驚魂甫定,死裡逃生,自顧不暇,誰能管那麼多。

半夜落在深山無人跡處,前不巴村,後不接店,大家跟司機商量,司機也拿不出辦法,他說此地就是浙江西南仙霞嶺山區的邊陲,下去就是衢州市,汽車開過大約還剩一個多小時車程。但是走路過去可不近,至少得走上約摸一天的路程,有人問離此處最近的村落有多遠?司機回答:

「要走到有人聚住村落起碼也得走上兩三個鐘頭。」

七嘴八舌綜合出來的意見,就是不若讓司機先領著幾個体力好的先去到村裡找人來,弄個板車或什麼的先把傷患運過去,其他的人再看要怎麼辦?是要跟受傷的助手等傷號留在此地等他們找人來救援引路出去,或是等移送傷號時大夥結伴走出去都是個辦法。

一眾人車行一整天又餓又累,車禍在山徑裡,不立刻採取行動,就更得受飢受寒,於是司機領著兩個自願跟去找救援的,立即出發。

其餘留下的十一、二個人,只有坐待天明,冀望他們三個人去到村子能夠找到交通工具後回來, 到時將撞碰受傷諸人載運下山,他們這些輕傷或未受傷也一併伴送去到有人煙的地方,再看情形能否找到交通工具,如找不著就得步行去衢州了。

等待是一回事,但山野地區忍飢受寒可難熬。尤其午夜時分,身處在雪跡遍佈的山嶺可凍得受不了,人人趕忙把行囊裡的棉夾衣物或棉被掏出禦寒。惠芳把僅留的所有衣物都加在小孩身上,可小孩還是冷顫不已。幾個傷患把卡車後部廂板躺滿,受凍不過大夥只要聚攏窩在車體旁邊禦寒。

惠芳三母子上來坐的是唯有的特等座,駕駛室雖受撞頂部凹陷,可是兩個坐位依舊可用,惠芳帶著子女夤入她們的老位子,司機位空著,她可不用客氣地讓小孩子睡過去,進人駕駛著雖較露宿在車傍好得多,但三人仍時而睏著時而凍醒。小孩還好,不受環境影響,蓋上棉衣也就睡著,可坐著的惠芳卻因傷痛纏繞不能睏去,她原先以為是車子碰撞使她頸背傷痛,但逐漸發覺主要的疼痛並不是來自碰撞的淤傷,而是緣於生理上的宿痛。

她捂住肚腹,愈來愈覺得不適,開始擔憂會否有變化,預產時期應還早,想是車禍碰撞影響胎位,動了胎氣,在這個時候可不要小產。不是時候,她感到千萬不能有事,否則麻煩大了,也會尷尬,這麼一堆陌生的男人眼前,她不曉得該怎麼辦?

一夜過去,直至天亮了仍不見司機等人轉回來,一夜的飢寒,挨到天光出,有人等不及進入松林開始尋覓林中有無可食用之野果生菜。
惠芳的煩惱可不止此,她覺得這樣挨著忍受下去不但不是辦法,萬一真的有事,她不能在人面前出醜弄乖,總也得尋個隱蔽的所在自行想辦法。

小孩一覺醒來,甚麼也沒做,先來不來就哭,許是餓過頭了,她兩個孩子一向聽話。剩下的食物都吃完了,惠芳沒辦法,身上又是痛又是煩,逼得著惱地呵斥他倆:

「一早醒來哭個什麼勁,你媽一身痛,別哭,再哭給你們好看。」

寶寶被兇後,仍抽搐著哭述肚子餓。煩惱的媽媽沒好氣地告誡他:

「餅乾吃完了,大家都餓,我有什麼辦法?」

他們沒東西吃,旁邊卻有人採拾些野實回來充飢,車旁邊站著個人自個捧著一堆剛擷來的桑葚在吃獨食。看惠芳小孩餓得慌,眼瞪瞪骨碌碌地望著他,那人只得好心地分出一半給她們母子。

惠芳趕緊要孩子謝謝伯伯,還跟那人說:

「太為難你,好不容易採到的桑葚,都讓我們三母子分了。」

她也餓得受不了,不客氣接過來就跟小孩分食。

那伯伯說:「這時候客氣什麼?大家幫幫忙嘛。」

又跟惠芳說明:

「山裡的野實,去採就是,算得了什麼?又不用花錢。唐太太,還要,我再去採些來,多的是。」

「多的是嗎?」唐太太求確定。
「只要找著桑草叢,一採就有一推。」

「那我們自己去採就是了。」

唐太太隨即帶著孩子進入松林,找尋果實充飢之外,她更打算避開眾人,萬一有何不妥,或者什麼風吹草動,也好避開旁人耳目好自個兒設法處理。她雖走著,卻是靜止不動,半天才移動一些;肚腹裡頭痛到發脹,脹大到任誰都看得出來。

進入林子,雖尚有積雪,但是逐步甦醒的早春草木叢裡已見春花簇簇綻放,可是她們母子身陷在草木花叢裡卻遍覓不著桑葚,似乎並不像那位伯伯說的那麼輕易就可在草叢裡面覓出紫紅的果實。對於不是成長在鄉間辳地的人,她們可不容易分辨草木的種別與屬性。

她們請詢迎面出現的另一個同車人,那人也沒發見到野桑葚卻告之並且領著她們,指辨出草地裡不時出現的野漿果,並且特別指明何謂野莓,更還指出稍遠處的大樹下掉得一地的板粟,去樹下檢拾起掉下來成熟粟子用石塊碴開來就可生食。

惠芳雖領著孩子覓果實,心思卻一眛在打量計算如何走開,離得人們遠遠地,選個隱蔽的草叢窩裡,她好窩在裡頭靜候肚腹內的變動。當務之急是嬰孩生不生得出來,萬一此刻生出來,一個幫忙的人都沒,要如何接生。她已生養過兩個小孩,很有經驗的女人,可那都是在醫院裡接生,有醫生,有助產士,有護士,她什麼也未接觸到。哪像此刻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雖然知道生兒子是怎麼回事?可哪有人自己為自己接生的。嬰兒卡在洞口時,誰能幫她拉出來,她得全憑自力併死命把它擠出體外,只求到時不要痛昏過去。到時臍帶連在體內,要如何剪斷,她連把剪刀都沒得,遑論還要消毒呢?

更麻煩的是眼前還有兩個小孩在身旁,她要怎麼辦?把他們遣開嘛?不可能,兩個未知事的小不點,不要走失掉才麻煩?留在身旁不讓她們看到母親的慘狀是辦不到的。當然最大的困難是在這種環境下,即使生出來,這種場合與環境早產兒保得住嗎。

惠芳愈想愈頭發昏,然而事到臨頭,只有硬著頭皮撐下去。這可是自己此生最大難關,就這樣間不容髮的迫在面前,她想不到別的事了,顧不得同車這幫人到時等到會合司機後是否走掉與否?

她不在乎,只要過了關口,自己總有辦法帶著孩子想辦法,縱落在人們的後頭,她可以一歩步撐下山的。她想只要找得到食物,她和孩子就可活下去,還有殘雪或溪水可解渴,入夜以後,人們都走
了,她們可躲進毀壞的舊卡車裡避風寒,等到次日她身體恢復,她又可領著子女再加上抱著新生嬰走摸索下山去,此刻她實巳顧不了許多,內裡的衝擊一陣強似一陣地在她身體裡面撞擊。

她拖著小瑜和寶寶一路走進林中,避開所有人。只要有這樣的決定,體內立即呼應,頓覺到內部衝撞加劇,確實動了胎氣,她懼怕一發不可收拾。此刻還能盡力忍著,但真搞到胎動陣痛起來,她可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開始著急了,最終找著一簇矮樹叢,蠻隱蔽。急急忙忙跋涉一大段路,離開大家都遠了,即使司機回來,要領著大夥離開,一時間也不容易找不著他們母子。她不管他們離不離去,已經覺得來不及了,陣痛開始,羊水也破了。管他們理不理她母子,離不離開她們下山去,她管不了那麼多?保命要緊。

她吩咐小瑜領著弟弟自個在附近玩,自行找些剛才發見的那樣果子吃,不要走遠了。

「媽媽就要生個小弟弟,等媽媽生了,你們再過來。」
她臉孔上已經是涔涔的汗淚直落,一付受折磨失神的面孔。小瑜張大眼睛吃驚地望著媽媽,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了,」她強忍難受與痛楚,揩乾臉面上糊成一團的淚與汗,面向女兒做出安祥狀。她覺悟這樣子要求五歲多的小女孩是太過,但事已至此,不得不撐下去。她再囑託小瑜:

「你是姐姐一定要帶好弟弟,還要幫媽媽生出小弟弟來,還你現在先帶弟弟走開去找莓子,讓媽自個待在這。」

她要她們離開她,不能嚇著她們。活下去的責任就是在於護佑幼小的子女,她只為這一目標而掙紮向前,否則她早就倒下不動了,眼前她唯一心願就是不讓他們繼續承受過度的煎熬與驚嚇。

可是小女孩還是不放心地望著媽媽,沒聽囑咐立即走開,兩個小孩都被眼前的媽媽鎮懾住,沒作聲。

「沒關係,媽沒事,你先走開,」陣痛復來,她催她們,又加上一句 :

「不要走遠迷路,隨時記得回來。」

女兒聽吩咐帶著弟弟走開,她開始受煎熬。陣痛一陣接著一陣,一陣痛過一陣似的,她沒法忍受而渡過,痛是不能熟悉及習慣的,也無以超脫得掉。她併死抵擋,抓緊她們唯有的小棉被。實在痛不過,她寧願昏死過去,沒有知覺勝於一切,有麻葯的麻醉是至福。無論若何,不能嘶叫,絕不要嚇到子女。咬住小被子,牙齒死力緊緊咬嚙在棉絮上,併力撕扯,嘶嘶不作聲。她一定得忍痛,痛到最後不痛為止。但它不會不痛的,反而是一直痛下去,痛到死,活下去就是忍痛,還有受飢受凍。
天氣很冷,她竟然睏著了,疲乏困頓讓她渾渾噩噩,天光漸弱,她不能不憂懼,整個黑暗下去,要怎麻辦?下身滿是血,流到躺著的地面上,小孩看得嚇得哭起來,他們小小年紀也看多了死亡,懂得害怕他們的母親就此一去不回頭。她恍恍惚惚舉手安撫他們,扭曲的困眠仍舊像海帶般地懸浮在四週。她看著下身的血,懷疑那是什麼樣的血,是她自身的血,是自子宮流出來的大量流血,也是無法言喻的生命之血;她就要生了,血的記號可能是一種象徵,生與死,活著與消滅,血是汙衊,她是不潔的,是鬼魅或神靈的記號。
就著雪水流下的小邊泴洗,冰涼透骨,手指凍住了;但她仍拿塊布僵著雙手浸水擦拭,流進小溪的血成條形般散開,變淡,終至消失,她感到自此她即將成為三個孩子的母親,生命的苦難,永恆的枷鎖,她的一生都將付給孩子們,她是為他們活著,哺乳,撫育懷抱背負她們走向未知的南方以及未來。她還活著,她無從知曉是否掙脫得掉。在這種狀況下,她竟睏著了,現在醒轉過來,並未因此陷身死去,她沒有驚異,生命是如此頑強而神祕,永遠在為另一個新生的生命在作準備。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最後,天色逐漸暗淡下來,惠芳仍在草叢裡面跟自己下體作生死搏鬥,硬生也生產不出來,態勢再明白不過,是難產,早產兒生不下來,瓜不熟,蒂不落。眼前的困境真是糟到極點,她不由不考量最後結局會是什麼?若因難產而死去,她兩個小孩也只有溷落在此荒山孤嶺活生生地餓死在他們母親屍身旁。

她做錯了嗎?不該避忌生人,這麼生死交關的事,完全需要別人的幫助,羞恥心在這個上面是不足憑的,該正視問題嚴重。這可是不只她一個人的事,是牽涉到到母子三人更且是四人的生死存亡。她沒算計,在這樣內外無援生死存亡的慘況下,偏偏碰著難產,屋漏偏逢連夜雨。眼前她除了奮力在惡水逆流裡拼命掙紮求生,再無他途。併住最後一口氣也要排擠出掉體內的貯藏、牴撞出阻塞。
一整天下來身旁兩個小孩在母親身邊來來去去,弄到後來,他們不再走動,母親的怪異行徑使他們不知所措,只有畏縮地偎傍在產婦旁邊,他們眼睜睜地凝注親娘不時聲嘶力竭突發地呻吟哭號。

她們的母親在疼痛暫歇時刻,也會慰撫小孩,用安撫地口吻告訴他們:母親不會有事,一等到小弟弟生出來後一切都會復原。可說著間,又會自言自語地譫語呢喃,述說旁人都走了,只剩下她們三母子在荒郊野地。還說已過了這麼久,別人不可能還留在出事的汔車旁邊,應都已下山走掉了。大家都離開了,只留下她們母子三人。
她老是這樣語無次地說,好像是無意識地傳述,可又像是講述給子女聽,可講的又都是自顧自地跟自己陳述,講講停停。一當強烈的陣痛再度襲來,就立刻變樣,顯得掙獰、歇斯的里,小孩不由被嚇得生懼,寶寶號哭,姐姐流淚,幾不認得眼前的人是媽媽了。她不可理喻的嘶喊呼叫,要小瑜抓緊媽媽。原來的那個媽媽竟然瞬息間失去自治能力,不但不再能照顧他們,反而要小孩幫忙她,支助她,別讓她失控昏溃。

她撐著靠在叢樹枝幹邊,雙手捧著肚子,一忽兒頭往下垂,嘴角翕然張合,拉塌著流涎,含含糊糊地呼喚,模樣廽異,醜陋可怖,完全不像他們的媽媽;寶寶直嚇得抽搐著哭,小瑜則盯牢媽媽,只見她又復按住肚皮,用力吸氣,整個肚皮都在痙攣地抽動,眼睛還發瘋了似的往前瞪;小瑜也怕,不敢對準她娘的眼睛看,可還是盡責地守住在她身邊,小女孩感到她的責任要守護住媽媽和弟弟。

母親血淚併流地戰鬥拼命,拖下來,孩子們也不再在乎母親的形狀可怖。產婦呻吟哭喊不息,寶寶也一直跟著哭泣。

女孩聽到有腳聲沙沙踩著草徑走近,母親神志糢糊,小孩們卻聽得清楚。最後灌木叢倏忽為人分開,一個男人出現在他們面前,是那個早晨分桑葚給她們的伯伯。
那人見狀,似甚吃驚,但看清楚後也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走近俯身探詢小孩的媽:

「怎樣啦?需要幫忙?」

媽媽披頭散髮,汗流涔涔的腦袋沉重地搖晃拒絕。

「走開!不害臊,走開!」

那人並未聽話走開,反而順手抱起尚在哭泣的弟弟,一面招手要姐姐跟過去同坐在背後樹籬邊。

「來!你們來這裡,由伯伯來照顧媽媽!」

女兒搖手不同意。她要守住媽媽不肯跟過去,她似乎出於本能知道在這危急的時候該守在媽媽旁邊,不應離開。然而那人卻喚小瑜的名字,他知道她叫小瑜,跟她說:

「小瑜,聽伯伯的話,過來這邊,小孩子不宜看到這種事。你太小,幫不上忙。」

小瑜望著媽媽。媽媽一面呻吟,一面微弱地點頭,媽媽也同意要女兒避過去弟弟那邊。

「來,過來這邊,小瑜和弟弟來這邊,不要管媽媽!伯伯會幫忙媽媽接生。」

那人安頓好小孩,回頭跟媽媽解釋:

「我是特地轉回來幫忙你們,我幹過赤腳醫生,有些經驗。」

惠芳沒再拒絕來人的幫助。反而啞著嗓子告訴他:
「是難產,生不出來。」

說畢,抵不住崩潰似地哽咽起來。

那人不再多話,扔下身後背著的包袱,扶持惠芳朝天躺下,要她的膝蓋打彎張起腿來。惠芳丟開羞恥,聽從吩咐。她已痛苦得恨不能及早了斷,整個人無助又絕望。

他給她打氣,要她用力吸氣再往下用力推送,受難的產婦依言再使勁往丹田下氣,臉漲得通紅,急促地用力呼吸。

她併命掙紮,使盡力氣往下體排擠推送。眼睛爆張得似乎要迸出來,汗淚難分地大滴大滴墜落。她捏緊雙拳掙紮扭動硬要朝兩旁爬行伸展扯動,像頭母豬似地在地上翻滾,嘶嚎痛哭,乾吼。

赤足醫生兩脅使力壓制住產婦的亂闖胡動,堅持到最後她的胳膊再也使不出勁,脫力似地趴倒在地上。然只一會,等到臉垂落到地,又開始尖叫起來,兩腿痙攣抽搐著伸直。

俯在她上面的幫著接生的男人,硬把她翻過來。讓臉朝上,復又把她的腿打彎起來。

他警告她:「躺好,馬上就出來,胎盤出頭了…」

跟著加緊催促:

「用力,併了命也把它頂出來!」

女人身子扭來扭去,炙熱的身體像掉在盆火裡烤著一般;實在痛不過,雖一隻手仍往地面用力
撐,另一隻手卻舉起無目的地胡亂揮舞、拍打地面,甚至打他,打她身邊的全付力氣幫她的男人。

她搖頭擺尾,無處施力,使盡所有力道仍不足把嬰兒生下來,卡在洞口,一籌莫展。無計可施,手到處尋著力點,連身下野草也被她硬生生地拔起來,最後竟把雜草塞到嘴裡去,男人怕她咬斷舌頭,也跟著順勢用力把草團推進她口裡,堵塞住整個嘴,她不能咬嚙,也不能吞嚥呼號。

她臉上已沒有一點血色,根本不像個女人,剩下只有原始本能,原始的獸性。奮鬥至此,她再也撐不下去,就要垮掉。可是胎盤已經破了,胎兒小小點點的腦袋竟然鑽出來了,他使力壓制住她身體痙攣的抽搐,設法起出胎兒。

最後,他說:

「好了,嬰兒出來了。」

同時伸手把塞她口裡的雜草塞進扯脫。

她呻吟,痛楚而歪扭嘴裡吐出來的第一句話是要他:

「割斷臍帶!」

他一手握住胎兒,一手血淋淋地伸進褲袋裡摸出隨身攜帶小褶刀割斷連接在母體上的胎盤擠帶。

輕聲告訴躺在地上胎兒的母親:

「是個女孩。」

小小嬰兒回應似地「哇」地號哭起來。

幾半死的產婦不由張開眼振作起來,看著他用她的衣物擦拭嬰兒,再用小被子包起放在她手裡。隨轉過身去招呼在另一頭兩個呆若木雞的小孩:

「來!過來看你們的小妹妹。」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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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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